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1
南京路當(dāng)然不在南京,正如蘇州河不會流淌于蘇州。
在中國各地,以“南京路”命名的道路很多,最著名的南京路在上海,從外灘開始,經(jīng)人民廣場,到靜安寺結(jié)束,綿延十余里。像上海這一艘輪船的船舷,它充滿深入東海與人海的欲望和力量——上海,雅稱“海上”。
上海的簡稱“滬”“申”,分別源于一種漁具、一個古人。
“滬”,竹編,口小腹大,魚群在漲潮時沖入滬口,落潮時留于滬腹——當(dāng)下上海也是一種放大了的漁具,用鋼筋、玻璃、爵士樂、燈火、金融、時尚、夢想、欲望等等材料編結(jié)而成,捕捉新時代浪潮中的鮮活利益。
“申”,即戰(zhàn)國時代“門客三千”的春申君黃歇。是他重建蘇州城,疏通黃浦江。明清時期,上海已經(jīng)成為中國南方經(jīng)濟發(fā)動機的核心。名士云集,才子輩出。貫穿上海的快速交通網(wǎng),有意設(shè)計成為“申”字格局。當(dāng)我開車在“申”字上奔跑,就有筆尖移動的快感——申,也是申述、申辯。
南京路是“滬”“申”這兩個簡稱內(nèi)的重要一筆。
二十年前自內(nèi)陸移居上海,我對這座混血之城的認識,始于道路與風(fēng)物,形成經(jīng)驗和幻象——
鴛鴦蝴蝶與風(fēng)花雪月之間的張恨水,沉香裊裊與電梯軋軋之間的張愛玲,黑夜與黑社會之間的杜月笙,吶喊與彷徨之間的魯迅,詩歌與子彈之間的柔石,烈士肝膽與美人顏色之間的郁達夫,桃花與鮮血之間的龍華,英法德意日等等外語與漢語之間的租界,《何日君再來》與《義勇軍進行曲》之間的霞飛路亦即淮海路,三流電影演員與紅都女皇之間的藍蘋亦即江青,藍領(lǐng)與白領(lǐng)之間波瀾壯闊的市場經(jīng)濟,牛叫與熊嘆之間此起彼伏的上海股市,陸家嘴與外灘之間的一江燈火,豫園與城隍廟之間的導(dǎo)游旗幟,老虎灶與衡山路酒吧之間的飲者、詠嘆者,石庫門與新天地之間的舊事前情……
這一切,似乎都以南京路作為動機、腳注、伏筆、旁白、引文。
在中國近代史、革命史、現(xiàn)代文學(xué)史和當(dāng)代新經(jīng)濟學(xué)中,南京路本身就是一個關(guān)鍵篇章。
如果以中國作文方法中的“鳳頭”“豬肚”“豹尾”之說衡量南京路,同樣貼切:鳳頭是外灘的嫵媚(江水、燈火、西式建筑群形成的起伏不定的天際線、和平飯店……),豬肚是人民廣場的豐富(第一百貨、新世界百貨、大光明電影院、國際飯店、美術(shù)館、大劇院、地鐵站、人民公園……),豹尾是靜安寺的力量(寺內(nèi)有高僧說法,作獅子吼,棒喝,醒世;寺前兩頭石獅蹲伏,感覺自己尾巴中的力量不輸于豹子的臀部——它們隱約看見一頭豹子,在靜安公園內(nèi)的池塘邊飲水,并向自己致意……)。
當(dāng)然,它更像一行長詩,逶迤無盡的詞語與語調(diào),橫貫這座城市的腹部——又像是剖腹產(chǎn)手術(shù)留下的一條刀痕,在痛苦中,生育無限的活力、魅力、生命力——
走在這條長路上,我充滿錯別字被刪去的危機感,又充滿新生命的驚喜與狂想。
2
南京路初名“大馬路”——大馬們載著洋人(金融家、水手、租界官員、記者、牙醫(yī)、工廠主、游客……)從外灘奔向靜安寺的一條用煤渣鋪出的道路。路旁植物繁茂,鳥鳴蛙叫。賽馬者歡騰聳動于馬背,看四野空曠,看那戴著瓜皮帽、留著長辮子的晚清臣民在歡呼。
一八六二年,英國駐上海領(lǐng)事麥華托,受二十年前揚子江上“康華麗”號英國軍艦內(nèi)簽訂的《南京條約》啟發(fā),將大馬路改名為“南京路”——從《南京條約》出發(fā),一條強勢西方長驅(qū)直入懦弱晚清的道路,穿城而過。
南京路日漸成為黃金地段。猶太商人哈同看出其中商機,主動向工部局申請自費改造南京路,獲準(zhǔn)后,斥巨資將煤渣路面更新為鐵藜木路面。哈同沿路所購地塊迅猛升值,吸引冒險家們紛紛租地、造房、開店。早期沿街建筑,多為瓦屋頂或瓦楞白鐵頂兩層磚木結(jié)構(gòu)建筑,店堂、倉庫、宿舍混合為一。之后,逐步升級。
