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
一
四十年前,村莊缺水。大片大片的土地上,低垂著脫水的黃。
日子,細若游絲。過剩的陽光將村莊填滿。皸裂的古井,喊不出一聲渴。
年輕力壯的父親,終究不明白,為何碩大的雙手,抓不到一粒果腹的糧?頹廢、嘆息,像一道道黑色的閃電,與村莊的茫然相互糾纏,時光,黯然失色。淚水浸泡的期盼,一點火星就能點燃。漫山遍野的焦灼和絕望,像一根根枯黃的稻草,隨風游蕩。
村子,小了,只容得下急促的呼吸。河流,瘦了,瘦成了一條彎曲的線。
父親每天蹲守在河岸,等待一根飽滿的稻草,強渡。
二
懸崖上,巖百花開了,孤獨中透著幾分憤世嫉俗。
奶奶提著虔誠,第九次造訪,換來媒人的第九次長途跋涉和九次口干舌燥。彎曲的旅程漸漸拉直,細碎的陽光鋪滿那個原本沒有溫暖的寒冬。
長號響了,嗩吶亮了。沉寂的村莊里,一場沒有營養(yǎng)的婚宴開始上演。驚嘆、艷羨、低語夾雜著徹骨的冷,成了酒席的配角。
從此,父親的故事里,多了一處精彩的插敘,少了一堆孤獨的修辭。
開門見山的村莊沒有遠方,一望帽子落的懸崖令人驚悸。
父親一次次突圍,一次次失利。無奈、妥協(xié),成了他內心最飽滿的詞。
三
隨遇而安的日子,沒有奢望。安于現(xiàn)狀的生活,塞滿清苦。
生活,一天天被復制,所有的章節(jié)沒有伏筆,只有倒敘。
父親的早出晚歸,是一根光溜溜的扁擔。一頭挑著明晃晃的太陽,一頭盛滿顫悠悠的月亮。行走在扁擔之上的父親,從不敢缺席或偏離,也從不敢附身或仰望。
父親多想,生活給他一雙堅硬的翅膀??缮罱K究只賦予他一根細細的弦。
四
蛟壩河漲水了。一夜之間,脫水的村莊仿佛年輕了幾十歲。
父親按捺住驚喜,抓起墻角的扁擔,疾步如飛。深陷的補丁里,一個圓潤的詞,在風的圍追堵截下,尋覓生命的另一個出口。
他終究不明白,一場雨,為何就成了整個村莊命運的操縱者,為何就成了打開他希望的那扇窗。正如我的來世,為何就成了他今生解不開,也畫不完的那個結。
日子,細長如水。父親踩著鋒利的水紋,亦步亦趨在波峰浪谷,將沉重的生活超度。
多年以后,我仍舊能聽到,那根弦發(fā)出的沉悶的低音,以及父親直面生活的慷慨陳詞。
五
皺紋,一道道加深;脊梁,一天天彎曲。
倔強的父親贏得了心安,卻敗給了窮山惡水。
他終究不明白,相同的一段旅途,為何有的人大步流星、步步香塵,而自己小心翼翼,仍步步驚心。
命理,成了他聊以自慰的定心劑。披星戴月,成了他消解困惑乃至茫然的最好方式。末了,孤獨攙扶的自卑便在一碗包谷燒里酣睡。無限放大的幸福,像村莊上空那一朵朵低飛的云彩,縹緲而美麗。
一覺醒來,父親依舊匍匐在那根細細的的弦上,所有甜蜜的美好,不過是午夜炸裂的煙花,暖不了一個中性的詞。
六
是楓葉題詩的九月,天空滑翔著淺淺的藍。
父親終究不明白,顆粒歸倉的歲月,為何吞咽不下一粒殷實的糧?
一粒粒藥丸,像柑橘樹上干癟的橘子,枯黃而苦澀。疼痛難忍的父親,生平第一次選擇了臣服。
以藥代糧的日子,處處充斥著晦暗。無盡的呻吟里,綿延著生命最質樸的呼喚。
相伴一生的扁擔,蜷縮在墻角。父親依舊沒有走出那根細細的弦。
穿過沉重的琴音,我看到父親挑著兩袋紅薯,伴著落日的余暉,瘸行在村口。佝僂的煙斗里,有一種莫名的哀嘆在繚繞、回環(huán)。
七
起風了,結霜了。蛟壩河泛起幽幽的藍。
父親必經(jīng)的路口,野花凋零、草木枯黃,早到的冬天固執(zhí)地封鎖了父親的遠方。
父親的鞋丟了,連同大把大把的藥丸,在那個冷風驟起的早晨。大黃狗撕心裂肺地呼喊,也沒有喚回那雙汗?jié)n斑斑的42。
來去匆匆的父親,終究掙脫了那根羈絆一生的弦。
八
四十多年的顛簸,我依舊沒有走出父親走過的那根細細的弦。
掙扎的日子,很累。飽滿的陽光里,總是隱藏或濃或淡的光斑。那些黑色的點,像一陣陣突如其來的風暴,將生活的秩序打亂。
我站在時間的上游,只能緊緊地貼著那根堅硬的弦,當?shù)统恋那僖繇懫穑冶銜隗@悸中止步。我多想一聲不響地將生活平靜地煮熟,一口咽下。卻又怕琴音再次低語。
走走停停,四十年的光陰,磨鈍了弦,也磨鈍了棱角,生活總是不偏不倚,除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便是如履薄冰。
弦上,琴音只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