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他向圍觀的民眾叫喊:“彼得?!北说寐牭街鞯暮魡?,穿過人群走向前,羅馬士兵呵斥他,讓他退下。十字架上的耶穌再次呼喚:“彼得,我在叫你。”彼得再次向前,羅馬士兵的皮鞭落在他身上,他被打翻在地,只聽得十字架上的耶穌呼喊:“彼得,我需要你?!北说觅橘胂蚯?,身上被打得皮開肉綻,終于來到十字架下面,他望向耶穌:“主,我來了,聽從你的召喚?!币d在上面幽幽說道:“我被釘在上面,能看見你家?!?/p>
這是我最近讀到的最好的一個笑話。深夜守在你身邊,看一本笑話書,看一眼熟睡的你,你臉上似乎也有一絲微笑。早上醒來是你最愛笑的時候,嘴一撅,呼呼兩聲,我哈哈兩聲,你就再呼呼兩聲,眼睛瞇成一條縫,有時候我們能這樣對視著笑上五六個回合。沒有人能解釋嬰兒的微笑從何而來,好像那是上天的禮物。你是一個愛笑的孩子,跟你老爹一樣,不過,短期內(nèi)你還不能領(lǐng)會上面那個彼得的笑話,你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知道什么是詼諧,什么是自嘲,什么是反諷,什么是吊詭。如果幸運,你會成為一個具有幽默感的人。幽默感,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天賦。
你要明白,笑話是一種文字游戲。我們先來個腦筋急轉(zhuǎn)彎,什么布不能剪?答案是,瀑布。什么東西既是白的又是黑的又是紅的?答案是,害羞的斑馬。這種文字游戲不是描述現(xiàn)實的,斑馬未必會害羞,即便害羞了也未必會臉紅,即便臉紅了,黑白相間的身體也不會發(fā)紅,但是在笑話里,斑馬是會害羞的,是會全身發(fā)紅的。這有點兒荒誕,但是笑話,就是要看你在荒誕的境地中如何自處。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是荒誕的,你有了幽默感,就能看到許多荒誕之處,這樣你能避免結(jié)黨營私,能看到意見不同的陣營都有可笑之處,不會貿(mào)然加入一個組織,也能避免過于嚴肅,過于嚴肅是不好的事情。有人說,不能拿嚴肅的事情開玩笑。別聽他們胡說,不拿嚴肅的事情開玩笑,我們拿什么開玩笑呢?笑話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能幫你化解尷尬。要知道人的一生中有許多尷尬時刻,大多來自我們的算計,來自我們過于樂觀的心理預期。這是我喜歡的一個笑話——有個人下班,去買雞,售貨員發(fā)現(xiàn),冰柜里只有一只雞,正好賣給他。放到秤上,說一斤半。顧客說,太小了,能換個大點兒的嗎?售貨員雞賊了,他把這只雞放回冰柜又拿出來,佯裝拿出一只新的,放上秤,說,這個一斤七兩。顧客搖搖頭,還是小,這樣吧,你把剛才那只拿上來,我兩只雞都要了。
我最早的幽默感訓練來自侯寶林、馬三立的相聲,來自卓別林,也來自動畫片《好兵帥克》,等長大之后,才知道捷克有很多講笑話的天才,擅長某類佯謬的反諷或某種內(nèi)斂的幽默。有一位捷克詩人說,幽默或反諷或笑是第一美學范疇的,它是一個人能獲得的最好的回應(yīng)。面對一首嚴肅的詩,人們至多是傾聽;面對一首好玩的詩,他們微笑,顯示出人類的休戚相關(guān)。
我還記得我爹給我講的一句笑話。在我十八歲之前,他一直不茍言笑。他老人家是中學政治教師,整天講從奴隸社會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什么的。有一天我去公共廁所撒尿,他老人家也來了,他說:“喲,背著手撒尿??!”我沒聽明白,問:“您說什么?”我爹說:“背著手撒尿——不扶(服)。”這是句歇后語,還可以擴展成:背著手撒尿——不服你。我當時完全被我爹的粗俗給驚呆了。他老人家給我講這個笑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所以這個粗俗的笑話簡直可以算是一個成人禮——還是在公共廁所里進行的。他可能憋了十多年才講出這句笑話。我可不想把肚子里的笑話憋那么長時間再給你講。
我上學時,知道美國有一個盲人叫海倫·凱勒,她年幼失明,但努力學習,寫了好幾本書,其中最有名的一本叫《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后來我才知道,在1950年代,美國的中小學里也到處宣揚海倫·凱勒,言下之意是,一個盲人都能努力學習,健全的孩子更應(yīng)該努力學習。這樣的宣傳造就了許多海倫·凱勒笑話,那是一系列惡毒的問答——海倫·凱勒為什么把臉燙傷了?因為她把烙鐵當成了一本書。海倫·凱勒為什么把左耳朵燙傷了?因為她把烙鐵當成了收音機。海倫·凱勒為什么把右耳朵也燙傷了?因為她又想聽收音機了。我當然不希望你小小年紀就學會這樣惡毒的笑話,但我知道,在學校里,講笑話是一種常見的社交方式,一群少年聚在一起,講笑話的人居于其中,他能讓周圍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笑話上,從這些笑話開始,你們將建立初步的政治觀念和性觀念。
講笑話的人總會顯得非常聰明,比如前不久我看到一個訪問,提問者問一個經(jīng)濟學家,為什么政府收了土地出讓金,還要收房產(chǎn)稅?經(jīng)濟學家說,如果地上有兩張紙幣,一張是一百的,一張是五十的,你撿哪一張呢?提問者說,我想兩張都撿啊。經(jīng)濟學家說,是啊,政府也想兩張都撿。笑話考驗急智,然而,我更喜歡一種笨拙的幽默感。有幽默感并不等于多嘴多舌愛講笑話,我希望你熱愛笑話,做一個有幽默感的笨蛋。話說有一個村莊,村里有一個孩子叫小苗,大家都說小苗有點兒傻,他分不清楚五毛的硬幣和一元的硬幣哪一個更值錢,他總說五毛的硬幣是金子做的,一元的硬幣是銀子做的,金子更值錢。老有人拿著兩個硬幣給小苗做測驗:小苗啊,這里有兩個硬幣,你只能挑一個拿走,你挑哪一個呢?小苗看看一元的硬幣,再看看黃色的五毛的硬幣,拿走了那個五毛的。他說,這是金子做的。如是者一而再,再而三,老苗終于坐不住了,他把兒子叫到身邊問,小苗啊,你難道分不清楚五毛和一塊哪個更有價值嗎?小苗說,爸爸,我當然分得清,可我要是拿走一塊的硬幣,誰還總拿我做試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