南京路上,奔跑著日本風(fēng)格的黃包車、馬車——阿拉伯種的馬匹,像踔厲風(fēng)發(fā)的武士,著錦毯,戴小笠。最早的馬車,以鐵皮包裹木輪,后采用橡皮輪胎,舒適度提升。馬車車廂冬天封閉,春、夏、秋則敞篷,載著洋人、中國士紳及其親屬、妓女,去西郊踏春避暑、悲秋觀雪。但洋人馬車要走在中國人的馬車前邊,像總經(jīng)理要走在部門經(jīng)理前邊一樣,這是租界地區(qū)的交通法規(guī),華人若違規(guī)超車則被罰款責(zé)罵。連馬車夫的服裝,也須模仿清朝官員的纓帽箭衣,以盡嘲謔、游戲之樂,促成上海灘時尚一景。
一九一年,丹麥籍醫(yī)生柏克駕駛上海市第一輛汽車,在南京路上一掠而過,消失于煙塵盡頭。上海巨富周湘云羨慕,讓自己的馬車夫練習(xí)駕駛汽車,練習(xí)用汽油而不是青草來燃燒出奔馳的力量。他購買了上海華人自己的第一輛汽車,花大價錢買了“No.1”的第一號車牌。哈同向英國定購的汽車遲到半月,從工部局領(lǐng)取的汽車牌照只能是“No.2”。他感到自己的身份與“No.1”才相稱,派人去與周湘云談判高價購買“No.1”,未果。遂讓流氓在上海灘宣揚:“見到‘No.1的汽車就砸了它!”于是,在上海,只能見到“No.2”“No.3”之類的汽車一掠而過?!癗o.1”汽車停在車庫里,膽怯地生銹。周湘云偶爾爬進去坐兩分鐘,嘆口氣,再讓那個已經(jīng)恢復(fù)成馬車夫身份的汽車司機攙扶著爬出來,在客廳中用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提振在上海灘上繼續(xù)奮斗的信心。
一九八年,哈同經(jīng)營的上海第一條有軌電車,出現(xiàn)在南京路。有軌電車的軌道,在太陽照耀下閃爍幽光,像兩條長蛇平行游動。周湘云拒絕去坐電車看風(fēng)景。直到三十年代,周湘云的汽車終于開始奔馳,掠過哈同花園(哈同送給他情人的花園),消解多年怨憤——在南京路兩側(cè)擁有眾多地產(chǎn)、深刻影響南京路以及周圍地域風(fēng)貌的哈同,死了。這個一八七三年來上海,家族籍貫中包含土耳其、伊拉克、英國、印度等等地名,來歷混沌但終點鮮明的猶太混血者,從沙遜洋行倉庫的守門人做起,冒險復(fù)冒險,成為南京路上的傳奇人物。
讓一個人騰達或墮落、夢想與絕望,就讓他去南京路、去上海。
3
緊鄰?fù)鉃┑哪暇┞房谟袃纱贝髽请p峰并峙,共稱為“和平飯店”。其中,南樓建于一九六年,時稱“匯中飯店”。北樓建于一九二九年,原名“華懋飯店”。南北樓高達百米,外墻采用花崗巖石塊砌成,街上行人仰望樓頂如同身處峽谷,自卑感油然而生。
“這么高的房子給誰住???”一人問,另一人鄙夷之:“看來你確實屁都不知——是給黃浦江漲潮時沒地方住的人準(zhǔn)備的!”這三十年代《申報》一幅漫畫中的對話。華懋飯店的所有者、上海灘首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留下腿疾的英籍猶太人沙遜,讀了這兩個人的對話,大笑不止。
項美麗等等外籍記者,在這里下榻、交流信息,為《時代周刊》《字林西報》《上海泰晤士報》等等媒體寫稿,語調(diào)充滿新奇和嘲謔,比如,“全上海的流氓都在華懋飯店大堂里晃蕩”。飯店頂層,唯一帶有大陽臺、面朝黃浦江的房間,是沙遜的臥室與工作間。從這個角度俯瞰黃浦江與外灘,沙遜拍下眾多照片,感覺自己像一只凌風(fēng)振翼的水鳥,比跛足而行愉快。美國人馬歇爾將軍在飯店眺望外灘、俯瞰上海,成就感、統(tǒng)治欲也相當(dāng)泛濫。蔣中正、宋美齡在此舉行訂婚典禮。五十年代,毛澤東在此會見上海影星。
和平飯店旁邊街頭,有一個懸掛著“上海最早的燈柱”紀(jì)念標(biāo)志的鐵質(zhì)燈柱。中國最早的煤氣路燈、電燈、霓虹燈,這些劃時代的光源,在晚清次第出現(xiàn)于南京路,使上海擺脫漁村姑娘的素樸,呈現(xiàn)出摩登女郎的妖艷。
光,是重要的?!渡陥蟆分械膱蟮辣砻鳎弘姛羝毡槌霈F(xiàn),大幅度降低上海街頭的犯罪率。光,幫助人類改變世界觀。法國印象主義畫派就源于電燈的誕生,莫奈等吸取科學(xué)家對光學(xué)的研究成果,在畫布上表達出光線對周圍環(huán)境的新反映。上海月份牌中的美人面部,由畫家們皴擦出柔光,同樣受電燈的啟發(fā)。
當(dāng)下,新時代上海姑娘嘗試用面膜、整容手術(shù)激發(fā)出身體內(nèi)部的光芒,使男人們盲目、心動、獻上愛情和錢包。光線,依靠陰影的暗示而存在,像姑娘們懂得用化妝術(shù)強化眼部夜色來煥發(fā)明媚。
南京路積聚了多少上海的陰影和隱痛?
