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老村長離開西雁街來到石門的第三天,對門鄰居正在搬家,樓道里亂糟糟的,出出進(jìn)進(jìn),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整天。他當(dāng)時正在鬧反應(yīng),跟婦女的妊娠反應(yīng)似的,哪哪都不舒服,通俗點說,就是城市嚴(yán)重不適癥。所以,那天誰搬走了,誰又搬了來,他真是一頭霧水,全然不曉得。
他的不適癥具體表現(xiàn)在各個方面,首先他不適應(yīng)城里的房子。他看那高樓傻傻地一戳,一棟樓里面竟能裝上百八十戶人家,幾棟樓就是半條西雁街??!他有點不大相信。城里的房子都是論平米算的,連樓道里屁大點的地方都算錢。格局都差不多,上樓就進(jìn)屋,連個小院都沒有。他在鄉(xiāng)下豁亮慣了,一進(jìn)這狹窄的樓道他就覺得氣悶。農(nóng)村的房子不按平米算,寬寬敞敞五大間,還有耳房配房隨便住,關(guān)鍵還有一個大院子。雞有雞的窩,豬有豬的圈,一邊種上果樹、花草,一邊種上時令蔬菜,一年四季吃的菜全不用買,連雞吃的、豬吃的都有了。他也不喜歡城里的窗,城里的窗戶都裝防盜網(wǎng),人往窗前一站,怎么看怎么像囚犯。十樓八樓也裝個防盜網(wǎng),莫非城里的賊行個竊還帶把梯子不成?都封得死死的,要是著了火呢?賊是偷不窮的,一把火燒起來可就難說了。
他也不適應(yīng)城里的路。城里的路太多了,橫七豎八,模樣都差不多。他在鄉(xiāng)下只有前街后街兩條街,閉著眼往誰家走都走不錯,他心里有一張活地圖哩。那是他的王國,他走在哪都?xì)鈩?,他平時總愛披件舊褂子,扣子也不系,雙手背在后腰眼上,這里走走,那里瞧瞧,鄉(xiāng)親們見了他都?xì)g喜。趕驢車的、騎自行車的,見了他就下車,一口一個村長地叫著。那些發(fā)了家、致了富、買了小轎車的,路上遇見了他,大老遠(yuǎn)就減了速,車還沒到跟前就搖下了玻璃窗。他一般不多說話,揚(yáng)揚(yáng)手,點點頭,即便哼上一聲,也是高瞻遠(yuǎn)矚的領(lǐng)導(dǎo)范兒??墒且坏竭@城里他就蒙了,他記不住路,建國路、和平路、槐中路,師范街、長征街、育才街,他沮喪地發(fā)現(xiàn),他永遠(yuǎn)也不可能像對西雁街一樣具有絕對的掌控力。路上的車多得讓他眼暈,更讓他迷茫的是城里的紅綠燈,紅燈停,綠燈行,這他知道,可是他搞不明白,為什么紅燈還亮著,城里人就搭著伙兒開始走。他在西雁街可是指點江山的人物,到這城里來,他卻連個路都不會走了,這讓鄉(xiāng)親們知道了,豈不是個大笑話!好幾次出門,他女兒牽著他的手過馬路,真把他當(dāng)成個老人了,他內(nèi)心里抵觸,但他致命地發(fā)現(xiàn),他卻空前地依賴著她了,他對這城里的生活真真是有點無所適從了。
他也不適應(yīng)城里人的冷漠。他不能相信,門對門住著卻老死不相往來。有好幾次,他在樓道里碰見了人,他先舒展了眉眼,準(zhǔn)備給人家打聲招呼,但他發(fā)現(xiàn)人家根本不看他,城里人出了門就是一副哭喪臉,各走各的,冷得連個眼神都不給你,更別指望眉開眼笑喜相迎了。這在鄉(xiāng)下是不可能的,別說對門鄰居,前街后街你說說,隨便哪家的事他不是了如指掌啊!
