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婧
2015年春節(jié),除了吃飯,我每天都待在房間里不愿出門。
大年初四,我躺在床上玩手機(jī)。父親開門走進(jìn)來,他沒走太近,只站在床邊上,笑瞇瞇地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聊天。
父親小聲“哦”了一聲,低著頭搓了搓手。屋子里并不冷,陽光從窗外打在床上,父親站著,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房間里很安靜,顯得外面刮風(fēng)的聲音格外刺耳。
他像是終于想起來要說什么,抬頭看了一眼窗外:“今天風(fēng)挺大的?!蔽覜]有抬頭,只是“嗯”了一聲。只是幾秒鐘,好像過了很久,我的手機(jī)響了起來,父親趕緊說:“你忙,我沒事?!彼D(zhuǎn)過身彎著腰,緩緩地走出屋子,給我關(guān)上了門。我沒有接電話,只是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初五一大早,我起來收拾東西要回聊城。走到巷子口,父親喊住了我,遞過來一包東西,那東西里三層外三層包著各色的塑料袋。父親開口了:“二小,這是腌好的牛肉,你帶著吧。你好吃肉,這才初五,回去也沒有什么吃的?!?/p>
我看也沒看他,只說聊城什么都有賣的,轉(zhuǎn)身就走了。
2014年,48歲的母親離開了我們。從那場變故之后,我對父親恨之入骨。
父親原本不喝酒,不知為什么,爺爺去世后他開始酗酒,有時直接睡在村子的小路上。母親的耐心越來越少,兩人的爭吵越來越多。
那年7月,我大學(xué)畢業(yè),打算留在老家發(fā)展。
一晚,父親像往常一樣,一身酒氣地推開門,搖晃著走進(jìn)來。母親臉色大變,指著父親怒斥。父親平時為人溫和,可一喝醉了就會轉(zhuǎn)性,他摔碎了桌上的杯子,讓母親滾,說要離婚。母親淚流滿面,只說:“好,離婚,我早過夠了?!?/p>
不管我怎么勸,母親只是抹淚,收拾好衣服往外走。我忍不住哭了,讓她帶我一起走。母親轉(zhuǎn)身用粗糙的手擦了擦我臉上的淚,讓我在家陪父親,他喝醉了,怕出事。說完她就走了。
晚上七點(diǎn),我給母親打了一通電話,她沒有接。八點(diǎn),院里的嬸子來敲門,說母親在路上被車撞了,正在縣醫(yī)院。
我的腿一下子軟了?;氐轿堇铮赣H正歪在床上打呼嚕。我一把把他拽起來,坐上鄰居的車趕緊去了醫(yī)院。
到了急診室,我看到了母親,一塊白布蓋在她身上。醫(yī)生說人送來的時候失血過多,他們盡力了。我抓住醫(yī)生的領(lǐng)子,問他什么叫盡力了。嬸子和鄰居抱住我,我朝著醫(yī)生的背影拳打腳踢,慢慢沒了力氣,跪在了母親身旁。
瘦削的父親像一尊木雕一樣,站在陰影里,一直低著頭,好像已經(jīng)死了。
安葬母親后,我一個人在墳前待著,直到天黑盡了才回家。
早晨起來,我買票去了聊城,想把一切甩在身后。
我進(jìn)入一家培訓(xùn)機(jī)構(gòu)做銷售,忙忙碌碌,生活慢慢走上正軌。
一天,父親打來電話說:“有空你回家來啊?!蔽艺f正忙,便掛了電話。
2016年1月,我與談了一年多的女友分手了。那段時間,母親去世的事經(jīng)常盤旋在我腦子里,我覺得人生黑暗,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下了班就窩在房間。
晚上,同學(xué)要帶我去KTV放松一下,我擺擺手拒絕了。于是他拿出手機(jī)說,最近出了一款特別火的游戲——“王者榮耀”,很好玩,一起來一局。我不想打,同學(xué)奪過我的手機(jī)下載好了游戲,告訴我選什么“英雄”、怎么“出裝”。那段人生晦暗的日子,游戲給了我一絲解脫。
2016年過年,我回家了,父親一直在廚房里忙活??吹藉伬锍挫瘟说奈r仁,我皺了皺眉頭。父親把手藏在背后,我問他怎么了,父親憨厚一笑,說不礙事,這做飯哪有不被燙的。那天的蝦仁有些苦,但我都吃完了。
吃過飯,我坐在凳子上玩游戲,父親站在一旁看,問我:“二小啊,你玩的是啥?我聽著挺熱鬧?!蔽覜]多搭理他,只說是個游戲。
父親在旁邊一直看著,說:“我看這個游戲不錯,你教教我唄?!蔽覜]好氣地說:“一個很復(fù)雜的游戲,你學(xué)不會的。”
離開那天,父親把我送到巷子口,拿出一個袋子,里面是一些鹵過的肉。我接了過來。
9月的一天,我正在給客戶介紹課程,電話響了起來,是父親,我按掉了電話。一會兒又響起來,卻不是父親的聲音:“小濤嗎,我是恁大飛叔,恁爸被板子砸了一下子,現(xiàn)在在縣醫(yī)院呢,你快來看看吧。”
到了后,在走廊里碰見和父親一起干活的幾個叔叔。大飛叔告訴我父親被砸到了背,流了不少血,要立即手術(shù)。
我問父親怎么出的事,大飛叔說父親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像魔怔了一樣總盯著手機(jī)玩游戲。蹲在地上的峰叔站起來告訴我父親要不是玩手機(jī)太投入了,不至于躲不過掉下來的那塊板子。
站在走廊燈光的陰影處,我的心發(fā)緊了。
他們告訴我,父親從工地回來,先不吃飯,而是去找村里的小年輕學(xué)怎么玩游戲。年輕人看他年齡大,不愿意教他,他就追著問。有人愿意教了,父親就蹲在地上一邊聽,一邊琢磨。后來人家教煩了,父親就去堵門。
“現(xiàn)在村里的小年輕看見你爸撒腿就跑。”一位叔叔說。
我謝過幾位叔叔,找出了父親的手機(jī)。他的手機(jī)款式老舊,屏幕碎了,我無法想象父親是怎樣用這樣的手機(jī)玩游戲的。
做完手術(shù),我去了病房,父親還在躺著。過了半小時父親醒了,我舉起手機(jī)就問他:“你究竟在干什么?為了游戲命都不要啦?這么大的人了,不學(xué)好!”