4
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在南京路上比鄰而立。含有旅館、娛樂中心、扶手電梯、屋頂花園、與街道連接的騎樓式廊道。
中國商業(yè)史在這里初次建立了商品定價制度,拋棄討價還價的古老傳統(tǒng)。婦女們開始剪短發(fā)、站柜臺、領(lǐng)月薪。樂隊在陽臺上演奏、廣告。永安公司出現(xiàn)一個銷售自來水鋼筆的“康克玲皇后”談雪卿。她裝扮時尚,姿態(tài)柔美,服務(wù)熱情,青年學(xué)子與禿頂商人麇集于柜臺前,飽覽風(fēng)采。某一暗戀她的男子,家里買了一抽屜的“康克玲”牌自來水筆。談雪卿后來未婚生一女兒,托付給章士釗作為養(yǎng)女,從而有了七十年代的外交家章含之。章含之用“英雄”牌鋼筆,幫助丈夫喬冠華翻譯演講稿。今天,頂級超市梅隴鎮(zhèn)廣場、恒隆廣場、中信泰富廣場,在南京路西端三足鼎立,不賣鋼筆,遍地英雄。
上海第一個華人資本背景的超市先施公司,建立者是廣東人馬應(yīng)彪。一九一四年籌建選址之前,馬應(yīng)彪和他弟弟站在南京路南北兩側(cè),每人上衣口袋中放一把豆子,走過一個行人,就拿一粒豆子放入褲子中的口袋。連續(xù)數(shù)天,從早晨到黃昏,兩兄弟依據(jù)各自褲子口袋中豆子的數(shù)量,計算出南京路南北兩側(cè)平均每日人流量的差異,最終確定:在南京路北側(cè)奠基先施公司,并把樓層加高,超越旁邊正在建設(shè)的永安公司。先施公司一九一七年開張。
中國商人的面孔在二十年代以后,密集活躍于南京路?!吧虾8髀飞探缈偮?lián)合會”建立,試圖以商業(yè)規(guī)則重構(gòu)南京路、上海甚至中國生活的新秩序。一九二三年,北京政變,軍閥曹錕把總統(tǒng)黎元洪趕下政治舞臺,上海各路商界總聯(lián)合會通電全國:“民國猶一公司,國民猶之眾股東。京內(nèi)外凡百執(zhí)政,總分公司中之職員耳。今各職員橫行無忌,居股東地位者,斷無任其敗壞破裂,置公司血本于不問之理?!边@就是中國近代政治學(xué)著名的“南京路原則”——用商人眼光、南京路商人眼簾中透出的新光芒,打量茫茫九派穿流而過的舊中國。
中國早期密集出現(xiàn)的電話線,像蜘蛛網(wǎng)細膩分割著南京路上空的云朵和雨滴。貨幣像蜘蛛一樣吐絲,商店之間,商店與資本家私宅之間,商店與外灘碼頭倉庫之間,商店與報社之間,商店與銀行之間,商店與夜總會之間由電話線聯(lián)系起來?!半娫挕币辉~最初音譯為“德律風(fēng)”。以妖嬈資本為盎然春意,搖柄式電話機或壁掛式電話機,在南京路兩側(cè)昆蟲般繁殖,將英語、法語、日語、漢語不同腔調(diào)的市場資訊或流言蜚語,花粉般飛散上海灘——當(dāng)然,南京路主要流通漢語和英語。這一條被美國商人恍惚以為“回到紐約”的大街,建筑物高大。
與南京路平行的霞飛路,現(xiàn)名“淮海路”,路兩側(cè)一概是低矮平和的法式別墅,種滿法國梧桐,早年法國商人們往往聚集在那一帶,喝咖啡、跳舞、讀巴爾扎克。思念塞納河了,就起身去黃浦江邊看一看——
“江聲浩蕩,自屋后升起?!边@是傅雷翻譯的羅曼·羅蘭的長篇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的首句,充滿了詩性的美感與力量。其他譯本中的這一句,都平庸無奇?;蛟S因為傅雷是一個在黃浦江濤聲中出生、死去的人吧。
5
“要在無數(shù)勢利眼下立腳跟、鉆門路、撐市面,第一靠穿著裝扮。上海男女從來不發(fā)覺人生如夢,卻認知人生如戲?!弊骷夷拘娜缡钦f。服裝就是戲服,上海灘就是戲臺,演好了風(fēng)生水起,演砸了末路窮途。
南京路早期的西裝店,往往由旗袍店改建而成。如清末的榮昌祥呢絨西服店。店主王財榮,曾任南京路商會會長。孫中山從日本回國路經(jīng)上海,帶回日本陸軍士官服,要求店主以此為基樣,改造、設(shè)計出一件中國人的現(xiàn)代服裝:領(lǐng)子改成直翻領(lǐng),胸、腹前各做兩大兩小有袋蓋的四只貼袋,兩只小貼袋蓋做成倒山形筆架樣式,稱為筆架蓋,意指革命要用知識分子。王財榮將這一款式做成樣后,經(jīng)孫先生一穿,果然美觀,遂風(fēng)行全國。服裝設(shè)計師孫中山,創(chuàng)造了“中山裝”。穿上中山裝,就是一種政治表態(tài),就要演一臺共和與革命的大戲。
