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在佛羅倫薩,一位意大利裔中國人蒙著眼睛,站在一塊寫有“我不是病毒,我是人類,將我從偏見中解脫出來”的牌子旁
新型冠狀病毒引發(fā)的疫病從湖北武漢蔓延至全中國。近30個國家相繼出現(xiàn)感染病例,韓國、意大利、伊朗等國的本地傳染案例幾天內劇增引發(fā)焦慮。
醫(yī)學研究表明,這種病毒潛伏期長,病人在沒有癥狀的時候也具傳染性。一些國家就以防疫為借口,將所有華人當作潛在的傳播源。醫(yī)學上“疾病/健康”的二元對立擴張到了地域和種族層面,且并非都是基于隱喻的思維,很多話語是基于“事實”的思維。這就讓人深思產(chǎn)生種族和地域歧視的真正根源。
在中國春節(jié)前后,繼武漢封城、湖北封省后,其他省市也加強了交通管制。在恐懼和政令的雙重驅使下,有人認為疫情的擴散是因為“武漢人亂跑”,埋怨武漢人“不乖乖待在家里”。
由于疫情嚴峻,很多患者求醫(yī)無門,四處奔波,卻被人責罵“得了病還到處亂跑”。污名的對象從武漢人逐漸擴大到湖北人。有些地方對湖北人的嚴防死守,甚至到了非法拘禁的地步,例如強制給湖北住戶的大門外釘上鋼釘鐵板。
與此同時,世界范圍的防疫行動逐漸演變?yōu)獒槍χ袊耍酥翆Ξ數(shù)厝A人的獵巫行為。對于被貼上“疾病”標簽的群體,人們輕則敬而遠之,重則辱罵毆打。2月4日,聯(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在記者會上,對疫情相關的種族歧視與人權侵害表示擔憂。
原本需要防范的是病毒,但病毒是看不見的,防范對象就變成可能攜帶病毒的人。在一些論者看來,造成歧視與污名的原因,是人們沒有僅僅把疾病當成一種疾病,而是給疾病附加了不必要的隱喻,似乎染病的人不僅在肉體上有缺陷,而且在精神上也有應當鄙夷之處。美國學者蘇珊·桑塔格兩篇著名的論文《作為隱喻的疾病》和《艾滋病及其隱喻》就被用來支持這種看法。
蘇珊·桑塔格回顧了醫(yī)學、文學以及哲學著作中對結核病、癌癥、霍亂、艾滋病等疾病的詮釋—人們不是把疾病當作一件單純的事實,而習慣于給疾病賦予宗教、道德與文學的意義。長久以來,“疾病本身一直被當作死亡、人類軟弱和脆弱的一個隱喻”。在早期的歐洲,結核病被認為是源自太多熱情,“折磨著那些不計后果、耽于情感的人”;癌癥則被相信是一種激情匱乏的病,“折磨著那些性壓抑的,克制的,無沖動的,無力發(fā)泄火氣的人”;流行病則通常被當作描繪社會混亂的一種修辭手法。
美國學者蘇珊·桑塔格
通過醫(yī)學知識,人們能把對他人的歧視和污名包裝得更加“合理”“客觀”。
在桑塔格看來,這些對疾病的隱喻并不總能幫助患者正確看待自己的疾病,相反,有時會給患病者帶來道德上的壓力—如果讓其他人得知自己的病情,病人難免會遭周圍人的歧視。蘇珊·桑塔格以啟蒙的態(tài)度呼吁,對待疾病的正確態(tài)度是,僅把它看作一件事實,必須擺脫有關疾病的所有隱喻。
有學者在研究中國的抗疫史時也發(fā)現(xiàn),民間長久以來都在用隱喻的方式看待疾病。麻風病人一直背負著“傳染疫病”“天降罪罰”“道德敗壞”的污名。20世紀初,中華麻風救濟會的創(chuàng)始人和總干事鄔志堅在《麻風季刊》上指出,防止麻風病的目標是“鏟除麻風病,不是在于鏟除人”。劉紹華在《麻風醫(yī)生與巨變中國》中指出,新中國早期的麻風病防治運動沒有擺脫疾病的隱喻的陰影。疾病的隱喻帶來的污名不僅讓患病者無地自容,也給醫(yī)治麻風病的醫(yī)生籠罩了一層不祥的陰翳。
近現(xiàn)代早期中國流行病的隱喻,很大程度上源自民眾醫(yī)學知識的不足。他們常常是通過傳統(tǒng)迷信或政治道德話語來理解疾病。這給防疫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難。疾病的隱喻往往就是愚昧的代名詞。
疾病的隱喻是否也能用來解釋新冠肺炎所引發(fā)的,對從武漢人到華人世界的歧視與污名呢?答案未必如此。
在蘇珊·桑塔格看來,在疾病背后隱藏著人的兩種思維方式。一方面是竭力清除歧義的科學思維,另一方面是竭力尋找意義的隱喻思維。前者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只有事實的世界,后者卻試圖以一個意義的世界(宗教、道德、文學等)取代這個事實世界。
在現(xiàn)代醫(yī)學尚不成熟的時候,或在現(xiàn)代醫(yī)學尚不發(fā)達的地區(qū),人們只能用隱喻的思維來看待疾病。由此出現(xiàn)的污名和歧視尚可理解。但在現(xiàn)今的中國,醫(yī)療知識和醫(yī)療水準大為提升,污名和歧視仍在源源不斷地產(chǎn)生。更加吊詭的是,嚴重歧視中國人乃至華人的恰恰是醫(yī)療水準領先世界的歐美國家。
如果仔細考察,因新型冠狀病毒產(chǎn)生的歧視與污名的話語,并非都基于隱喻的思維,很多話語是基于“事實”的思維。“事實”的思維并沒有讓人更加清醒地對待來自疫區(qū)的人,反倒成為披在歧視和污名之上的外衣。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推論,都是從看似理性的概率論出發(fā)—華人很有可能來自中國;中國人有很大概率接觸湖北人,甚至他本來就是湖北人;湖北人則很有可能來自武漢,也就很有可能攜帶病毒。
