何鵬
宋望不姓宋,姓李。宋望只是他的小名。說起來,這名字還是我媽給取的。宋望媽和我媽娘家是一個地方的,同宗同族,論起輩分來,得管我媽叫姑。那是1983年9月,我媽剛嫁到我們何家塆不久。有一天,宋望媽挺著肚子去地里干活,突然就嗷嗷叫起來說要生了,我媽去幫著忙活了半天,沒生出來。形勢緊迫,就拉到鄰鎮(zhèn)條件好一點的宋埠鎮(zhèn)衛(wèi)生院。幾天后,宋望媽就抱著宋望回村了,村人都笑嘻嘻圍過來恭喜:“喲,生了個帶把兒的!”宋望媽就拉著我媽說:“姑,你給孩子取個名吧?!蔽覌屨f:“生這孩子不容易,是去宋埠望回來的,就叫宋望吧。”
就這樣,宋望這個名字一叫就是30多年。大家似乎都忘了他的學名叫李正爭,這個名字也只是在上學那幾年用過。他比我大一歲,他上四年級時我上三年級,我上四年級時他還上四年級,他還樂呵呵地說:“我們終于在一個班了?!边z憾的是,我上五年級后,他還上四年級。那時小伙伴們放學路上的娛樂項目就是,大家輪流模仿老師氣急敗壞的語氣:“李正爭啊李正爭,這名字叫得好,好呀,你(李)真正是不爭氣啊!成績這么差,將來怎么辦?數(shù)學考個11分,11分啊,你想一直打光棍?!”在這樣歡樂的氣氛里,宋望也跟著一起嘿嘿笑。
其實,宋望也辯解過。他是先天性高度近視,而且個子隨他爸,小小年紀就一副要杵破天的態(tài)勢,老師只能把他放在最后面,黑板寫的什么完全看不見。他媽倒是提過給他配眼鏡,他爸三個字就頂回去了:“配個屁!”按說,那時他家條件還算可以,他爸是在黃石的秀山煤礦當工人,逢年過節(jié)還總提點米油糕點回來。
終于,在我五年級結(jié)束的時候,宋望失學了。那時我們的小學遠在七八里外的一座山里,平時我們總是一路追追打打瘋瘋癲癲跑回家的。可那天宋望卻很安靜,一路沒什么話??斓郊視r,路過一片廢墟,這里原是我們小學的一個分部,只有一二年級兩個班。后來,學生都搬走了,土坯砌成的教室就慢慢破落,成了殘垣斷壁。
我們鉆了進去,并排坐在一面塌了半邊的墻上。廢墟吞沒了我曾經(jīng)的記憶,片片瓦礫散落在叢生的荒草之間,斷殘的梁柱在夕陽下站立。
“以后不能和你一起上學了——我爸說了,屁都讀不進去還讀個屁啊。”
“那你干嗎去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去窯廠搬磚。掙點錢,娶個媳婦過日子!”
退學后,宋望就去了離家?guī)资锏囊粋€窯廠,他爸也順理成章辦了內(nèi)退手續(xù)。而我,不久后,就去了鎮(zhèn)里的初中上學,和宋望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那年暑假到來后的第三天,我再一次見到了他。
那天,我在自家的稻田里割稻子,一直到蟲叫蟬鳴,夜色慢慢籠罩下來的時候,還有一塊沒有割完。汗水早已濕透了衣背,我正無力地坐在田埂上發(fā)呆。就聽見一陣清脆的車鈴聲,宋望騎著一輛自行車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從村口那條大路狂奔而來。見到了我,他猛地剎車,從車上跳下來,叫著:“鵬回來了!”說著從車前掛著的袋子里摸出一個紅燦燦的蘋果在衣服上蹭了蹭遞給我,說:“晚上去我家睡吧?!蔽艺f:“稻子還沒割完呢。”他袖子一挽奪過我手上的鐮刀刷刷刷就開始割了。
那天晚上,空氣異常悶熱,他說不如我們?nèi)ジ舯诩业臉欠宽斏先ニ伞蓮垱鱿讳?,我們躺了下來。月明星稀,天空格外澄澈,錯落斑駁的樹影在月光的清輝中微微搖曳。
夜?jié)u漸深了,睡意慢慢襲上心頭。宋望突然壓低聲音用神秘的口氣說:“你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嗎?”那時的我,在生理上還是一知半解,但宋望的話讓我的呼吸變得急促緊張。一種陌生的知識恫嚇著我,同時又誘惑著我。我躺在黑暗里,聽著那些過去聞所未聞的話,關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詞語,聽得我心驚肉跳。
最后,宋望有些得意地告訴我:“在我們窯廠,我有一個相好的。”
果然,幾天后,我和我媽路過他家的棉花地時就看到一個長得敦實粗壯的姑娘在幫忙干農(nóng)活。宋望爸叼著煙坐在地頭喝水,我媽悄聲問:“宋望的媳婦?” 宋望爸回頭瞥了一眼:“屁!長得又黑又胖。”
太陽每一天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下,宋望照常在家和窯廠之間奔忙,并一步步接近他向往的生活。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在我初中快結(jié)束那年寒假,宋望告訴我,他可能快要結(jié)婚了。我楞了一下,說:“你到年齡了嗎?”他撓著頭,嘿嘿一笑:“不結(jié)也沒辦法了啊——我媳婦懷孕了!”