西裝店之外,一九二七年,南京路上出現(xiàn)了中國第一家女子時裝公司——上海名媛陸小曼、唐瑛創(chuàng)辦的“云裳服裝公司”。所謂名媛,須出身名門、容貌姣好?!澳咸疲ㄌ歧?,北洋政府熊希齡的侄媳婦)北陸(陸小曼,徐志摩夫人)”,是民國時代一南一北兩個代表性名媛。云想衣裳花想容,兩個美人創(chuàng)辦的時裝品牌,風(fēng)靡上海灘?!叭ピ粕奄I衣服”,成為上流社會女子們茶余飯后交流話題之一。
通俗小說家周瘦鵑,是云裳服裝公司股東之一,常常在報刊上為這一品牌寫軟文。不知道云裳有沒有作家木心所贊美的藍布旗袍——“藍布旗袍天然的母親感、姊妹感,是當(dāng)年洋場塵焰中唯一的慈涼襟懷——近惡的浮華終于過去了,近善的粹華也過去了”。
服裝之外,民國以來各個時代崇尚的事物還有皮草、珍珠、香水……
張愛玲小說、李安電影《色·戒》中的部分情節(jié),就發(fā)生在南京路西端的綠屋、第一西伯利亞皮草行等等時尚店內(nèi)。“色,是我們的野心、情感、一切色相;戒,是怎樣能夠適可而止,不過分,不走到毀滅的地步?!崩畎策@樣解釋一個上海學(xué)生王佳珍在南京路上色誘漢奸易先生的三十年代故事。但易先生是不去看電影的。易先生怕黑,怕黑暗中的眼睛和吶喊。
《色·戒》電影海報上,李安在“色”與“戒”之間加上了一條分隔線“I”。他覺得,張愛玲的原意“應(yīng)該只是區(qū)分;它原來應(yīng)該是一個句點,出版商卻給它打了一個逗點;應(yīng)該按照她的意愿做一個區(qū)隔。我覺得,海報上的這條分割線“I”像南京路——左邊的色,右邊的戒。兩者之間,無數(shù)前人今人,走在這條由資本、富貴、華美、色相、小丑、烈士等等紛紜內(nèi)涵組成的大路上,左顧右盼,彷徨、糾結(jié)、勇往直前。
6
中國最早的電影院“大光明電影院”,如今依然矗立在南京路中間“豬肚”的位置。從無聲電影到有聲電影,黑白電影到彩色電影,歐美電影到中國電影,大光明電影院讓南京路上的商人、學(xué)徒、游蕩者、情人、惡棍、政治家、仆從,有了展示一致、消除差異的時間和空間。
市民們喜歡美國電影“大團圓”式結(jié)局,進電影院前就準(zhǔn)備好了瓜子、淚水和笑聲。歐洲電影“正不壓邪”的情節(jié)走向遭受冷落,上座率不高。中國二三十年代文學(xué)的代表人物魯迅、施蟄存、劉吶歐,也是大光明電影院的???。他們甚至安排小說中的男女人物,到大光明電影院來消遣、頹廢或抒情。不同于好萊塢電影“一女兩男”的紛爭模式,上海作家的言情小說,三角戀往往發(fā)生在“一男兩女”之間,在南京路上某座商場和兩個后花園之間……
大光明電影院旁邊有著最幽深的弄堂,比如盆湯弄、五福弄、石潭弄——像河流兩側(cè)必須擁有許多熙熙攘攘的支流,樹干周圍必然密集著繁花嫩葉的枝條。弄堂,比那些垂直于南京路的河南路、四川路、黃河路、山東路、福建路、江寧路、常德路……細微,短促,也就煙火氣息濃重,適宜發(fā)生一些微妙的事情。弄堂兩側(cè)店鋪里的年輕男女,一抬頭,隔著路人和細雨,也可以交流目光和心跳。
弄堂兩側(cè)的公寓里,住著革命者、隱士、花花公子、破落貴族、文人,比如,就職于金城銀行的“九葉派”詩人辛笛。樓下停著他的小汽車,家中雇有淮揚菜廚師,尤其是揚州湯包,給作家李健吾的味覺造成深刻眷戀。上海淪陷時期,鄭振鐸為國家秘密收購的一部分珍本書籍,就藏在辛笛家的天花板上。“列車軋在中國的肋骨上 / 一節(jié)接著一節(jié)社會問題 / 比鄰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間的墳 / 生活距離終點這樣近 / 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 / 都是病,不是風(fēng)景!”在南京路旁一盞臺燈下,辛笛寫下這些悲愴名句。
