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詩秀
01
周一的時候,和國釗約好周五見。
已經(jīng)三年了,沒有見過他。自從他去美國之后,我們的通信越來越少。他要留美的消息很突然,是在一個朋友聚會上,他突然宣布下個月就要去美國。而我,跟他交往了三年,居然是在這樣的場合,和大家一起知道這個消息。
我當(dāng)然不平衡,但我沒有質(zhì)問。因為這三年,我們的關(guān)系早已從如火如荼進(jìn)入了平穩(wěn)期,繼而有些不咸不淡。關(guān)系還維持著,似乎誰也不愿意捅破那層紙,但我們都心照不宣:分手,似乎只是早晚的事。
但我仍然有些不平衡!好歹也是有過親密關(guān)系的,三年,不是短時間??!三年里,我們有過甜言蜜語,有過一起流眼淚、一起歡笑的鏡頭。我們是真心愛過的,甚至還討論過今后的婚姻和孩子……但這一切最后也都成了過往煙云。
三年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愛情是永恒的,但愛的對象不是。這和一日三餐一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實,可往往大家都視而不見,仍然前仆后繼地飛蛾撲火,以身試法。
記得他走的前一天,我和他最后一次約會。他把他單身宿舍里的一些零碎物件給了我,其中包括一個握力器、幾張電影光盤。有幾張是我們一起看過的,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除了這些,還有幾支半舊的畫筆。
國釗喜歡畫素描,就像《鐵達(dá)尼號》里的杰克一樣,可是他卻一張也沒給我畫過。我曾笑著對他說,我可以像電影里的蘿絲一樣,一絲不掛地給他畫。他卻不像杰克那么勇敢,他說他畫不出我的特點,即便是我們赤裸裸地面對,他也說像隔著層紗。
最開始交往的時候,他還寫過一兩首詩。但我總?cè)滩蛔∮寐殬I(yè)的眼光審視,總是給他挑毛病,笑話他用詞土。結(jié)果弄得他再也不寫了。
那天我們沒怎么說話就上床了,也許是遺憾或失去或什么的混合情感吧!我又感到剛認(rèn)識他那時候的沖動,又有了當(dāng)時的欲望。他似乎也是。于是我們瘋狂做愛,我大叫,拚命抓他、咬他,他也竭盡全力服侍我。最后我們都達(dá)到了高潮,汗水淋漓地癱倒在床上。半晌,誰也沒說話,他似乎要睡著了。
我捅捅他:“你說,這次去美,跟我有關(guān)嗎?”
他沒說話。我翻過身,把上半身壓在他寬闊的肩上,盯著他的眼睛,又問了一句:“說啊,我是不是你考慮的一個原因?”
他看著我的眼睛,停頓了幾秒鐘,然后把眼睛轉(zhuǎn)開說:“嗯,是的。”
我看到他眼睛里帶著一點躲閃。我明白他在撒謊,卻還不死心。
“那你說說,為了我什么,你要去美國呢?比如,可以給我找到一些機會?”
“是的,沒錯。”他的臉上發(fā)出些光,“也許我可以認(rèn)識一些留美文化人,幫你的書在國外打開市場。也許碰上幾個好萊塢的導(dǎo)演、制片人,你的書可以拍電影,也說不定啊!”
我看著他猶豫的眼神笑了,很滿足地趴在了他的肩上,閉上了眼睛。
反正現(xiàn)在,他是屬于我的。
臨走的時候,我從包里掏出一個鑰匙鏈,上面是一只紅色的小無尾熊?!斑@個送給你?!?/p>
“多大了,玩這個?”國釗很驚訝地看著我,似乎不想要。
“愛要不要!”我隨手把小熊扔到他的床上。
“要,當(dāng)然!”他卻沒有去拿,而是走過來想抱我。
我推開他:“你自己,好自為之吧!那邊的人際關(guān)系,可沒這里這么簡單?!?/p>
國釗微笑了一下,還是給了我一個熊抱:“瞧你說的,好像我去敵營似的。我倒是不放心你……”他欲言又止。
不放心你還去?我在心里問,但沒有再說什么。
02
國釗去了兩年回來了。兩年里我們很少通信,但每年生日的時候,他都會用微信發(fā)來幾支花和蛋糕,我也就簡單回復(fù)個“謝謝”罷了。
我換了工作,新工作年薪高些,但有時候要出差采訪。我疲于奔命,根本無暇寫什么真正屬于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東西。心里像有一個洞,到了晚上,空空的,無法填補。
偶爾會想起國釗,想著他在紐約到底混得如何。也許他已經(jīng)真的徹底?;?,不然怎么也沒什么消息?嗨,祝福他吧!否則又能怎么樣呢?