在我以為宋望即將實現(xiàn)他人生理想的時候,劇情的逆轉(zhuǎn)出乎我的意料。
在談婚論嫁的時候,女方父母提出要2萬塊錢彩禮。宋望爸說:“賣人咯,要2萬?我到哪去給你變2萬塊錢出來?”眼見著肚子越來越大,女方一再降低彩禮標準。宋望爸得意了:“娃都有了,我還怕她家不乖乖把人給我送過來?!甭犅劥搜?,女方的父母堅決斷了這門親事,還逼著她去把孩子打掉。
打胎那天,宋望和他媽一起去了醫(yī)院。回來后,宋望媽拉著我媽哭訴:“造孽啊!都長成人型了,是個男孩,跟宋望一個模子,腳長手長的?!彼瓮驹谂赃叄谎圆话l(fā)。
后來,宋望再去窯廠上班時才發(fā)現(xiàn),那姑娘已經(jīng)離開了那里,從此杳無音信,永遠離開了他的生活。
后來,我考上了位于宋望出生地宋埠鎮(zhèn)的麻城二中。在我離開家的前一夜,宋望找到我說:“我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這日子一眼望不到頭,我要去廣東打工了。你好好讀書,將來混點名堂出來了我去投靠你。”
那幾年里,宋望輾轉(zhuǎn)各個工地,風吹日曬的工地生活讓他的手長滿了老繭且更加粗壯,兩頰也變得黑紅黑紅的。我們的生活基本沒有交集,只有在每年過年時,我才能看到他。他總是在兩個寬大的口袋里裝滿了瓜子,一路走一路嗑,見到我了,抓一把塞我手里,說:“鵬回來了!”
宋望喜歡在村里四處晃蕩,見了誰都是嘻嘻一笑。有人問:“宋望,帶個媳婦回來沒?”宋望說:“沒有呢,嬸,你給我介紹個嘛?!睂Ψ酵f聲“好哇”就沒有了下文。
沒有下文的原因是,宋望爸因多年的礦工生活遺留下嚴重的肺病,病情已慢慢開始顯現(xiàn),長年吃藥也費錢;宋望由于視力原因,不能上腳手架,只能在地面干點簡單零活,遇到挑剔一點的工頭還不收他,一年到頭也存不下幾個錢。
我們見面,仍是親熱,只是,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多的話題,唯一能聊的就只有回憶了。隨著年歲漸長,回憶也開始慢慢淡忘,很多兒時往事也就不再提及。
2004年,我來到黃石——宋望爸在這里當過十幾年礦工的城市,開始了大學生涯。多年后,當我漂泊異地最終選擇回到黃石落地生根時,我才意識到,我的人生軌跡就是這么鬼使神差地和他們父子倆產(chǎn)生著交集。
那年冬天來得早,而且格外冷,學校發(fā)的被子又很單薄。我正在擔心怎么熬過去的時候,我媽打來電話說:“我新打了一床厚棉絮,正好宋望要去黃石,過兩天叫他順便帶過去。”
宋望是隨村里幾個同伴來黃石打工的,他們的工地離我們學校不遠。那天傍晚,宋望扛著厚厚的被子來學校找我。被子扛到寢室時,他已是滿頭大汗。擠在床沿坐了一會,閑扯了幾句就找不到話說了,宋望起身就說要走。
漫步在林蔭道上,清風徐來,校園里處處涌動著青春的氣息。也許是長期沉悶壓抑的工地生活,讓宋望在那一刻有了按捺不住的激動,他興致勃勃的目光開始向四周巡視。突然,他聲調(diào)高昂地說:“你們學校女生真多啊!真好找媳婦啊!”我拉開了距離,低聲吼了一句:“別到處望!快走!”宋望默默收回了目光,若無其事地笑了一聲,說:“不用送了,我認得路,你回去吧。”我站住了,說:“那我走了,你有空來找我玩。”他依舊笑嘻嘻地說:“好啊好啊。”話是這么說,可是,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來找過我了。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那天我轉(zhuǎn)身離開后,走著走著就回頭望了一眼,宋望瘦長的背影,映襯著冬日的晚霞,顯得有些落寞。那一刻,我心底生出一絲歉疚,悄然穿過遙遠的記憶,依稀中,我似乎看到了年少時那些曾經(jīng)的溫暖。
后來,我也去他們工地找過他,每次都是一群人圍在低矮潮濕的宿舍里抽煙打牌聊女人,去過幾次后我就沒去了。
大學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我忙著談戀愛,忙著參加社團活動,忙著學生會看似很重要的事情。等我回頭驚覺時間的匆迫時,四年的大學時代已轟然落幕。而宋望,早已被我忘在腦后。那些遺落在某個角落