父親躺在床上解釋:“二小啊,你別生氣,你媽走了三年了你都沒咋理過我。爸找了三年,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和你聊的話題,爸開心,但是爸不會玩,所以沒事就研究。”
我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父親接著說:“其實(shí)你媽的死我很自責(zé),但是回不去了,我錯了。”
我終于意識到,在那場變故后,一直沒有走出來的,是父親。
兩個月后父親出院,我提議出去吃飯,父親不愿意,說在外面吃浪費(fèi)。我沒聽他的,找了一家烤魚店,選完魚,我跟父親說:“爸,來一局唄,我看看你水平咋樣?”
父親很不好意思,說:“不了,我不會?!蔽覉?zhí)意讓父親一起,我選了“虞姬”,讓父親選了“妲己”,父親有些害怕,眼睛不斷地往我手機(jī)瞄,我讓父親別擔(dān)心:“我?guī)泔w,爸?!?/p>
我告訴他:“爸,‘妲己有三個技能,二技能是‘暈人,你見了人就放這個,我就可以上,放完二技能就放一技能然后再三技能,沒有技能就往后站一站?!?/p>
父親說:“這樣啊,還是我兒子教得仔細(xì),別人教的我聽不懂?!蔽衣犃擞行┬乃?,趕緊岔開話題:“爸,敵方是‘魯班,咱倆打他很容易。來,給你秀一下兒子的技術(shù),我現(xiàn)在可是‘至尊星耀了?!?/p>
父親不明白“至尊星耀”是什么意思,只是笑著夸我真厲害。我讓父親跟在我后面,告訴他這樣那樣做。
我提醒父親,看見“魯班”地上那個圈躲過去,否則會掉血。父親說:“好家伙,小矮個兒,能得不行嘍,有圈圈就腿長啦?”一會兒聽見父親大聲喊:“二小,小矮個兒要?dú)⑽野?!?/p>
我一看游戲,讓父親趕緊開疾跑回家,我用一技能對“魯班”放了幾箭,讓父親滿血了趕緊回來。父親的“妲已”回到我身邊,“魯班”此時只剩了一半血。我告訴父親,“魯班”一來就放二技能,然后三技能、一技能。父親放得還挺準(zhǔn),我讓父親往后撤,我一套連招打死了“魯班”。父親笑瞇了眼:“小矮個兒死了,我就說嘛,這矮個兒打架就是不行嘞。”
父親和我一起攻破了“下路防御塔”,父親越來越開心,最終我們?nèi)〉昧藙倮?,父親竟然站起來大聲說:“咱們贏了??!”
其他客人投來異樣的眼光,父親臉紅了,尷尬地坐下來。我對著父親豎豎大拇指,他撓撓頭,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
吃完飯回到家,我去父親屋里坐著,昏暗的燈光下,我發(fā)現(xiàn)父親比之前更蒼老了。
父親看著我說:“二小,你……咋這么看我?我臉上是不是有啥東西?”
我搖搖頭,忍住淚水對父親說:“爸,我給你洗洗腳吧,小時候冬天你和媽常給我洗腳。”父親憨厚地笑著:“別洗了,我腳臭,別再熏著你。”
我堅(jiān)持要給父親洗腳,讓他坐在床上,父親聽話得像個孩子。我接了一盆溫水,脫掉了父親的襪子,才發(fā)現(xiàn)襪子的底部有個洞。父親住院這么久,我竟然都沒發(fā)覺。
我把父親的腳放到盆子里,父親有些害羞。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那時父親蹲在地上笑瞇瞇地看著我,我調(diào)皮地把水踢到他的臉上,父親也不怪我,只是用袖子,輕輕擦去臉上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