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淳
所有的日子都潛伏在隱秘的地方。在寂靜里,文字的因子在體內(nèi)慢慢積淀,無聲而有跡。18歲以后,我沉迷在有限的文學書籍中,只關(guān)注自己的情緒需求,對于門庭的清晰目標保持無動于衷的姿勢。像一株生長緩慢的樹,在別人的目光里,它對高度毫無感覺。很長時間,父母臉上全是疑惑和追問。他們愛我,不會使用為難的方式強迫我接受任何教條。我在心安理得的狀態(tài)中滑向遙遠的未知,遠得使親人手足無措。必須感謝父母的是,他們最后選擇了天然、原始的態(tài)度,對遲緩的兒子順其自然。他們讓我懂得了人心里的那點兒高貴品格。在我回憶父親和母親的日子里,那些善良和寬厚便非常具體地落在他們的音容笑貌里,像泉水一樣清澈,像土地一樣深刻。
我沒有辦法做合格的兒子,自然也沒有辦法符合某些社會尺度。愿意了解我的人極少,昌算一個。
昌從師范學校寫來書信,兩年里,大約有上百封吧。他變換著書寫格式,橫排、豎排。紙張也各異,稿紙、便條紙、作業(yè)本,最多的是稿紙。那些由語言搭建起來的精神情感,像綿長的日子,鋪設在通向現(xiàn)實之外的路途上。書信總是在我心懷不安的時刻落到桌面,情節(jié)上,那么輕盈和抒情。我們借助書信相互輸送微薄的養(yǎng)分。在片段式的話語邏輯里,詩歌成為我們最常用的語句,昌教給我重新打量鄉(xiāng)村和審視內(nèi)心的方式就是從詩歌出發(fā)。現(xiàn)在看來,我并沒有寫過像樣的詩行,唯一得到了的是,借助這樣的吟哦,某些現(xiàn)實困惑被推到了遠處,盡管它們從未消除。在那間漏風的教工宿舍內(nèi)寫詩和讀詩,夜晚因而相對飽滿。燈光形同虛設,在平靜的寂寞中,詩歌像月亮的顏色,朦朧里,有一束自然而質(zhì)樸的光。
沒有誰刻意破壞這種亮度,是生活在刪除詩意。起先是二姐患病,接著是父親癱瘓。親人們輪流熬湯藥,輪換著去醫(yī)院。他們的病痛緩慢而悠長,像要和命途一起長途跋涉??嗨幍臍庀⒑痛采系纳胍骷m纏不休,最有耐心的人是母親。母親的雙手不寫詩,卻像詩歌那樣讓瑣瑣屑屑排列有致,節(jié)奏起伏。母親拂曉時點一根香,然后掃地,煮飯,熬藥,喂藥,洗衫,下菜地;臨睡前,再熬藥,喂藥,洗洗刷刷,幫父親擦身、按摩,用熱水幫二姐敷身(長期打針,血管上出現(xiàn)腫塊),然后又點一根香,從不間斷。在家的日子,我靜靜地看母親虔誠的容貌、跑動的身影,感動而無措。二姐去的那年,母親咬著嘴巴,半天無語。越是這樣,我們越是不安??匆娔赣H挽了菜籃子卻跑去山上,我覺得寫詩是一種罪孽。
在她面前,我的詩人身份充滿疑問。母親本是《詩經(jīng)》里的采桑女,逐漸在漫長的時光里,變成一個清晨的善者,為生活和親人祈禱。她才像真正的詩人。她不需要我這個偽詩人做兒子。從那時起,到父親離開,我拒絕詩歌。
現(xiàn)在,母親身體健朗,80多歲還聲氣明亮,這使我空洞多年的內(nèi)心常感安妥。
我有了念詩的沖動。
放下那些舊年筆記,我打開網(wǎng)絡上某個詩歌論壇,讀到詩人南柯的《抱樸》,只這幾行,就夠了——
多年以后,我終于
安靜下來,忘路之遠近
不關(guān)心時事,每日飲菊花
用泉水浣衣,詩歌越寫越短
終至無辭,其中涼意
用盡半生解讀
作者是位詩人,他視詩歌為人生理想,視詩歌為續(xù)命的精神良藥。后來,他發(fā)現(xiàn),在磨難面前,像母親那樣面對生活、善待親人、勇于擔當?shù)娜?,雖不寫詩,卻是真正的詩人。真正的詩人,總是寫著“生活”這首最樸素的詩歌。作者給自己取筆名“存樸”,給散文取名“抱樸”,應該是深深地覺得返璞歸真的人生本身就是最好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