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禾
老王那兩片肥厚的嘴唇以一種近乎不可思議的速度上下開合、囁嚅、抽搐,邱小蝶渙散的目光緊隨著這張血盆大口,大腦卻無法集中注意力分析口中吐出的句子,仿佛從口中蹦出的字都融化在黏膩的空氣里了。
忽遠(yuǎn)忽近的聲調(diào)使邱小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蒙著一層強烈的不真實感。一定是天太熱了,記不清這個夏天已經(jīng)持續(xù)多久了,會議室的空調(diào)柜機呼嘯著,把貼在出風(fēng)口的紙條吹得上下飛舞。但邱小蝶卻感受不到一絲涼氣,思維都被這無處不在的熱浪黏滯了。
“這次的廣告方案返工不下十次,次次被打回,小組每個人都脫不了責(zé)任!有沒有一個人能揣摩好甲方的需求!”
老王氣急敗壞,口干舌燥,把一摞資料在桌子上摔得啪啪響,寬闊的額頭和狹長的鷹鉤鼻之間擠出數(shù)條皺紋,著實是一張面目可憎的臉孔。老王肥短的脖子和下巴連成一片,擠出一層層贅肉,傾軋著氣管的空間,他每罵一句,都要停下來喘一喘粗氣,胸前的兩堆肉像女人的乳房一樣下垂,把襯衫前襟印出兩團黃色的汗?jié)n。
邱小蝶眼神發(fā)愣地盯著老王的頭頂,他的腦門光溜溜的,油光锃亮,左右兩邊各是一片稀拉拉的草叢,三簇毛發(fā)一絲不茍地從左邊的草叢連到右邊的草叢,顯得有點滑稽。一個小指甲蓋兒一般高的小人兒騎在其中一簇頭發(fā)上,咻地從左滑到右,另外一個帶著飛行員頭盔的小人兒從右腦殼頂上扯出幾根長毛,用手捋捋直,一個助跑,像撐桿跳那樣從右蕩過去,在左草叢上一彈,又蹦到老王渾圓的肩頭,順著短粗的胳膊滑了一個滑梯,小人雙手捂著頭盔飛快地滑下去,樣子快活極了。
老王的聲音從渺遠(yuǎn)而模糊突然變得尖銳:“小邱,你有意見嗎?”
邱小蝶回過神來,低下頭,望著握拳的雙手,小聲地哼哼:“沒有,王主管?!?/p>
老王的絮叨持續(xù)傳來,邱小蝶沒有心思細(xì)聽,只是緊緊攥住雙手,不讓掌心里調(diào)皮的小人兒跑出來,跳到誰的頭頂上放肆。
事情要從一個月前說起,邱小蝶開啟了一趟云南之旅。那段時間頻繁的加班使她備感煩躁,早上起床梳頭時,邱小蝶注意到自己的發(fā)際線左側(cè)向里彎出了一個小小的豁口,心中不由得一沉。都說廣告狗的頭發(fā)就像負(fù)心漢的感情,說沒就沒,公司里的列位大佬們均是紛紛秀發(fā)不保,沒想到自己一個女孩子也難以逃脫。陰沉的情緒感染了她的表情,吃早餐時眉毛之間也是愁容一片,映襯著接連熬夜投射在眼下的兩片黑眼圈,整個臉蛋都顯得烏黑而憔悴。
妙妙蹲在地上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看你這副臉色,再貴的神仙水也救不回來,什么工作這樣要緊,也沒見你賺了多少,不如辭職放個大假,跟我一道出去散散心。