兩年后,又是一個共同的朋友告訴我:國釗回來了,在山城一家證券公司上班。
國釗為什么又回來?他在那邊都干了什么?去過哪里?這些問題雖然在腦子里揮之不去,我卻從來沒有問過。
現(xiàn)在很多人留洋西方,結(jié)果水土不服又回國;不然就是淪陷于溫柔之鄉(xiāng)的,有的是。我猜想他是混得不好,這對他的自尊心一定有些打擊,因為他一向不服輸,他是個心氣兒很高的家伙。
自然,他從沒再跟我提過什么出版社或者導(dǎo)演?,F(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在那個場合,他能這么機智地回答,又安撫了我的虛榮心,也是相當(dāng)體貼,煞費苦心了。
回來后我們一直沒有再見面,他搬去了渝中,而我仍住在南岸的郊區(qū)。他回來的一年里,我們通過幾次短信。他很禮貌地說:“什么時候來渝中玩,來找我哦!”
我也禮貌地回答:“好的,一定!”
這“一定”就是一年。
03
周四的時候我在網(wǎng)上查了天氣預(yù)報,說周五可能會下暴雨。三月份,重慶的天氣有時候會抽個羊角瘋。去年就是這樣,三月底了還一會兒寒冷,一會兒又下暴雨。據(jù)說三月生日的人也是如此,我覺得百分之五十吧!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脾氣,但是我也絕不承認(rèn)自己會無緣無故地犯神經(jīng)。
我是比春風(fēng)還溫柔些的,我不想國釗風(fēng)塵仆仆地趕過來,就為了見我一面慶生。于是給他發(fā)了微信:“聽說周五可能有暴雨呢!如果那樣的話,你還是不要開車來了,安全要緊。要不下周五再見吧!”
那天上午,果然開始下暴雨了。暴雨傾盆而下,水流成河。
然而到了下午,太陽出來,天上飄著幾縷白云,晴朗得一塌糊涂。地上的雨水早已不見,連濕漉漉的地面也幾乎干了。我不禁想:嗨,今天也許不該取消約會吧!原來是個好天氣呢!
我給國釗發(fā)微信,說天氣很好。他回說:是你取消的?。√煲獍?!后面還放了個鬼臉。心情似乎不錯,這是他回來以后很少的語氣。
我不禁有些納悶:他是高興沒來呢,還是故意撒嬌?
04
到了下周二,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周五出差去臺灣高雄,不能去了,改日吧!總有機會?!?/p>
字很多,但每句都很簡短。字里行間的意思不明朗。不知是否有遺憾,還是逃過一劫?
是的,總有機會,人生本來就沒有什么確定的事情。我給自己吃了顆寬心丸:Life is always uncertain. 也正因如此,才讓人覺得生活中有些未知的浪漫,就像這三月天,誰知道明天是晴、是雨,還是雪呢!
周五已經(jīng)請假了,既然約會取消,我不想回去上班,睡了個懶覺,起來以后開始打掃房間。這地方我住了五年了,五年來總共加起來打掃房間的次數(shù)有限。
以前國釗在的時候,我們倒是時不時地清潔一下。自從他走后,我懶得再收拾,經(jīng)常是扒個窩兒就湊合了——反正沒人看到,穿著光鮮亮麗的上班族不都是這樣?
收拾到我的小書架時,就看到幾張電影光盤。我拿著抹布的手停下來。好吧,反正沒事,看看電影打發(fā)時間倒是不錯。我隨手翻弄,就看到國釗留下的幾張:《鐵達(dá)尼號》,美國人真是能瞎編,一個歷史悲劇的鐵達(dá)尼號,硬被拍成一場愛情大戲。這種舞臺化的激情看一遍也就夠了。
我拿起另一張《廣島之戀》,耳畔不禁想起女主角最后的話:“我一定會把你忘記的!看我怎樣忘記你!”
當(dāng)時和國釗一起看的時候,我們倆都哭了,還說了很多胡話。不,這個電影我不會再看了!