里的記憶,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就像兩艘船,在曾經(jīng)同向的航行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軌道,原來的歸原來,往后的歸往后。
工程結(jié)束后,宋望就隨著大部隊離開了黃石,離開了他父親曾經(jīng)生活過的城市。往后的日子里,宋望依然是輾轉(zhuǎn)在各個工地,過著風吹日曬的生活。
那時,我已經(jīng)在遠離家鄉(xiāng)的福建成為一名中學老師。再次見到他,還是過年的時候,他還是會在兩個寬大的口袋里裝滿瓜子,一路走一路嗑,見到我了,抓一把塞我手里,說:“鵬回來了!”
他還是會在村里四處晃蕩,見了誰都是嘻嘻一笑。有人問:“宋望,帶個媳婦回來沒?”宋望說:“沒有呢,嬸,你給我介紹個嘛。”
這一次,很快就有了下文。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據(jù)說是小時候生過病留下了后遺癥,智力上有些問題。盡管如此,宋望還是很欣喜,買了個摩托車隔三差五就往女方家跑。摩托車突突突冒著煙從村里開過,村人見了就問:“去哪啊宋望?”宋望聲調(diào)高昂:“去我丈爺去!”
就這樣來往了一段時間后,事情卻沒有更進一步發(fā)展。很快地,宋望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村里幾乎都蓋了樓房,他家的土磚瓦房確實顯得有些寒酸。宋望開始張羅蓋房子,多年打工攢下的一點積蓄花光后,兩層的小樓也蓋起來了,只是裝修的錢還沒著落。
房子總算是落實了,可是親事卻沒有了音訊。就在這時,宋望爸的病情卻加重了。宋望爸倒是很樂觀,逢人就說:“多年的老毛病了,怕什么,我有醫(yī)保的,我到黃石去住院可以報銷的!”
在福建當了2年半的老師后,我又回到了黃石,進入了媒體。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有一天我正在外面忙著組織一個活動,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接通后才發(fā)現(xiàn)是宋望,他說:“你在哪?。课业近S石了,等會去找你?!蔽壹贝掖业卣f:“現(xiàn)在忙,等會給你打?!边@一等,就等到了晚上,等我忙完后再想起時已是深夜了。
第二天一大早,宋望打電話跟我說,他是送他爸來黃石三醫(yī)院住院的,他已經(jīng)回去了。言語中并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只是說:“閑在家里打打零工總不是個長久的事,我還是想來黃石找個事做,你幫我找找啊?!?/p>
后來幾次路過三醫(yī)院,想到宋望爸在這住院,應該去看一看,一抬頭仰望著高高的住院部,找起來也麻煩,又有事在身,只好作罷。
過了一段時間,接到宋望電話,他問起我工作的事。那時,我正忙著采訪一個大型活動,現(xiàn)場一片嘈雜,支吾了幾聲說:“在找呢,有消息我會告訴你的?!?/p>
過了一段時間,又接到宋望電話,他問起我工作的事。那時,我正忙著在影樓商量拍結(jié)婚照,現(xiàn)場一片嘈雜,支吾了幾聲說:“在找呢,有消息我會告訴你的?!?/p>
不久后,我回老家操辦酒席,卻沒有看到他,據(jù)說又去外地打工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接到宋望的電話了,我以為他不會再打了。2014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四那天,我?guī)鹤哟蛞呙鐒倧尼t(yī)院出來,大街上一片嘈雜,處處洋溢著新年到來的快樂氣氛。我再一次接到了宋望的電話,他聲調(diào)高昂,語氣中帶著一絲欣喜地嚷道:“你還不曉得吧?我爸死了呢!”“???”我懵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他就緊接著喊道:“你什么時候回來???過兩天我就要結(jié)婚了!來喝我的喜酒!”