妙妙是和邱小蝶住在同一個出租屋內(nèi)的女孩子,邱小蝶覺得她同自己很不一樣,似乎并不會感到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喘息不得,成天都是一副快活的樣子。邱小蝶也不清楚妙妙以什么為生,她的行蹤詭秘,時常不見人影,時而又突然閃現(xiàn),估計整天不是去這兒玩就是去那兒耍了。邱小蝶猜想她一定是個沒什么心事的人。她時常在埋頭加班的邱小蝶耳邊慫恿,出去玩吧,放松放松,何必讓自己那么累。邱小蝶被妙妙嗡嗡的絮叨擾得心煩,抬頭想喊她別鬧時,卻已不見人影,早不知溜到哪兒去了。真是一個樂觀得讓人生厭的女孩。何不食肉糜,邱小蝶心里默默地想。
不過這一次,她經(jīng)不起妙妙的慫恿,開始認(rèn)真考慮起她的話來,或許自己真的應(yīng)該放一個假了。
恰好上一個項目結(jié)束了,盤算著自己積攢了兩年的年假,邱小蝶問,你打算去哪里玩?妙妙興奮起來,滔滔不絕地傾訴起旅行的種種快樂,嘴巴飛快地一張一翕,這快活的語調(diào),讓邱小蝶也期待起來。
到云南的第一天,一場雨就把兩人澆了個透涼,下飛機轉(zhuǎn)大巴,又步行了五六里,才抵達(dá)妙妙定的客棧。已經(jīng)是晚上9點,客棧過了8點就不再提供熱水,邱小蝶掬了一瓢涼水揉搓著濺滿泥點的小腿肚,“這算哪門子度假,簡直就是活受罪?!鼻裥〉林^發(fā)從浴室出來,看見妙妙已經(jīng)仰在床上睡著了,洗漱時老舊管道發(fā)出的嘈雜的水流聲竟然一點也沒能干擾她的美夢。這家伙真是連做夢也格外香甜,邱小蝶用溫?zé)岬恼菩奈媪宋孀约簝芍桓∧[的眼泡,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
雨季的云南比家鄉(xiāng)梅雨時節(jié)還要潮濕,一連三天雨都沒有停過,假期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半,原先計劃的景點還沒去成幾個,連箱子里帶著的那條民族風(fēng)的長裙也沒機會拿出來穿一回,邱小蝶側(cè)身躺在床上,望著墻角灰灰綠綠的霉斑出神。妙妙不知道跑去哪兒玩了,也不和自己打聲招呼。雖然天還悶熱,客棧的被子卻因為潮濕而貼著人的皮膚,顯得有些涼颼颼,織物陰干而產(chǎn)生的氣味絲絲縷縷飄進鼻孔,邱小蝶的眼皮也因潮濕而更加沉重。
“快起來吧,天晴啦?!?/p>
邱小蝶被妙妙咋咋呼呼的喊聲吵醒,果真有細(xì)微的金黃色光束從窗簾縫隙射進來。兩人在鎮(zhèn)上的集市逛了一整天。云南的土地生長的盡是別處見不到的神奇作物,雨后是吃菌子的最佳時機,當(dāng)?shù)厝税亚逶缭诹种型趤淼母魃珎銧?、球狀、網(wǎng)狀的野生菌帶到集市上,鋪在用竹篾編織的籃子里售賣,妙妙并不感興趣,只在裹著頭巾的老奶奶販賣銀飾的小攤子前流連。
邱小蝶買了一兜各色菌子回到客棧,交給老板娘烹飪,羊肝菌、姬松茸、雞樅菌,還有各式各樣叫不上名字的。其中一種當(dāng)?shù)厝藛咀饕娛智嗟模苁怯腥?,小小一朵,殷紅的柄上撐著圓圓胖胖的鵝黃色小傘,嬌艷欲滴,可愛極了,邱小蝶忍不住用手摸一摸那胖胖的小東西,它好似害羞一般,一下調(diào)轉(zhuǎn)了臉色,變成靛藍(lán)青紫的顏色。妙妙伸過頭來,瞪大眼睛嘟囔著,顏色這么鮮艷,莫不是毒蘑菇。邱小蝶撇撇嘴,當(dāng)?shù)厝硕汲?,還能有毒不成。