香粉弄也是著名的,像柳永寫下的一行香艷宋詞。一八六六年的英租界地圖,就標(biāo)志有香粉弄。直到民國,香粉弄依然充滿各類香粉作坊和艷麗女子。民謠曰:“美人一身香,窮漢半年糧?!辈苎┣墼凇都t樓夢》中借他人之口,也對揚州的“戴春林香粉”屢屢贊美。杭州的老字號香粉品牌,是“孔鳳春”。慈禧太后喜歡用的鵝蛋粉,則來自上海的“妙香室”。
我讀到過一則三十年代小報上關(guān)于“妙香室”的商品廣告:“本號創(chuàng)設(shè)上海將有百載,精制各種香粉化妝品,特聘技師以化學(xué)方法提取百花之精華,久用此粉涂面能銷斑美容,敷飾胸口胳膊則光滑如玉,異香撲鼻寒暑皆宜?!毖赞o動人心弦。
如今,香粉弄與上海其他弄堂,景象已無區(qū)別。香粉鋪早已消失,代之以小餐館、旅館、鮮花店、煙雜店、旅行社,人煙浩蕩。這一弄堂的路標(biāo)仍然存在,供南京路上的游人駐足端詳,走神兩秒鐘,短暫脫離現(xiàn)實的寡淡和重負。
王安憶的長篇小說《長恨歌》中的美人王琦瑤,似乎就是這香粉弄里的人物——在新中國的列寧裝、勞動服海洋里,堅持穿一件素色旗袍,走出去幾步就是南京路和外灘的華麗,回頭、回過神來,依舊陷入這弄堂里的曖昧與紛亂、景色與病因。
7
弄堂深處藏豪門。
豪門是寒門的反義詞。門面堂皇,門庭若市,存門戶之見,有門徒如云,但最終門可羅雀,這就是豪門的那一扇門的“小傳”。
南京路上的斜橋弄,本來是一條曲折小溪,后淤積、填平成為吳江路,但保持了小溪的逶迤狀。五十年代以后,這里是菜市街,魚腥氣與青菜上的露水,招待那些門扉中豪氣與寒意已經(jīng)沒有區(qū)分的市民。而今,這里又變成一條美食街——火鍋上斜放的一雙筷子,是紀(jì)念早年流水上斜陳的一座小橋?
從晚清,到民國,此地曾經(jīng)云集三大豪門:盛宣懷、李鳳章和邵友濂各自的公館。
在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洋務(wù)派中,盛宣懷是李鴻章信任的干將與先鋒,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家電信企業(yè)、第一家內(nèi)河航運公司、第一條南北鐵路干線、第一家銀行、第一家鋼鐵企業(yè)等等,以“官督商辦”政策為掩護,形成亦官亦商的復(fù)雜面目,縱橫牟利于官場商場。一九九年,盛宣懷以“挽救輪船招商局”為名,將其由官辦改為商辦,并親任董事局主席,財力、勢力之浩大難以想象。先后擁有七房妻妾,生育八子八女。子女又與其他豪門聯(lián)姻繁衍,開枝散葉。
盛宣懷一九一六年四月去世,送葬隊伍從斜橋弄一直延展到外灘,盛況空前,也終究盛極必衰。比如,四子盛恩頤,揮霍無度,最終潦倒而死于蘇州留園的門房間——那里,也曾是盛家資產(chǎn)。
李鳳章是李鴻章的五弟,李氏家族中資產(chǎn)最富裕之人,子孫卻迷上京昆與管弦,名角言菊朋、荀慧生常常來府上走動指教,尤其是孫子李家載進入新中國后,從工廠到上海京劇院,從潦倒公子哥到言派名角,全賴于賀龍的贊賞與照應(yīng),終究擺脫了李氏家族的政治陰影,為來上海視察的毛澤東、鄧小平等在賓館里表演清唱?!敖泄讶嗽跎岬媚氵@開國的元勛,你我是布衣君臣啊……”《上天臺》中漢光武帝劉秀的這一句唱腔,也會使新一代的領(lǐng)袖與百姓,心潮難平。
邵友濂曾任上海道臺,長子娶了李鳳章女兒,次子娶了盛宣懷女兒,門當(dāng)戶對。民國時代著名出版人、詩人邵洵美,即為邵友濂之孫、盛宣懷之外孫,娶了盛宣懷孫女盛佩玉為妻,卻又遇到美國女記者項美麗,節(jié)外生枝,群鶯亂飛——那一道早已消失的斜橋,也像斜擱于硯臺上的一支狼毫或羊毫,涂抹勾勒出一卷上海傳奇。
不論寒門與豪門,都有各自的苦、辣、酸、甜、臭、麻、咸——眾多餐館紛然雜陳于南京路:豐澤樓、七重天、新元素、小楊生煎、新雅粵菜館、六月半、艾美軒、西域新娘、沈大成、蘇浙匯、淡淡的憂傷、云廬、上海人家、翠園、廣東道……時代煥然一新,口感依舊,如同喜、怒、哀、樂、悲、恐、驚依舊。
功德林位于民國跑馬場,亦即今天的人民公園旁邊,是一家有百年歷史的素菜館。門口總有排隊等座的人。一九三三年,一個中午,宋慶齡宅邸內(nèi)一方餐桌旁圍坐如下人物:蕭伯納、宋慶齡、蔡元培、魯迅、林語堂、楊杏佛。一九六年末,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賈植芳與詩人、民國時代出版人邵洵美,被關(guān)押于提籃橋監(jiān)獄同一囚室,邵洵美請賈植芳將來為他做說明——宋宅內(nèi)那一次聚會,菜單是邵洵美在功德林訂的素餐,餐費也是他支付的,共計四十六塊銀元,但新聞報道中卻沒有其名字。