他家女婿是個建筑工程師,常年在外地工作。外孫女讀高中。他女兒上班的地方遠(yuǎn),到了晚上才能回來。大白天家里橫豎就他一個人,也沒啥事干,閑閑地、悶悶地總也提不起精神來。臉也懶得洗,胡子也懶得刮,女兒給他買的新衣服還堆在床頭上,連包裝都還沒打開呢,他還穿著鄉(xiāng)下帶來的舊衣服,他對這城市生活有著太多太多的不適應(yīng)。
他一天天在這百十來平米的地方打轉(zhuǎn)轉(zhuǎn),這天他轉(zhuǎn)到陽臺上,突然發(fā)現(xiàn)對門鄰居的窗臺上擺出來一盆石榴花,他們在鄉(xiāng)下管它叫盆石榴,棵不算大,但也掛了果,五六個,黃燦燦的。雖說是養(yǎng)在花盆里,但它是木本的,是樹,需要多曬太陽才能掛得住果。他也養(yǎng)石榴,他的石榴是栽在地下的,栽在院子的東北角,快三十年了,長成了一棵大樹,每年都掛滿了果兒,樹枝都壓彎了,他不得不用幾根結(jié)實的木棍支撐著。尤其到了秋天,個個裂開了嘴兒,露出紅艷艷的籽兒,水靈靈的。看到這株盆石榴,他就想起當(dāng)年老伴坐在院子里剝石榴的光景。時光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老伴走了快五年了。老伴走了就沒人摘院子里的紅石榴。每年他把近鄰的幾個婦女招到家里來摘石榴,她們嘰嘰喳喳,一陣風(fēng)似的來了,一人摘一籃子,笑嘻嘻地。摘了石榴也不立刻就走,總要聽老村長嘮兩句。有的婦女故意逗他開心,說:“老村長啊,您老不給俺們嘮嘮您當(dāng)兵的事??!”
老村長當(dāng)過幾年兵,那是他一生輝煌的巔峰,談起他當(dāng)兵時候的事,他立刻就挺直了腰板,他一說話就帶口頭語:“當(dāng)年老子當(dāng)兵的時候……”
他也真是個天才,不管你談什么話題,軍事、政治、文化,工業(yè)、農(nóng)業(yè)、商業(yè),哪怕你談當(dāng)今的網(wǎng)絡(luò)、攝影、股票這些跟他根本不搭邊的話題,他也能三拐兩拐跟他當(dāng)兵的事聯(lián)系起來,然后滔滔不絕。村里人聽?wèi)T了,也不煩他,任他過一把嘴癮。來到城里就不好使了,好幾次在飯桌上,他一不留神說:“當(dāng)年老子當(dāng)兵的時候……”
剛一開口,外孫女就夾過來一個雞腿說:“老爺,吃雞吃雞?!?/p>
有時候他和女兒在家拉家常,冷不丁冒出一句:“當(dāng)年老子當(dāng)兵的時候……”
他女兒立刻就打斷了他的話說:“爸爸呀,打我出生時就聽你這么講,耳朵都起繭子了。電視那么多臺,你隨便看點什么,不比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有意思??!”
他不愛看電視,現(xiàn)在的電視凈把人往壞里帶,男男女女也不分場合,摟摟抱抱,又親又啃,還動不動就往床上滾。他真不明白拍電視的人怎么都那么不正經(jīng),能在沙發(fā)上說的話,非要鉆到被窩里說,你說說,一家子有老有小的怎么一起看電視?再說了,電視拍得那么假,說話都是拿腔作調(diào)的,過日子誰會那么說話?。?/p>
他發(fā)現(xiàn)那株盆石榴總是上午擺出來,太陽落山再搬回去。他天天見那株盆石榴,只是沒見過搬石榴的那個人。他把藤椅搬到陽臺上,他幾次望向?qū)γ?,空空的,總是見不到人。有一天他閑著無聊,站在窗前向外看,窗前有一棵叫不上名的大樹,像鄉(xiāng)下的椿樹,開了滿樹的小黃花,一簇一簇的。樹真高啊,樹枝都伸到窗戶眼里了,伸手就能抓得住。樹大招鳥,一群一群的麻雀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叫得他心煩。
要是有把槍就好了,他想。他在鄉(xiāng)下有把槍。鄉(xiāng)下的冬天閑散,他有時就出去走走,帶上二傻。二傻也不是真傻,大家都這么叫,二傻給他扛槍,二傻也喜歡聽他講故事,喜歡聽他講當(dāng)年當(dāng)兵的事。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他打獵只圖個樂,打回來的野味他也不要,野兔、野雞、野鵪鶉全都?xì)w了二傻打牙祭。
要是有把槍……噠噠,噠噠噠噠。
老村長端著兩只胳膊,對著鳥兒做射擊狀,調(diào)皮得像個孩子,一臉專注的神色。
一對野貓在樹下追逐,一個小孩子昂著頭,閉著眼撒潑,小手拍打著媽媽的胸脯哭鬧。一只狗對著遠(yuǎn)處的另一只狗狂吠。一個擦抽油煙機(jī)的外鄉(xiāng)人,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邊走邊喊:“擦——油煙機(jī)喲!擦——油煙機(jī)喲!”