晚飯時妙妙果然打不起精神,嚷著她可不吃長得奇怪的東西,只把筷子伸向幾盤常見的野菜。矯情,邱小蝶暗暗地想。食用真菌帶有肉的質(zhì)感,又有著別的食物難以比擬的鮮味,特別是那幾顆見手青,在盤中它的顏色已經(jīng)變成徹底的褐色,純良無害的樣子,老板娘用芝麻油過了一遭,又佐以鮮嫩的青椒和紅亮的油潑辣子大火爆炒,香氣撲鼻,入口異常鮮美。
一頓飽餐撫慰了連日陰雨帶來的壞心情。食欲的滿足仿佛使邱小蝶的肺腑也敞開了,兩個女孩子坐在床頭聊著男生和各種沒營養(yǎng)的話題。倏忽,一團彩色的線球向邱小蝶迎面飛來,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擠擠挨挨抱成一堆的衣著繽紛的小人兒,一個個只有半個指甲蓋大小,他們?nèi)宄扇?,挽著手在空中旋轉(zhuǎn)著踏步而行,高矮胖瘦、著裝表情各有不同。有的穿著蘇格蘭短裙邊拉手風(fēng)琴邊跳著歡快的踢踏舞,有的身披鮮艷的說不清是哪個地域的民族服飾,有的是獨行俠,有的三五一群圍成一個圈,還有的挽著比半個小指頭還纖細(xì)的妻子和更加迷你的娃娃。維系著數(shù)個小人兒的是他們腰部細(xì)細(xì)的淡黃色線條,像是一條條化學(xué)鍵,構(gòu)成不同的分子結(jié)構(gòu)方程式,他們的臉上微笑時泛紅,生氣時泛藍(lán),腰間的化學(xué)鍵間或組合或斷裂,小人兒就會隨之消失或變出新的小人兒。身旁的妙妙喋喋不休地訴說著她的追求者們的事跡,她的聲音一會兒近一會兒遠(yuǎn),又像錄音機卡帶了一般加速或拉長,越來越飄渺,像是千里傳音,直到耳邊萬籟俱寂,只剩下電視機雪花屏?xí)r的電流聲。邱小蝶看著妙妙的嘴唇還在快速地一張一翕,小人們結(jié)著隊從她的肩頭蹦過去,然后穿過墻壁,消失不見。邱小蝶喉頭翻滾了幾聲,同樣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艱難地分開雙唇,用口型吐出一句:“媽的,我好像中毒了!”
她看著妙妙的眼睛瞪得滾圓,嘴巴張大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
世界恢復(fù)尋常時邱小蝶已經(jīng)身在醫(yī)院,右手青紫的血管里扎著銀色的針管,微涼的透明液體順著細(xì)細(xì)的塑料管汩汩流入靜脈,令邱小蝶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冷戰(zhàn),后背大汗淋漓,卻感到異常輕松。妙妙向她抱怨,假期的尾巴都浪費在醫(yī)院里了,“你的膽子未免太大,醫(yī)生都說了,每年雨季本地人吃野菌中毒的都比比皆是,你還敢奮不顧身?!鼻裥〉四~上的汗珠,出神地盯著吊瓶里一滴滴下落的藥水,心不在焉地回答:“這假期,感覺還不算太差?!?/p>
紅眼航班一落地,邱小蝶拖著行李箱就往公司趕,她不能累了就回家休息,甲方的奪命連環(huán)call催著她趕緊歸位。飛機上的轟鳴使邱小蝶難以小憩,不到2小時,又坐在了這間熟悉的會議室里。額頭和后腦因缺乏睡眠而異常緊繃,仿佛被一根麻繩勒住,兩額太陽穴企圖突破這隱形的束縛,咚咚咚地敲擊著鼓點。