作為魯迅文章《拿來主義》中被諷刺的那一個“窮青年”,邵洵美曾經(jīng)在全中國的語文課本上被師生指點、分析、嘲謔。其委屈抑郁之情狀,我可以想象。邵洵美認為,魯迅如果活得久一點會改變看法——抗戰(zhàn)時期,他出版、散發(fā)過毛澤東《論持久戰(zhàn)》英文版單行本,是愛國者,但魯迅一九三六年去世,看不到一個后輩的劇變。
邵洵美期冀以賈植芳之口,證實自己是能夠與魯迅一起吃飯的人。但學(xué)界對邵洵美是否參加過這次午聚并付費,午餐是否來自功德林,存爭議。可見,與誰吃飯,吃什么飯,是大問題,也不是什么問題——綺筵終有人散時,酒剩殘卮一夢空。
8
魯迅、胡適、林語堂、邵洵美等常常去四馬路、豫園一帶的筆莊、畫鋪、宣紙店走動,選撿,購置。畫商云集。月份牌畫家也流連四顧,暗自觀摩競爭對手的新作,琢磨關(guān)于酥胸玉臂的獨家特殊繪技,秘而不宣,笑而不談。
更早一些時候,自蘇州桃花塢來滬躲避太平天國戰(zhàn)亂的畫家們,把桃花塢年畫移植成為舊校場年畫,在舊校場路一帶開設(shè)眾多畫鋪,產(chǎn)生《麒麟送子》《四馬路洋場勝景圖》《竹林七賢》等等佳作,發(fā)表在《點石齋畫報》,或進入百姓家點綴生活。
只有南京路上的朵云軒,名動天下。開張于一九年,與北京城的榮寶齋齊名南北,近悅遠來。朵云,即書信,典出于五代韋陟——其寫信落款處的字跡,酷似幾朵白云。
從自制印箋、扇子開始,漸漸擴展到藝術(shù)品收藏、拍賣、復(fù)制等等領(lǐng)域,一百年過去了,朵云軒這一座老店始終屹立南京路,迎送一代代的文人、商人、藝人、情人——在手寫情書的年代,去朵云軒選擇合適的信箋,是重要的事情。當(dāng)下,微信、郵件中的情話可隨時刪除、否認,一對男女像從沒有愛過,可以毫無痕跡的分手,這是徐志摩、郁達夫這些著名情種們無法想象的事情。
朵云軒后院,有一個木板水印工作間。我隨一位朋友進入觀察。一幅任伯年的《群仙祝壽圖》,約需十余匠人用十年光陰才完成模板,而后批量印出的作品,與原作毫厘不差、難辨真?zhèn)巍D且惶?,我見幾位長者和女子,埋頭在臺燈下繪制或鏤刻,仿佛并未身處南京路、上海,而是“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像昆曲中的男女。無數(shù)朵白云組成天花板,飽含雨意和遠方消息。
二十年代以后,南京路上出現(xiàn)眾多照相館,讓擅長人物寫真的畫家們嫉妒、郁悶、不安。
克里米亞猶太青年沈石蒂,為躲避十月革命風(fēng)暴來到上海。他最初在一家照相館門口擦皮鞋,后來進入照相館當(dāng)學(xué)徒。一九二七年,獨自在南京路上開設(shè)“上海美術(shù)照相館”,雇有三十多名照相師。顧客盈門。宋美齡、宋子文、周璇、胡蝶……達官顯貴、英美外交官、富商、江湖英雄、影星、名妓、學(xué)生、教授、少女……這些著名或者無名的民國人物,一一進入沈石蒂的照相機,在相紙上手工暈染出的光輝里獲得永恒。
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國成立,大批猶太人離開上海,沈石蒂卻因愛上大學(xué)生南希而滯留。一九五五年,照相館轉(zhuǎn)賣給中國人,他獨自乘船去了以色列。南希后來的故事,我不知道了??吹竭^南希一張照片:一個清新的女子,站在開滿玉蘭的大樹下。應(yīng)該是沈石蒂拍攝的吧。
王開照相館同樣著名。《色·戒》中女主人的原型、色誘漢奸最終犧牲的中統(tǒng)特工鄭蘋如,有一幅登上《良友》雜志封面的照片,就是在這里拍攝的。不少電影導(dǎo)演也常來王開照相館翻閱照片、尋覓新人。一座城市的美艷與誘惑力,隱藏在多少畫卷、影集、銀幕里?“文革”期間,有若干北京神秘客來到南京路,把王開照相館內(nèi)收藏的三十年代影星藍蘋的照片及底片,全部收繳銷毀,灰燼如夜色。
南京路上的燈桿徹夜明亮,是在努力打撈上海的真相與幻象?
