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兒子上初一以后,忽然一下子長大了。換內褲要躲在被子里換;洗澡,再也不用媽媽幫忙,連我?guī)退瓯扯疾挥昧?。我知道,兒子長大了,原來擁有的天然的肌膚之親和無所顧忌的親昵,都被兒子這長大拉開了距離,變得有些羞澀了。
有一天下午,兒子復習功課累了,在我的床上看電視。實在是太累,剛看了一會兒眼皮就打架了。他忽然翻了一個身,倚在我的懷里,讓我摟著他睡上一覺。迷迷糊糊中,他囑咐我一句:“一小時后叫我,我還得復習呢。”我有些受寵若驚,兒子很久沒有這種親昵的動作了。
我想起他小時候,媽媽上班,他在一邊玩,我在一邊寫東西,玩膩了,就安安靜靜倚在我的懷里,像落在我身上的一只小鳥,看我寫,仿佛看懂了我寫的那些或哭或笑或哭笑交加的故事。其實,那時他認識不了幾個字。有好幾次,他倚在我的懷里睡著了,睡得那么香,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以后我常常想起那段艱辛卻溫馨的日子,想起兒子倚在我懷中小鳥一樣靜謐睡著的情景。我覺得我的那些東西里有兒子的影子、呼吸,甚至睡著之后做的那些燦若星花的夢境……如今兒子長大了,縱使我又寫了很多比那時要好的故事,卻再也尋不回那時的感覺。因為兒子再不會像小鳥一樣,那么純真天籟般倚在我的懷里睡著了。
如今,兒子居然縮小了一圈,歲月居然回溯幾年。他倚在我的懷里睡得那么香甜、恬靜,我的胳膊被他枕麻了。我不敢動,怕弄醒他。我知道這樣的機會不會很多,我要珍惜。我格外小心地擁著他,像擁著一支又輕又軟、又薄又透明的羽毛。生怕稍稍一失手,羽毛就會裊裊飛去……
并不是我太嬌慣兒子,實在是他不會輕易地讓我擁他入睡。他已經長大,嘴唇上方已經展起一層細細的絨毛,喉結也已經像要啄破殼的小鳥一樣在蠕動。用不了多久,他會長得比我還要高,這張床將伸不開他的四肢……
他睡得那么沉穩(wěn),沒有夢話,我不知他此刻在睡夢中是不是在呼喚著我?我卻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擁他入睡的再不是我,而在他的睡夢中更會呼喚一個陌生的年輕的名字。親愛的兒子,那將是爸爸的期待,爸爸的期待是驚喜又是憂傷。哦,我親愛的兒子,你懂嗎?此刻的睡夢中,你夢見爸爸這一份溫馨而矛盾的心思了嗎?
一個小時過去了,我沒有舍得叫醒兒子。
(旺仔糖摘自《無花果》浙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