我放下《廣島之戀》,拿起史蒂芬·金的《寵物墳場》,記得當(dāng)時看的時候,外面下著雨,我嚇得直往他懷里鉆。此時看著,心里不禁有種賭氣的想法:好吧,就看這個!現(xiàn)在青天白日的,我就不信我自己一個人不敢看!
05
又過了一周,周四國釗本該回來重慶。我還在琢磨,是否該發(fā)個信去問問,又想:干嗎老是我主動?這不是很掉價!我決定等。
到了早上,果然我收到他的微信,但卻是個失望的消息:明天的飛機取消了。
是嗎?我回了兩個字,心里卻不大相信,以為又是他扯謊。
是,有龍卷風(fēng)。我們還進(jìn)行了演習(xí),所有人都躲到地下一層,他回答。
哦!那多加小心吧!
他回了一個笑臉。牛郎織女,不容易??!
什么意思?……他的心情似乎不錯,扯出這么個典故,是說我和他?顯然是,可是,牛郎和織女,好歹人家也是兩口子了,古往今來,世人皆知他們的關(guān)系。我們算什么呢?
我沒問。也許該追問一句,可是驕傲讓我就此打住。
誰會知道,這竟是我們最后一次的對話!
06
第三天上班午休時間,我在廚房一邊吃著我的三明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新聞。電視上一男一女正用職業(yè)無感情的聲音說著,畫面繽紛交錯。其中一個鏡頭畫面是一輛翻倒的巴士。
“據(jù)駐臺灣記者阿珍報導(dǎo),一輛從高雄開往臺北的長途巴士在一號高速路出了車禍。車上有三十四人,傷亡二十五人,包括司機。事故起因還在調(diào)查中,目前傷者均送到附近臺北醫(yī)院……”
“又是個事故?!币慌猿燥埖膴蕵钒嬷骶幚蠁陶f。
“唔,那個地方真是禍?zhǔn)露喟?!”我左耳朵聽右耳朵冒,一邊咬了一口花生火腿的面包?/p>
07
周末,我還賴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fā)呆,突然電話鈴響了。一看表,還不到十點。我很討厭周末這么早打電話的人,翻個身沒理。
電話響了四聲后有人留言,我也沒聽清楚,又稀里糊涂地睡著了。
等我十一點爬起來,吃完我的早中午混合餐,才拿起電話查留言。看看來電顯示,是本地的號碼,我并不熟悉。
“這里是渝中X殯儀館。國釗的追悼會訂于X日X時在殯儀館舉行,特此通知?!?/p>
什么?我把留言重復(fù)放了三遍,都是這么一句話。我的腦子“嗡”的一下,眼前發(fā)黑,險些摔倒。他不是飛機取消了?我又聽了一遍。沒錯!是國釗的名字。
我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涌到嗓子眼,想吐,然后我的腿開始哆嗦,站不住了。
我扶著桌子彎下腰,眼前模糊成一片:這個笨蛋,難道他去坐了巴士?那可是有幾個小時的車程!不可能!他是公差,何必受這種罪?不可能!
我搖搖晃晃地?fù)湎蛴嬎銠C桌,碰翻了一把椅子,腳趾頭生疼。我顧不得看腳是不是破了,一頭撲過去,打開計算機網(wǎng)頁搜索新聞。
新聞頁上只有簡單報導(dǎo),沒有姓名,附著兩張翻車的照片??晌疫€是拚命放大照片,拚命尋找每一個角落,我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不懷希望卻仍然幻想。
最后在一片汽車碎玻璃的旁邊,我看到了一個紅色圓圓的東西……那是一只無尾熊。雖然不是很清楚,我知道沒錯,那就是我在國釗臨走時給他的無尾熊!
你干嗎要那么做??!世界缺了你就不轉(zhuǎn)了嗎?傻瓜!我對著計算機號啕大哭。
我的頭仍是暈乎乎的,像喝醉了一樣。我走到書架前,一眼看到上面放的幾樣?xùn)|西。那是國釗臨走時留下的握力器、光盤和幾支筆。我哆哆嗦嗦地拿起它們,它們卻從我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廣島之戀》的盒子開了,光盤散在邊上,露出下面一張小紙片,上面有一首詩和一小段話。
小沐:
對不起我這次走,沒事先告訴你。我是覺得,我們之間該做個決定了。我知道你心高氣傲,不會先提出來,但我已經(jīng)在你對我的態(tài)度上感到了一切。所以我想,我這樣走,也許是最好的辦法……記住我的好吧!原諒我不辭而別。祝你幸福!我會一直默默注視你,為你祝福。這是我的最后一首詩,以后再也不會寫了……
那個還寒的三月呵
總期待著漸近的腳步
一條馬路的對面
陌生如一次突然遭遇
你提前站在午后陽光里
用影子丈量著心靈距離
一張餐桌的兩端
兩杯茶水呷在心底
目光游離思想,你知道么
咫尺天涯的愛,只因有你
如果沿著這條熟悉的路,我還能再找到那個渾身都寫滿文字的小沐嗎?