9
美琪大戲院——南京路上唯一的戲院,位于江寧路口。原址曾經(jīng)是大華飯店,蔣中正、宋美齡舉行婚禮的地方。一個著名婚禮也沒能維護住一個飯店的存在感,證明:想象力、鋼材、水泥的力量,勝過手槍與權(quán)柄——建筑師范文照匠心獨運,在一九四一年設(shè)計建造出的這一戲院,成為當(dāng)下的歷史保護建筑。無數(shù)明星以進入其中登臺亮相為榮。
抗戰(zhàn)期間蓄須八年的梅蘭芳,光復(fù)后,欲重登舞臺,請來京胡琴師幫助他吊嗓子,卻發(fā)現(xiàn)音高已經(jīng)拔不上去了。梅蘭芳急得搓手。如果慢慢恢復(fù)唱功、長久不復(fù)出,在政治上是不正確的。友人俞振飛見狀,靈機一動,建議梅蘭芳先以昆曲復(fù)出,其余再從長計議。梅蘭芳眼睛一亮:對呀,昆曲低柔。俞振飛遂拿出笛子伴奏。思南路上的梅家庭院,有笛音與聲腔如風(fēng)似水、洽和為一。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至次年一月七日,梅蘭芳和俞振飛日日聯(lián)袂登臺,演出《斷橋》《思凡》《牡丹亭》等劇目,滿城熱議、爭睹、傳誦:“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她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鐵石人,情意牽”“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
我只能熱愛當(dāng)代春色,從南京路上的一個鐵石人,進入戲院,就能突變?yōu)榍橐鉅窟B的英俊小生?
二一八年初,在美琪大戲院觀看根據(jù)金宇澄長篇小說改編而成的話劇《繁花》。結(jié)尾處,舞臺上傳來《新鴛鴦蝴蝶夢》的歌聲:“看似個鴛鴦蝴蝶不應(yīng)該的年代,可是誰又能擺脫人世間的悲哀,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在人間已是癲,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但與誰同眠才能得到溫柔?這是一個著名戲院也解決不了的古老問題,只能在戲院外百計思量,追尋各自的歡樂與憂愁。
10
仙樂斯舞廳與百樂門舞廳,分別位于南京路的中段與末端。
跛腳的沙遜在百樂門舞廳受到舞女冷遇,就在上海跑馬場(今人民公園)旁,建造屬于自己的仙樂斯舞廳。這一舞廳今已消失,原地矗立起仙樂斯廣場。百樂門舞廳依舊存在于南京路西端靜安寺旁?!蔼{子吼”與舞曲交響,使上海在身體的活潑與精神的悠遠之間,保持平衡。
一九三二年,中國商人顧聯(lián)承投資七十萬兩白銀建成的百樂門,被稱為“東方第一樂府”,共三層。底層為廚房和店面。二層為舞池和宴會廳,舞池地板用汽車鋼板托起,跳舞時產(chǎn)生晃動感以支持舞者腳步、臀部、胸部、腦部的快感??晒┣送瑫r跳舞。大舞池周圍分割出若干小舞池,供萍水相逢的男女們浮萍流水一般習(xí)舞或幽會。紅衣舞女月收入可高達三千元至六千元,是樂隊演奏員的十倍以上。三樓設(shè)置旅館,以舞蹈為前戲的男女,可以在此達到高潮、完成交易。舞廳頂層裝有巨大圓筒形玻璃鋼塔,服務(wù)生在塔中守望,看到舞客準(zhǔn)備離場,就打出相應(yīng)的汽車牌號,車夫從遠處看見,就將主人的汽車開到舞廳門口迎接。
這樣的空間滋生艷事與傳奇,順理成章。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一舞女因拒絕為日本人伴舞,被槍殺于舞廳。一九五四年,百樂門改名為“紅都戲院”“紅都電影院”,附屬建筑改建為商場。八十年代后恢復(fù)原名,薩克斯樂隊演奏懷舊風(fēng)格的老上海舞曲,紅衣舞女們的身影遲遲沒有再現(xiàn)。
身著橙黃袈裟的僧人在靜安寺念經(jīng)。克服身邊百樂門的誘惑,是一門最基礎(chǔ)的功課。靜安寺,始建于三國孫吳赤烏年間。每年農(nóng)歷四月初八浴佛節(jié),商賈云集,游人如織,逐漸形成廟市——由寺廟而引發(fā)的市場經(jīng)濟。從古代的幽靜鄉(xiāng)郊出發(fā),靜安寺一動不動,就邁進新時代的鬧市繁華。寺鐘依稀,供喧囂騷動的街頭人群偶爾聽見,放慢一下步幅,調(diào)整一次心率。