云南之旅后的生活仍然是一潭死水,指望像旅行社廣告上所說的那樣,一場旅行就能蕩滌心靈,無疑非??尚?。一次特殊的經(jīng)歷只能像一粒石塊投入靜水中,驚起一陣漣漪,但很快又會復(fù)歸平靜。連綿不絕的業(yè)務(wù)會壓得邱小蝶透不過氣來,她時常感到腳踝上牽著鎖鏈,沉重的鎖鏈,拖著她垂直墜入一個無底無邊的黑暗空間,她懷念一種躺在云端的感覺,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覺,但她不敢向任何人訴說。
邱小蝶拎著一只灰撲撲的快遞箱子,躡手躡腳地回到家。妙妙似乎不在,可能又去哪兒玩了吧。家里寂靜一片,邱小蝶立在走廊上左顧右盼了一番,然后徑直走向廚房。這是一箱來自西南的快遞,邱小蝶用剪刀麻利地劃開箱子,從里邊取出了一個五花大綁的塑料包裹,層層剝開,中間躺著十個食指長短,胖墩墩圓乎乎的小傘,明黃的柄,殷紅的頂,上面還掛著幾滴晶瑩的露珠。見手青,是熟悉的樣子,只是沒有先前在云南見到的那么飽滿豐盈了,長途的運輸使它們風(fēng)干了軀體。
邱小蝶的嘴角微微向上扯了一扯,小心翼翼地取出三只,把剩下的復(fù)又裹上,塞進冰箱深處的角落里。幾只菌子在帶有體溫的手指觸碰下已迅速從艷麗的紅黃色變成低調(diào)的靛紫,邱小蝶將它們放在流水下沖去表面的浮土,又用紗布輕柔地擦干,從塵封已久的柜子里取出菜刀和砧板。她并非不會烹飪,只是忙碌的生活使人不得不習(xí)慣于外賣的便捷。起一鍋熱水,加入黃油、奶油、胡椒和面粉,這是奶油蘑菇湯的傳統(tǒng)做法,邱小蝶將切片的見手青丟進鍋里,不消一刻,奶白色的湯汁變成了深褐泛紫的顏色,還不失時機地冒上幾個泡。她用長柄勺子在鍋里不斷攪著,忍不住噗的笑出了聲,這樣子可真像迪士尼動畫里帶著尖頂帽子的女巫在給白雪公主熬毒藥。不過,這碗湯是熬給自己的。她將蘑菇湯倒進白瓷碗中,雖然顏色已經(jīng)跑偏,為了儀式感,仍在上面點綴了一簇薄荷葉。菌類的氨基酸受熱后產(chǎn)生的香味鉆進鼻孔,邱小蝶貪婪地深吸一口,這氣息比普通西餐廳里的蘑菇湯馥郁得多,見手青扎實醇厚的質(zhì)地嘗起來帶有類似肉類的口感,卻絲毫不會有家畜肉類難以去除干凈的血腥味,菌類的鮮混合著黃油、奶油的香甜,邱小蝶不禁感嘆,想不到平時不進廚房的自己竟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美味。
飽餐之后的邱小蝶倚在沙發(fā)上望天,快到傍晚了,日頭還很長,巨大的橙色太陽盡情揮灑著最后的余熱,把層層疊疊的云浸染成印象派畫家創(chuàng)作的水粉畫的樣子。猛然間,太陽抖動了一下,像蹦極一樣倏忽墜落到云層之下。天空陡然濃黑,伸手不見五指,恍惚間邱小蝶感到夜空不在窗外,而攢聚在了這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里,鋪陳在眼前望不到盡頭的天花板上。夜空中銀河驟現(xiàn),從腳下到西天,如一瓢碎鉆潑撒在畫布上,呈現(xiàn)出一條耀眼的光帶,左右各有一顆閃亮的星星,其中一顆星的身后還有兩點小小的衛(wèi)星,它們緩緩滑動,跨越銀河而相會,是傳說中的牛郎星和織女星嗎?兩顆星星交匯的一瞬間,銀河如玻璃般破碎,又迅速重組,排列成人首獸身的弓箭手——人馬座,這是邱小蝶的守護星座,邱小蝶的眼角不禁溢出淚珠。強壯的半人馬在無垠的夜空中瀟灑地奔跑,馬蹄濺落一地細(xì)碎的星光。
“你在守護著我嗎?”邱小蝶輕聲地問?!澳憧刹豢梢?,讓我看一眼……爸爸?”