醫(yī)學知識也被用來當作識別潛在“敵人”的武器。現(xiàn)代醫(yī)學為了阻隔傳染源,不得不采取隔離措施。既然所有來自疫區(qū)的人都有可能成為病毒傳染源,那么干脆一封了之,大到封城,小到封門;只要把所有可能感染疾病的群體和個人都關起來,疫情就會得到控制—所有這些都不是隱喻的思維,而是“事實”的思維。與桑塔格料想的不同,歧視和污名還是發(fā)生了。
在法蘭克福學派哲學家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所提出的“啟蒙的辯證法”中,啟蒙運動的目的是使人們擺脫恐懼,樹立自主。啟蒙的綱領是要喚醒世界,祛除神話,并用知識替代幻想。如果意義是世界的影子,啟蒙的理想就是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沒有影子的世界。
但是,這個沒有影子的世界卻因勝利的自負而招致新的災難。我們不用再去思考生病的人是多愁善感還是長期壓抑激情,也不會相信疾病是上天的懲罰、病人的靈魂能夠得到救贖,但也正因此,我們也不再能夠把病人當作完整的人來看待。病人只是現(xiàn)代醫(yī)學需要處理的對象,唯一的目標就是隔絕和消滅病毒。人從道德主體的位置跌落為知識的客體。
如果把隨此次疫情出現(xiàn)的所有歧視與污名都推到隱喻的頭上,產(chǎn)生種族和地域歧視的真正根源就會隱而不彰。似乎只要疫情結束,歧視和污名也會一同消失。問題并不是醫(yī)學知識導致了歧視和污名,而是通過醫(yī)學知識,人們能把對他人的歧視和污名包裝得更加“合理”“客觀”。
斯洛文尼亞哲學家斯拉沃伊·齊澤克曾經(jīng)在《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客體》中表明,法西斯主義加諸猶太人邪惡而自相矛盾的形象,發(fā)揮了掩飾關于法西斯主義的真理的作用。這個真理就是法西斯主義是不可能達成的事業(yè)。同樣,過度夸大與新冠病毒有關的群體的危害,以至于將這些群體等同于病毒自身,由此產(chǎn)生的過度防疫觀念與措施,掩蓋的則是關于現(xiàn)代人的真理。
齊澤克認為,這個真理就是實現(xiàn)一種社團主義的社會愿景是不可能的。這種“社會愿景”的關鍵,是建構一個沒有對抗性分裂的社會。根據(jù)這種愿景,社會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各部分的關系也是有機、互補的。
斯洛文尼亞哲學家斯拉沃伊·齊澤克
社會中原本存在的矛盾以過度防疫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世界衛(wèi)生組織宣布冠狀病毒暴發(fā)是全球衛(wèi)生緊急情況。圖為疫情期間的香港市民
卡爾·馬克思證明了,所有那些被日常的資產(chǎn)階級意識當作“正常社會”的簡單偏差或偶然變形的現(xiàn)象,不能通過制度的改善加以革除。經(jīng)濟危機、戰(zhàn)爭等,都是社會制度自身必然的產(chǎn)物。到了既定時刻,制度的“真理”,固有的對抗性特征就會噴發(fā)。在此次疫情中,被隔離的群體或個人成了理想的代罪羔羊。他們存在于共同體之外,威脅著共同體的完整性。
由此,社會中原本存在的矛盾以過度防疫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歐美國家近年來對資本主義全球化進程的不滿,也通過對華人的種族歧視集中爆發(fā)。曾經(jīng),納粹德國尚且需要借用梅毒的隱喻來強化排猶主義的情緒;如今,不再需要借用任何隱喻,現(xiàn)實發(fā)生的疾病成為歐美國家為自己排華情緒辯護的理由。
關于疾病的“事實”話語,遮蔽了歧視與污名的真正來源。更重要的是,基于醫(yī)學事實的歧視要比基于隱喻的歧視更為嚴重。基于隱喻的歧視只不過把病人看作道德上有待改善、精神上有待凈化的罪人,而基于事實的歧視則會把人看成非人的客體。
出于疫情的需要,隔離和治療病人或疑似病人,并不意味著可以以防疫的名義對人為所欲為。醫(yī)療史學者余新忠也指出:“衛(wèi)生本身也會侵蝕我們一些個人權利?!眰€人權利不能因為衛(wèi)生就無端地被侵蝕,我們必須建立明確的邊界。
隱喻的思維不能取代“事實”的思維;同樣,“事實”的思維不能代替隱喻的思維。被隔離的病人的境況,不也正是沒有被隔離的人的境況的隱喻嗎?難道當我們給一個群體貼上歧視和污名的標簽,就能保證自己永遠不會被他人以相同方式對待嗎?
面對這個沒有影子的世界,齊澤克認為,我們需要有勇氣感到羞愧,需要去承擔非常手段的倫理后果。處在隔離期間的病人并非是與我們無關的人,或者是我們應該仇視與提防的對象。我們對他負有責任,且有所虧欠。隔離雖然在醫(yī)學上不得不為之,卻不是在道德上理所當然的。
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的小說《鼠疫》,被蘇珊·桑塔格視為典型的把疾病當作隱喻之作。也許,我們需要的恰恰是來自神秘隱喻王國的提醒:“能夠戰(zhàn)勝瘟疫的,只有人類的正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