一頭抽象的豹子,看見兩頭石獅在守衛(wèi)寺門內(nèi)的安靜,就放心地消失在靜安公園內(nèi)的蓮花與池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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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鳳頭”“豬肚”“豹尾”的作文方法,探究南京路這篇文章,恍惚間,就感覺南京路的謎底,似乎是一頭由鳳凰、豬、豹子混血而成的嫵媚、復(fù)雜、有力的奇獸。它獨特,所以無敵。它吞咽并消化一切極端、異類,以及各種概念所難以除盡的人性中的余數(shù),從漫長的自身、自我,蒸騰生發(fā)出新一輪的嫵媚、復(fù)雜和力量。
一代代游客、過客、顧客、漫游者、浪游者,是南京路的組成部分。在商品、商人、商訊構(gòu)成的景觀面前,他們的心境大致相似:亢奮而倦怠,茫然而堅定,朝著似是而非的方向,閃現(xiàn),而后消失。南京路常讀常新。
在《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一書中,本雅明描述了巴黎“休閑逛街者”的形態(tài)與心態(tài),就仿佛是在審視南京路上的我和周圍無名者——“獨自一人的時候就感到不自在”,需要“將自己隱藏在人群中”,而“人群是抒情詩的一個新主題”,像詩人波德萊爾憎恨布魯塞爾的街道冷清且沒有櫥窗一樣,“喜歡孤獨,但喜歡的是人群中的孤獨”……
本雅明、波德萊爾以及喜歡在熱鬧街道旁邊旅館里臨窗寫作的巴爾扎克、狄更斯,如果來到上海,看燈光、陽光、雨水,在大廈與石頭街廊之間換算、互譯出價值和艷麗;人群中交臂而過的美婦人,眼含秋波,身藏桃子;黃浦江上的汽笛,驚醒外灘鐘樓……他們,也會愛上南京路這條嫵媚、復(fù)雜、有力的街道。
我愛這條大街,這一混血之作。在它的某個細部,二十年代的彈痕、三十年代的煙草廣告、七十年代的毛主席語錄痕跡和向日葵圖案、八十年代的搖滾明星海報,隱約可見,使人懷疑街道旁邊幽深里弄內(nèi),隨時會閃出一個過氣了的民國舞女、進入暮年的紅衛(wèi)兵、去紅房子吃西餐的“老克勤”——已經(jīng)衰老的花朵、花花公子。
這座城市里涌現(xiàn)出茅盾、巴金、魯迅、郁達夫、柔石、王安憶等作家。他們筆下鄉(xiāng)村里的失敗者、叛逆者、幻想者,去路大都沿著蘇州河、黃浦江,或者滬杭鐵路、滬杭公路,進入上海、南京路。這些虛擬的人,酷似現(xiàn)實中的我、你、他,在一座巨大城市里獲得新機遇、新傷害。
從內(nèi)陸中原移居這座城市,在南京路附近一座寫字樓謀生,我成為“上海生活實驗者”——雙手空茫,目迷五色,尋找結(jié)論和目標(biāo)。介入、旁觀,同時又被周圍事物旁觀而介入,在櫥窗玻璃內(nèi)的貴重物品上,散發(fā)出鬼鬼祟祟的反光,深刻體會著一個無名者走在南京路上的冷和熱。那些木質(zhì)模特臉上的裂紋,像同情者的笑容和淚痕。直接省略頭顱的塑料模特,有著保養(yǎng)得很細膩的腳尖、手臂、脖頸,但喪失了思想力和歸途——在隱喻類似的人,隱喻我?
寫作,就是抗衡陰冷和狂熱。在對峙中獲得身心間的平衡,像拔河——南京路像一條漫長的繩子,外向的外灘和內(nèi)向的靜安寺,朝著矛盾的兩端用力,我是繩子中間打成的一個結(jié),收縮、堅硬、抵抗斷裂……
作為巴黎香榭麗舍大街、紐約第五大道等著名大街的模仿者,南京路,滋生著當(dāng)代的惡之花朵,演繹著東方的人間喜劇與悲劇。它幫助這座城市,用一個多世紀(jì)生成駁雜、繁華、深沉、淺薄、自由、開闊的面貌,日臻偉大——偉大的事物都充滿爭議、吊詭和悖論。
南京路這一頭奇獸,在時光馴獸師變幻不定的手法引導(dǎo)下,安伏、躁動或者舞蹈——我是它身上的一個斑點、一縷鬃毛或者……一聲嘆息?
跟著隱隱約約的本雅明、波德萊爾,以及喜歡在熱鬧街道旁邊的旅館里臨窗寫作的巴爾扎克、狄更斯,跟著那些穿燕尾服、用燕子的衣服來隱藏身份的異鄉(xiāng)人,我,正被上海改造成一個投機者、野心家、工商時代的抒情詩人?在這條大街上,我,跟隨著我、圍觀著我、辨析著我、反對著我、拋棄著我、尋找著我——
種種幸運、困境、遭遇,從大街對面不約而至、聯(lián)袂而至、撲面而至。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