半人馬輕點了一下頭,隨即仰天長嘯,鋼鐵般的手臂拉開一張巨弩,射出的箭在空中化成一個五彩的球,飛向邱小蝶,是他們,緊緊抱團的小人,他們像傘兵一樣在空中聚集又散開。其中一個戴著紅帽子的小人吹了一聲口哨,身后幾個訓(xùn)練有素的隨即排成一列,降落在沙發(fā)上。邱小蝶低頭,看見自己腳踝上的一條沉重鎖鏈竟在星光的照射之下顯出了形狀,巨大的鐵黑色圓環(huán),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當(dāng)中扣著一把黃銅大鎖,鏈上帶著磚紅色的銹跡,仿佛存在已久的樣子。一列小人們在紅帽子的帶領(lǐng)下飛快地鉆入鎖孔,肥皂泡一般砰的消失不見,邱小蝶抖了抖腳,銅鎖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鐵鏈隨即滑落。她感到全身輕飄飄的,如同一片柳絮,隨著秋夜的微風(fēng)飄搖,飄向半空,周身忽然亮了,她四面不是狹窄的房間,而是一片蔥郁的雨林,翠綠的古木參天,樹木腳下點綴著繁星般的野花,間或有幾朵熟悉或叫不上名字的野蘑菇。她緩緩地下落,如同一片樹葉,落在清冽的溪水水面上,靜止,如鐘。耳邊林中的鳥鳴聲漸漸隱去,她聽見一滴草葉上的露珠落入溪中。叮咚。
見手青的魅力令人著魔,除了時而分不清幻境與現(xiàn)實之外,似乎也沒有什么過多的副作用,小人兒們是邱小蝶真正的朋友,日復(fù)一日的疲憊里,小蝶只想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期待著這一次她的小人兒將帶她去往怎樣一個夢幻的仙境。當(dāng)然,她的心里還埋藏著一個更深的秘密,半人馬——她的守護星,他答應(yīng)了她,會把她的父親帶給她。
邱小蝶的父親早在她上小學(xué)時就被一場意外帶走了。多年來,存在于她記憶里的父親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符號,她只能依稀記起小時候,父親同母親吵架時暴怒的語調(diào)和碗碟砸落在地上的聲音,以及蜷縮在墻角的自己捂住嘴巴發(fā)出的低聲的哭泣。
她難得想起父親,想起時又不知心里泛起的究竟是怨恨還是懷念??伤傆X得,如果父親沒有過早地離開,她或許不需要像現(xiàn)在那么辛苦,那么堅強。是生命中父親的缺席,造就了她近乎偏執(zhí)的性格。她從不允許自己表現(xiàn)出軟弱,她的神經(jīng)緊繃得如一根筆直的琴弦。在小小的蘑菇為她編織的幻境里,她才第一次體會到卸下心防的滋味,那是一種難得的單純、輕快的感受。
只是,小人兒們不再像之前那樣輕易露面了。邱小蝶將切片的見手青用開水燙過后一份份儲藏在冰箱的冷凍柜里,以便需要時取用,因此她清楚地知道,每一次,她都需要比之前更多的劑量。
一整天繁重的會議開完,不出意外又挨了老王一頓罵的邱小蝶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家里趕,“披星戴月,戴月披星,”她睜著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望了望天空,自言自語,“可惜,夜空連一顆星也沒有?!毙兄翗窍?,鄰居家的小雜毛狗蹭的一下竄出來,朝她汪汪叫喚,邱小蝶嚇了一跳,露出厭惡的神色,“叫什么叫,連你也來欺負(fù)人嗎?”隨即惡狠狠地用腳把小狗掃開,那小家伙灰溜溜地夾著尾巴跑開了。掏出鑰匙開門,家里的燈沒有開,邱小蝶便知妙妙今天不在家,她懶得換上拖鞋就奔向廚房,肚子早已咕咕叫了,打開冰箱,里面竟沒有半點可供充饑的東西。
邱小蝶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向冷凍柜,取出一個裹了數(shù)層的塑料袋,里面的見手青被凍成了黑乎乎的一小團,周身的霜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光澤。