掛了電話,我沒有回過神來。當時天色將晚,街燈依次亮起,遠處的高樓開始閃爍著霓虹燈。我茫然地向遠方張望,在那些迷
離的光暈中,我開始尋覓那些留在時光深處的往事,太多的故事構(gòu)成了我們的童年,可我覺得我永遠丟失了它。
除夕前一天,我回到老家,見到了剛剛新婚的宋望。他穿著一件西裝,口袋里依然裝滿了瓜子,一路走一路嗑,見到我了,抓一把塞我手里,說:“鵬回來了!你怎么才回來呢?我的喜酒你也沒喝上?!比缓螅行┑靡獾卣f,“我找了個90后呢。”
大年初一那天,家家戶戶要串門拜年。果然,在拜年的隊伍中我見到了宋望的媳婦,目光有些呆滯地跟在宋望身后,也不說話。后來我才聽說,他媳婦患有癲癇性精神障礙,發(fā)起瘋來就不認得人,亂打亂砸。而他之所以這么急就結(jié)了婚,一個說法是他爸死后得到了一筆安葬費,還有一個說法是喪事后安排喜事,可以沖洗掉喪事帶來的晦氣??偠灾K究是娶了媳婦成了家。
新婚后不久宋望媳婦就懷孕了,宋望也樂顛顛再次奔赴外地打工貼補家用。
那年國慶長假期間,我?guī)е迌夯乩霞?,再次見到了宋望。那天剛到家不久,兩歲多的兒子就開始哭鬧,說是沒有把他的玩具小汽車帶回來。這時正好宋望從門前路過,他聽說后二話不說就興沖沖跑回家開著摩托車到七八里外的鎮(zhèn)上去買玩具。沒一會,他就帶著三個小汽車回來了,我要給他錢,他一手擋了,樂呵呵地說:“要什么錢?這是我送他的!”小家伙很開心地接過玩具蹲在地上玩,他瞇著眼在旁邊笑,扭頭跟我說:“三個玩具只花了兩個的錢,還有一個是送的——我是到志謀(我堂哥)店里買的,他還問我,你又沒小孩買什么玩具?我說是給你小孩買的,他就送了一個?!?/p>
“你媳婦不是懷孕了嗎?什么時候生呢?”
“生不了了。我離婚了。”
……
我原以為,宋望成家后,日子就可以平淡而幸福地過下去了。然而,現(xiàn)實總是事與愿違。也許人生真的是這樣,選擇什么就必須承受什么,得到什么就會失去什么。
在宋望離家的日子里,他媳婦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孕婦的情緒本來就容易焦慮波動,何況她還有癲癇性精神障礙。宋望媽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每天就是忙著田地里的活。一天,宋望媽從地里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的東西都被砸爛了。宋望媳婦披頭散發(fā)從房里沖出來把宋望媽撲倒在地扭打起來……宋望媳婦的病情越來越重了,一天要發(fā)作幾次,宋望媽完全招架不住,就讓宋望趕緊回來。宋望回來那一天,他媳婦再一次發(fā)作了,癱坐在地上流了一灘血。孩子就這樣沒了。女方家人把她接回了家,他們就這樣離婚了。
從那以后,宋望再也沒有提過結(jié)婚的事了,也沒有人再問起過。不久后,他再一次遠走他鄉(xiāng)去謀生。
我再一次回到家鄉(xiāng)時沒有見到他。那天,陽光正好,我一個人在塆前屋后閑逛,村莊已不是過去的村莊,村前的門口塘幾乎被成堆的垃圾填閉,宋望家隔壁的那個樓房已被叢生的雜草包圍。我站在冬天的傍晚里,回想起了那個夏季發(fā)生的往事。一種流淌在鄉(xiāng)村的哀怨與憂傷在我的心里彌散開來,記憶也像漫天飄揚的細雨一般,飄忽而至,我仿佛看到了已經(jīng)老去的我們的歲月,在歲月中年少的朋友。路過宋望家門前時,我看到大門緊閉,只有門前竹竿上一件老式花布衣裳在隨風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