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要怎么和失去親人,又被疫情牽絆住奔喪腳步的人對話?
縱使自詡已經(jīng)歷過足夠多失去至親的瞬間,但面對這一次的采訪,我還是常常膽怯,不知道該怎樣發(fā)問才顯得妥帖。
但令我意外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平靜。
他們幾近潦草地提起當(dāng)時的場景,旁觀者一般敘述自己回家奔喪的一路跌宕,或是無法赴最后相約的情理交戰(zhàn)。最后,又幾乎不約而同地補充上一句:“相比之下,我們的悲傷不算什么悲傷?!?/p>
是啊,在疫情肆虐的2020年伊始,確實沒有哪一種尋常的生老病死、哪一份個人的抱憾終生抵得過時代的哀慟了。
1月24日,剛剛到湖北十堰爺爺奶奶家準(zhǔn)備過年的女孩陳玲接到了姥姥去世的消息。她自幼成長在姥姥身旁,感情甚篤,近兩個月過去了,說起彼刻的感受依舊錐心。
鄉(xiāng)道封了,但即便沒有硬性規(guī)定,曾經(jīng)做過重癥監(jiān)護(hù)室護(hù)理人員的陳玲也沒有興起過回去奔喪的念頭:長期身處醫(yī)院,她太清楚傳染病下聚眾帶來的后果。最后這一面咫尺天涯,她常常夢到姥姥,然后驚醒、失眠。在夢里,沒有疫情,也沒有死別。
采訪中,她不斷問我,是不是耽誤了我的時間,“你快去采訪那些被肺炎折磨的人,去幫他們。我這都是小悲傷?!?/p>
但是,悲傷該怎樣計算大?。?/p>
2月28日,在上海工作的寧羽接到父親的病危通知。沒有猶豫地,她請了長假回家。個體的悲傷迎面砸來的時刻,她幾乎已經(jīng)記不起此時“疫情之下”的所謂時代大背景。
“那是我唯一的爸爸啊,我不能失去最后一次見他的機會”,寧羽說,如果在回家路上感染,或者因為回家奔喪被解雇,“我認(rèn),我都認(rèn)。我管不了肺炎,我只求自己沒有遺憾”。
可是,怎么可能沒遺憾?
悲傷的寧羽沒辦法再任性地給他一個體面的葬禮了。
疫情卷走儀式感。一切變得潦草簡單,沒有爆竹,沒有戲班,沒有太多四處趕來赴最后一約的親朋故友,沒有大擺的酒席、響亮的哭喊—在很多鄉(xiāng)下人看來,這樣被“發(fā)送”的亡人真是走得沒有福氣。
誰又能在此刻真的有福氣呢?那些追著丈夫、母親殯葬車的絕望背影,那些被匆匆火化的新冠肺炎死者,太多人草草結(jié)束了他們?nèi)松詈蟮臅r刻,連一場素日里應(yīng)有的告別都是奢侈。
春天要來了,戰(zhàn)疫快要收場,留在冬天里的人,就留在那里了。
3月初,李哥剛剛居家隔離期滿,就又返程回家處理奶奶的喪事。因為這個選擇,他放棄了一個不愿再等他往返并再次隔離才能到崗的工作機會。
從深圳一路轉(zhuǎn)車回到小鎮(zhèn),他為匱乏了隆重儀式的奶奶守靈堂,盡到了長孫的孝心。
“中年人沒有太多激烈的情緒吧”,甚至,也沒有悲傷。他說自己就坐在那里,盯著對面瓦房上的輕煙,想著世事無常,想著生老病死,想著凝聚這個家的“魂”走了,想著這個無聲無息吞噬掉好多生命的冬天。至于錯失的工作機會,他說,這是一件小事。
“都會過去的?!崩罡缯f,眼下他更關(guān)心的,是回深圳以后找到合適的工作。曲折奔喪“這件小事”,將連同親人逝去的戚然一起,濃縮成一小塊悲傷,鎖進(jìn)命名為往事的抽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