她把這一小團蘑菇扔進微波爐,稍稍解凍就取了出來,甚至沒有調(diào)味就大口咀嚼起來。幽暗的廚房里,邱小蝶睜大通紅的雙眼,眼皮許久也不眨動一下,嘴巴有節(jié)律地一張一合,像個程序出錯的機器人。一小包蘑菇被迅速消滅,邱小蝶才眨了眨眼睛。夜仍是夜,寂靜。只有廚房頂上掛著的小燈泡發(fā)出細(xì)細(xì)密密的電流聲,暗橘色的燈光投射在邱小蝶的臉上,被五官分割成陰晴不定的色塊。邱小蝶呆坐了一會兒,又拉開冰柜的門,白霧一般的冷氣噴在她的臉上,她猶豫了一下,又把里面僅剩的兩個小塑料袋一同取出,撥開袋子,連同冰塊一起啃食?!斑青赀青辍钡穆曇?,機械地在逼仄的小廚房里回響。
頭頂那盞小燈泡的滋滋聲驟然變大,邱小蝶不禁低頭捂住耳朵,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片白光之中,沒有邊際的刺目的白色。一座數(shù)米高的黑色巨人在靜謐之中從天而降,巨人的面目模糊,邱小蝶瞇起眼睛想看個仔細(xì),目光卻始終無法對焦,巨人的頭頂上閃爍著一個黑色的圓環(huán),身后忽而伸出幾束巨大的、傘骨般的骨架,骨架穿出脊背,堅硬而有力地向上生長,構(gòu)成了一雙沒有羽毛的黑色翅膀。難道這就是天使的本來面目?邱小蝶看得出神了。
巨人彎下腰,向小蝶緩緩地伸出了雙手,愣怔中,她把手向巨大的天使掌心送去,在兩者即將觸碰的瞬間,巨人露出痛苦的神色,巨大的黑色翅膀急速生長,從身后向前彎折變形,從巨人頭頂伸出數(shù)根骨柱,轟然落在兩人之間。變形的骨架長成了一座囚籠,將巨大的天使困于其中。小蝶驚愕不已,她似乎能深切地感知到巨人的痛苦,被刺穿的疼痛的脊背,以及被囚禁的失去自由的靈魂。巨人的眼里流出血淚,緩緩沖去了臉上烏黑的顏色,露出人類一般的皮膚,邱小蝶覺得巨人的五官有些熟悉。
“……爸爸?”邱小蝶的聲音因膽怯而顫抖。
她埋怨父親的壞脾氣,也埋怨他早早就離開了她和母親,讓毫無依靠的自己如柳絮般漂泊在這陌生的城市里獨自打拼。她也不齒自己,仿佛想念,或者僅僅是想到父親,就是對母親的一種背叛。而此時看著受難的父親,邱小蝶無法再回避自己深埋心底的感情,她同情著他,想要從籠中解救他,如果多年來他都受困于此境地,那么對他的懲罰早已足夠。
邱小蝶呼喊著用力搖晃黑色的籠子,但巨大的欄桿紋絲不動。籠中巨大的父親痛苦地低下頭,用雙手掩住臉頰,他的手抹去了臉上黑色的油彩,面容逐漸清晰起來,寬闊的額頭,狹長的鷹鉤鼻,與邱小蝶的公司主管老王的五官重疊起來。邱小蝶錯愕地瞪大雙眼,巨人緩緩地站了起來,發(fā)出一聲長嘯,那極高頻聲音仿佛能穿透人的耳鼓,小蝶急忙蹲下身子捂住耳朵,意識逐漸模糊。
睜開眼時,邱小蝶感到視網(wǎng)膜被一片銀白光線刺痛,難道還在神秘蘑菇制造的幻象中嗎?邱小蝶茫然無措,后腦勺的一條神經(jīng)突突突地敲擊著鼓點,有節(jié)奏的痛感不容許她細(xì)細(xì)思索。直到眼睛適應(yīng)了持續(xù)的光亮,她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野咨膲ζ?,掉漆的白色鐵架病床,以及洗得有些泛黃的白被單,千篇一律的冷色調(diào)會令習(xí)慣了黑暗的眼睛產(chǎn)生燒灼的感覺。邱小蝶費勁地努了努嘴巴,雙唇囁嚅了一下,卻發(fā)不出什么聲音,只呼出一絲細(xì)微的輕嘆。這微弱的氣息卻被迅速地捕捉到了,邱小蝶的手指猛然間被緊緊握住,一股溫?zé)岬挠|感從指間緩緩傳來。
“護士!醒了!”這個聲音是邱小蝶極熟悉的,此刻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她眨了眨眼睛,忍著頭痛把臉轉(zhuǎn)向病床的一側(cè),她聽到自己的喉嚨發(fā)出虛弱的嗓音:“媽……媽?”