“老哥,你在玩什么?”
聲音是從對面的窗子里傳來的。
他扭頭看過去。一個白發(fā)老太太正對著他瞇瞇地笑。
他立刻收回了還架在半空里的兩條胳膊,臉一下子紅了。好久沒有人給他說話了,突然有人開了口,他的心嘭嘭嘭地亂跳,他卻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了。
“你看這麻雀,真多??!一大早就叫?!?/p>
“你在打槍?”
他低著頭笑,羞得像個懵懂少年。
“你拿過槍?”
“當(dāng)然?!?/p>
“你拿過真槍?”
老太太一不小心碰到了一個不能碰的電門。
“老子當(dāng)年當(dāng)兵的時候,天天真槍實彈……”
話一出口,又覺得話說得不太合適,他來到這個城市,除了家人之外,這是第一個主動跟他說話的人,他不該用這種語氣語調(diào)給人家講話。他低著眉,怯怯地看過去,她依舊笑瞇瞇地,不像生氣的樣子。那溫和友善的表情給了他莫大的鼓勵,他一下子捅開了話匣子,像憋足了勁的水,閘門沖決了,一泄千里的氣勢,天南海北,東拉西扯,一口氣說了兩三個鐘頭還不解氣,一直說到他女兒下班回家才算罷休。他真真過了一把嘴癮,氣也松了,全身的筋骨都覺得柔軟了幾分。這一天是他來到城里過得最痛快的一天。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牢騷變少了,人也平和安定了許多,臉上也有了忽明忽暗的笑。他開始惦記對面窗臺上的那株盆石榴。新衣服也穿上了,還偷偷照起了鏡子,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這些日子怎么動不動就想吼兩嗓子《紅燈記》里的唱段:臨行喝媽一碗酒,混身是膽雄糾糾……
他臉刮得光光的,坐在陽臺上看天,望云,聽鳥。其實他是在等那株盆石榴。
老太太收拾完家務(wù),搬出來那株盆石榴,總會站在窗前跟他嘮一會兒。她的頭梳得光光的,穿著家常的衣服,齊齊整整地。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說的都是些家常話,歲數(shù)大了,經(jīng)得事兒多,隨便扯個話頭,就有說不完的車轱轆話。當(dāng)然,每次她都會聽他說:“當(dāng)年老子當(dāng)兵的時候……”
她也不打斷他的話,笑瞇瞇地聽,安安靜靜地。聽到高興處,她也會咯咯咯地笑,露出滿口齊整的白牙。有時候還羞羞的,像個小姑娘。她總是聽得多,說的少。偶爾也談?wù)勊依锏氖?,她有三個兒子,兩個住在鄉(xiāng)下,老伴三年前沒了,大兒子有時侯把她接過來住,但他們并不住在一起,一周過來看她一次。他兒子是個當(dāng)官的,開一輛帶四個圈圈的車來,個子不高,挺著將軍肚,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呼哈喘氣地上樓。孫子長得富態(tài),胖乎乎、肉墩墩的,跟他媽媽好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葵花盤子似的大圓臉。這些都是他在陽臺上看到的,一家人陪老太太吃頓飯就走。平時她也是一個人住,有時候臉上也落寞,但她不像老村長那么多抱怨,一副順山順?biāo)臉幼?,只是常聽她說:“城里好是好哇,就是閑著悶得慌,村子里人多,熱鬧,左鄰右舍在一起,說說笑笑光景過得快。在這里住,夜長,天黑得早,亮得也遲。”
他每天都會眼巴巴地等那株盆石榴,他的生活被一種期待充滿了,等那株盆石榴是他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人生各個階段都會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做。那一天,他等了一整天,也不見那株盆石榴端出來,這是不曾發(fā)生過的事,他心里有點煩躁起來,在屋子里亂走,飯也吃不香了,夜里也睡不踏實,顛來倒去地亂想,不知道老太太究竟怎么啦,生病了?還是出了遠(yuǎn)門?最近也沒聽她說過有出遠(yuǎn)門的打算啊。他一時亂了方寸,幾次想去敲門,手顫巍巍地伸過去,遲疑了片刻,又縮了回來。城里人不興這個??伤麩┰瓴话?,他焦灼,他昏天黑地地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到了第三天還是不見那株盆石榴端出來。他終于火燎屁股似的忍不住了,老太太一定是病了,家里又沒個人,耽誤了可咋辦?