國釗,2013.3.15
08
我沒有去參加國釗的追悼會,因為我無法去面對一個再無法給我任何解釋的國釗。
過了好久,我才想起一個問題:那個殯儀館是如何知道我的聯(lián)系方式的?難道國釗會提前把所有人的名單都準(zhǔn)備好?這不是太荒誕嗎?然而既然沒去,我也無從知道了。
這和國釗在高雄都干了什么,以及他為什么要坐巴士回臺北,還有,他生命最后一刻都想了什么……這些對我都成為永遠(yuǎn)的謎。
一年后的三月,又到了我生日這天,我打開手機,看到媽媽的短信祝福。我給媽媽通了個視頻,告訴她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擔(dān)心。然后開始吃早飯。
如今生日對我已經(jīng)是個很敏感又孤單的日子,就像一朵花開在沒有陽光的陰影里,透著單薄清冷,卻又期待著一陣風(fēng)吹過,使它能婀娜舞動。
我決定今天一定把自己忙個昏天黑地,反正也沒人等著我吃蛋糕。
果然,一到報社,就接到個很急的采訪任務(wù)。一上午忙得水都沒喝一口,到了中午,才稍微喘口氣。
進(jìn)了廚房,我把昨晚的剩飯放進(jìn)微波爐,按了一分鐘鍵。聽到“嘟嘟”聲,機器開始轉(zhuǎn)了,我抱著雙臂,等在一米以外的地方——那是國釗告訴我的。第一次和他在我的公寓里熱飯,剛把湯放進(jìn)微波爐,按了按鈕之后,他一把把我拽到一旁。
我嚇了一跳,以為他要玩什么浪漫。結(jié)果他很嚴(yán)肅地對我說:你得距離微波爐遠(yuǎn)點,不然微波那東西對人身體不好。
哦?怎么不好法?生不了孩子咋的?我不以為然。
差不多吧!對女人尤其不好。反正差不多……他一臉認(rèn)真。
我想笑,可沒笑出來。
從此以后,我每次把食物放進(jìn)微波爐,都會退后一步。想起他當(dāng)時的樣子就莞爾一笑。
這時,我又聽到一聲“嘟嘟”,卻不是微波爐發(fā)出的,是手機微信。
我打開手機,里面冒出一句:祝你生日快樂!然后灑下一片玫瑰花。
我嚇呆了,差點把手機扔出去。因為這個微信是國釗發(fā)來的!
難道他沒死?不可能!殯儀館不可能出錯啊!是誰在惡作?。靠蛇@明明是他的微信賬號!被人盜用?可盜用的人怎么知道我的生日?他們都是為了騙錢的,誰還會有閑情搭理這無聊的生日祝福?
也許是他提前設(shè)定好的?老喬曾告訴過我,有的手機有這功能。如果是那樣,我的心里倒是可以有很大的安慰。
這樣想著,我摸摸胸口,想讓心跳慢下來。可是立刻,另一個疑問陡然鉆進(jìn)我的腦海:國釗的手機此刻會在誰的手里?誰在用?一直在用?
我的手開始發(fā)抖,敲回去幾個字:請問,您是國釗的朋友嗎?
然后屏住呼吸,緊盯著機屏。
那邊停頓了一下,那一秒似乎比一年都長。終于發(fā)過來一個笑臉,似乎在等待什么。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是國釗的前妻,你好!
我倒退了幾步,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再也無法控制。在淚眼模糊中,我發(fā)過去一個謝謝的手勢,又發(fā)過去一個握手。然后,我哆嗦著摁住國釗的電話號,直到跳出“刪除”兩個字。
刪了他,就意味著我生命從此斷掉三年;如果不刪,也許就成為這輩子永遠(yuǎn)翻不過去的一頁,我會永遠(yuǎn)生活在陰影里。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