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林云霞
沒錯,是“記意”,不是“記憶”,這不是拼音輸入法造成的別字。我的意思是,這兩者的內(nèi)涵有區(qū)別:記憶是現(xiàn)場在不同時間維度的客觀再現(xiàn),記意是記憶經(jīng)過主觀情感篩選后的局部性的后續(xù)呈現(xiàn)。記憶務實,記意高蹈。剛好詩歌也是高蹈的,于是記意和詩意常常融合在一起。
1941年前后,日本飛機經(jīng)常入侵贛州,城里沒有防空武器,日機也就敢于低空轟炸掃射;開初我們一聽見那汽笛狂鳴、鐘聲急促的警報,就往菜地邊的竹林跑,錯以為那里隱蔽、安全。有一天,幾架日本飛機低低地沖下來,低得機翼上的血紅圓團都看得見,巨大的轟鳴聲和機槍密集的掃射聲很是嚇人。我們嚇得趴在地上,只聽得竹子被機槍子彈打得嘩啦啦地折斷下來,我二姐維仁以為是子彈潑來,忙脫下她的藍布上衣遮在我頭上,以為可以幫我擋住子彈……多少年后,我想起二姐,就會感動地記起她對我這弟弟的關懷。
從那以后,跑警報成了我們緊張、恐懼的生活。早上匆忙吃點兒東西,母親就帶著我們出南門,跟著人群往河邊樹林里躲,中午在外邊吃點兒冷飯,天黑時才敢回去;這樣天天跑,實在太累了,而且城里中小學都停課了,讀不成書,母親就把我送往已疏散到離城約15華里的桃源洞的省立贛縣小學去讀五年級。農(nóng)村的校舍是用篾墻、竹瓦做成的,吃的是南瓜、糙米飯,很苦,卻較安全,但遠遠望見日本飛機撲向城里,接著是炸彈爆炸聲、機槍掃射聲,我就會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不知我那楊名巷的家怎樣了,爸爸媽媽姐姐弟妹們平安嗎?
周六回來,見楊名巷如舊,爸媽都好,我才放心了,與鄰居們平安相見,彼此又多了幾分親切,前些日子吵過嘴、打過架的小伙伴也會重新和好。
1944年冬,日本侵略軍溯贛江而上,贛州一片恐慌,人們多在雇車雇船遠逃;我們家人口多,又因為父親已經(jīng)失業(yè),經(jīng)濟困難,無力遠走,只好先叫我這15歲的小孩搭乘父親朋友的便車,把兩箱衣物、字畫送往他在于都的朋友家寄存。
于都離贛州幾十公里,當時搭乘燒木炭的汽車,車程兩三個小時。我把東西送到,第二天往回走時,買不起車票,兩頭見黑地步行了一整天,兩腳都走起了水皰。一路上只見逃難的人、車輛絡繹不絕,我還以為贛州已經(jīng)淪陷了呢!問那些逃難的人,他們也不清楚,只是含糊地說:“快了,快了!”我為父母弟妹擔憂,走得更快了,在天黑時才接近城邊,城門口已經(jīng)堆滿了沙包,像要隨時封閉城門進行巷戰(zhàn)似的。我好不容易才擠進城內(nèi),拼命往家里跑;楊名巷內(nèi)本來就沒有路燈,這月黑風高的冬天夜晚,那幾戶人家有的逃難去了,有的出于恐懼不敢點燈,小巷顯得極為陰森。我又一路疾跑,才進大門,就聽見徐家老二的媳婦在哀哀哭泣,她喂養(yǎng)的那幾十頭豬怎么辦?帶不走,也賣不掉……
我進到屋里,只見父親一個人枯坐在昏暗油燈下。見我回來了,父親才如釋重負地連聲說:“好,好,你回來了!”我去了于都后,父親仍在四處尋找車船,一位同情父親在職時不貪污不敲詐的藥材商人,愿意在他雇的木船上免費給我們家一席之地,就由母親領著姐姐弟妹們先去贛州下游的夏府,父親則留下等待我。
母親他們走得匆忙,連碗筷都來不及洗,抱了幾床被褥和一包衣衫就上船了。
又過了一天,日軍已越過遂川,逼近贛州,城里已經(jīng)跑得沒有多少人了,我們才在那北風凜冽的早晨擠上了一條下行船,趕往夏府與母親他們會合。又是搭乘別人的船,大小家具和父親珍藏多年的書籍、瓷器、古董都不能帶。我們是含著淚走出楊名巷的。
解讀
對于普羅大眾來說,戰(zhàn)爭只能和“殘酷”“絕望”“不堪回首”這樣的詞語聯(lián)系在一起,它和“詩意”是對立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詩意發(fā)生在多年以后。彭荊風回到贛州,重溫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見到曾經(jīng)熟識的人的后人,想起過往歲月,記憶發(fā)生了化學反應,詩意奔涌出來,化作了滔滔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