“你這孩子也太不讓人省心了!要不是恰好我來看你,誰能發(fā)現(xiàn)你一個人食物中毒倒在家里?”母親焦急的神情令邱小蝶心疼,她從小就學(xué)會了心疼這種高級的共情能力。
“對不起,媽。別擔(dān)心,我的室友回來也會發(fā)現(xiàn)我的?!?/p>
“室友?你哪有什么室友!前幾天我還去探望過你,你那一室一廳的小公寓里,明明只放了一張小床?!?/p>
母親的回答讓小蝶愣住了,她想爭辯說妙妙就在那里呀,又默默閉上了口。偏頭痛使她的腦袋不能思考,或許幻覺帶來的副作用還沒有退去,她感覺記憶中的事似乎有許多對不上號,連妙妙的模樣也模糊成了一縷看不清晰的煙霧。
這時,一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走了進來,示意家屬退出病房。他讓邱小蝶張開嘴巴,用一根小木棒在她的舌頭上左摁右戳,邱小蝶忍不住干嘔了幾下,所幸胃里空空蕩蕩,并沒有什么可以吐出的內(nèi)容物。白大褂又翻了翻邱小蝶的眼底,一一檢查了病床旁邊各個儀器上的數(shù)值,才對邱小蝶深深地點了點頭,意思是放心吧,沒有大礙。
邱小蝶聽到母親和白大褂在走廊上交談了一會兒,復(fù)又走進病房,身后還跟著一個約莫40歲中年男人。她感到有些疑惑。
母親說:“小蝶,怎么不說話?你公司的領(lǐng)導(dǎo)聽說你的事,馬上過來探望你了。還不謝謝王主管?”
“王主管……老王?”邱小蝶眉頭緊皺,口中念叨著。
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和她記憶中那個闊額頭、鷹鉤鼻的面目可憎的老王一點也不一樣,他的臉型要長得多,面容看上去也和善許多。
母親趕忙打斷了她的自言自語,向中年男人賠著笑:“領(lǐng)導(dǎo),實在對不起,小蝶還迷糊著?!庇稚焓洲哿艘话亚裥〉~上汗?jié)竦乃榘l(fā),輕聲埋怨道,“真沒禮貌。”
邱小蝶沒有心思聽母親的絮叨,她瞇起眼睛,愣怔地望著眼前的兩個人。忽然,一個紅色帽子的小人兒從母親的耳朵里面鉆出來,“咻”地喘了口氣,沖著邱小蝶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然后忽的一下往男人的肩頭跳去。
邱小蝶提到的妙妙就是我。我是妙妙,但不是她的室友。
我去探望食物中毒住院的邱小蝶時,她向我講述了這個故事。我發(fā)誓,我沒有和她一同去過云南。她對我們過去的交往敘述得驢頭不對馬嘴,一定是那可惡的毒蘑菇攪渾了她的腦子。我不知道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產(chǎn)生了幻覺,或許是她所說的云南之旅?;蛟S,從更早開始,她就陷入了無可自拔的想象。
責(zé)任編輯? ?喬?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