都見鬼去吧!他顧不了那么多了,他開始敲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不見有人來開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還是不見有人來開門,但屋子里似乎有了些許響動。他繼續(xù)敲。
門突然開了。開門的是老太太的大兒子,他光著上身,額頭上滿是汗水,腰里系條白浴巾,臉上黑云繚繞,鼻子都?xì)馔崃恕?/p>
“你干什么?”
老村長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你媽呢?”
“回鄉(xiāng)下去了。怎么啦?”
“她沒——沒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你沒事吧?”
“沒——沒事,沒事!”他還想問點什么,門“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
老村長愣在門口,心里像被蟲子咬了個窟窿,尖辣辣地痛。他捂著胸口,還沒有回過味來,門突然又開了,閃出一條小縫,露出半張黑紅的臉來,冷冷地說:“沒事在你家好好呆著,別亂敲別人家的門!”
“嘭”的一聲,門又關(guān)上了。
老村長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他這一輩子行得端,走得正,他在西雁街可算是拳頭上立得住人,胳膊上跑得起馬的人物,還沒誰給他摔過門子呢,心里那個憋屈。他站在陽臺上望著那扇窗,仿佛那株盆石榴還在,石榴后面是一張笑瞇瞇的臉,干干凈凈的。他看得一時發(fā)呆,怔愣了好半天。
后來他看到一個女人下樓了,低著頭走路,他只看到一個背影,身材苗條,長發(fā)披肩。
再后來是老太太的大兒子。他們分開來一段距離走,兩不相干的樣子。后來,他們上了同一輛車,慢慢駛出了小區(qū)的大門口。
已經(jīng)好幾天了,他臉也不洗了,胡子也不刮了,黑著兩個眼圈坐在陽臺上發(fā)呆。窗外的樹依然開著小碎花,樹上的鳥依舊嘰嘰喳喳地叫得人不消停。他對準(zhǔn)了這群該死的鳥,端起了兩條胳膊又做射擊狀。
噠噠,噠噠噠噠噠。
他仿佛聽到身邊有個聲音說:
“老哥,你在玩什么?”
他扭回頭,窗前一片空茫。
其實他什么也沒有聽見,是他的幻覺。一群小孩子在院子里嬉戲,一只野貓在叫春,擦抽油煙機(jī)的外鄉(xiāng)人推著破舊的自行車邊走邊喊:“擦——油煙機(jī)喲!擦——油煙機(jī)喲!”拖著高高低低的長腔,起起伏伏,悠悠地把歲月都拉長了,叫得人心里空蕩蕩的……
對門又搬來了新住戶。他沒有見過人,只看見陽臺上又晾起了衣服,花花綠綠的。他還是想念那一株盆石榴,他還是忍不住每天坐在陽臺上對著那扇窗口發(fā)呆。
有一天,窗戶突然打開了,是個年輕的小伙子。
“老頭,你什么毛病啊?你天天往我的窗子里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那株盆石榴還在嗎?”
“什么?什么盆石榴?你在說什么?。俊?/p>
“一株盆栽的石榴花。”
“哦,你是說那個小老太太留下的那盆花嗎?早死啦!我連盆一起扔了!”
“扔了?你扔哪了?”
“扔到垃圾箱那里了?!?/p>
老村長立刻向院子里那個深藍(lán)色的垃圾箱探過頭去。
“別費(fèi)勁了,老頭,我剛?cè)酉氯?,就被一個撿破爛的撿走了。他不要花,把土磕出來,把盆拎走了。”
“你怎么能把它扔了?你怎么能把它扔了?”他似乎在自言自語。
“一盆破花,值什么?都死了,我留它做什么?”
老村長使勁把頭昂起來,對著天,不再說一句話。
好一陣沉默。
“喂,老頭,你哭什么?真奇怪,我也沒說你什么??!你怎么哭得唏哩嘩啦的,你不會脆弱得跟個娘們似的吧!”
“你說什么?”他紅著兩只眼睛望過去。
“哈哈哈,我是說啊,老頭,你怎么脆弱得跟個孩子似的?。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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