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本期好文章一如上期。第1期我們已經強調,“本欄目的文章旨趣具體可以表述為,一是從當下話題或重要的問題現象出發(fā),予以理論分析和闡釋,尤其歡迎批評性的稿子;二是側重探討某一時段的問題現象或案例,形成專門的史論性文章。總體傾向是希望有宏觀面的歷史和理論思考,或者說具體話題的討論能夠啟發(fā)、支持開闊、開放的宏觀思考?!北酒诘乃钠恼轮?,黃發(fā)有教授是高校中最早研究網絡文學及相關理論建設的著名學者之一,并且在一般媒體研究方面已經有了公認的學術建樹,本文是他有關網絡文學研究現狀的最新思考,希望引起同仁關注。劉復生教授的大作以文明論為論述視野,提綱挈領,論域開闊,尤見當下關懷的內衷與激情。后續(xù)案例的析論,又起到了散點透視而聚焦的整體結構支撐作用,全文筋骨強健,猶如收掌為拳,發(fā)力剛猛。期待再有專著繼之,則血肉備矣。后三篇則是對文學批評的反躬自省。新世紀也是新媒體的世紀,中國網絡文學堪稱一枝獨秀,風光無限。相應之下,網絡文學批評起步維艱,且更難的還是自身的提升和成熟。近年嶄露頭角的唐弢文學獎獲得者李丹和欄目主持人的合作之作,是通過回顧20世紀90年代的商業(yè)化潮流對于文學的沖擊,特別是“人文精神討論”中的代際反應差異,反思年輕知識群體的知識、經驗、歷史觀和價值觀的局限性,尤其是揭示出當代年輕知識分子如何與國家發(fā)展同步共進的時代之問。所謂片面的現象觀察,視角獨特,也見幽深之思。最后是年輕學者畢文君追溯更早期的批評史研究,以點到面,將批評家案例分析與宏觀歷史研究融為一體,呼應的是新世紀以來回顧反思新時期文學史的學術思潮,也顯示出了年輕學者進入專業(yè)歷史場域的學術能力,未來無可限量。
古人云,文章合為時而著。面對當下,永遠是文章的根本動力;同時,對于當下的體悟也是我們進入文章的一種路徑依賴——這需要作者和讀者\受眾同樣有著關懷當下的動機和認知,這才產生同情之了解。這并非在暗示一種功利主義的文學觀,實在是百年未遇之大變局的實況所致。其實,百年前先人已經喻示了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到來,近百年中的變局很難完成千年之變。生當此世,人文學者不能不為自己的時代留下歷史的思考。今天的現實就是后人的歷史。所以,為自己,更為歷史,我們一起努力留下時代的見證。
——吳俊
摘要:與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相比,網絡文學評論與研究處于滯后狀態(tài)。網絡文學評論既要拓寬研究視野,又要提升學術深度。首先,網絡文學評論應當增強歷史意識。其次,網絡文學評論與研究應當具備一種融合互動的學術視野。再次,網絡文學評論應當更新學術方法,轉換思維模式。
關鍵詞:網絡文學;文學評論;歷史意識;拓展深化
新世紀以來,新媒體的崛起帶來了文學發(fā)展格局的變化,網絡文學的生產與消費快速增長,網絡文學成為貫穿電影、電視、網絡游戲、圖書出版等產業(yè)鏈條的新興文化現象。相對而言,網絡文學評論與研究處于滯后狀態(tài),一方面,一些文學評論家和文學史家的文學理念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框架,對新生事物的接受較為遲緩;另一方面,目前從事網絡文學評論與研究的學術隊伍在數量、質量方面都有欠缺,對網絡文學的評論與研究還不夠深入,對網絡文學整體結構的把握較為薄弱。而且,隨著網絡文學社會影響的日益增強,應當加強對網絡文學發(fā)展的正確引導。網絡文學評論這些年已經跟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榮形成了密切的呼應,網絡文學評論也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的關注與重視。而且,網絡文學評論對于提升網絡文學的地位,也有其獨特貢獻。
網絡文學評論的發(fā)展既面臨大好機遇,也面臨重重考驗。令人欣慰的是,最近幾年學術界對于網絡文學的偏見在慢慢淡化。從2016年到2019年,歐陽友權、單曉溪、周志雄、邵燕君主持的網絡文學研究課題先后被立項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和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課題重大攻關項目。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來,網絡文學評論的地位,在中國當前的學術格局當中確實在提升。不過,我們也不能過于樂觀。如果僅僅以“新”為標榜,一個新興的研究領域確實更容易成為泡沫制造基地,網絡文學評論只有逐漸完善評價體系和學術規(guī)范,其學術質量才能得到保證。網絡文學評論既要拓寬研究視野,又要提升學術深度。網絡文學評論從業(yè)人員對此應該保持清醒,不斷進行深入反思,只有經過持續(xù)的努力,才能讓網絡文學評論真正登堂入室。必須強調的是,網絡文學評論跟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是相互依存的,如果網絡文學能夠產出一些真正具有經典意義的作品,這有助于提升網絡文學評論的水準。一個評論者如果陷身于低水準作品的海洋,短中取長,時間長了難免拉低評論的境界。
一
當前很多網絡文學評論,基本上是就現在看現在,這就像坐在高速飛馳的車廂里觀察另一個運動的物體。如果把網絡文學看成一個全新的事物,使得網絡文學從歷史中游離出來,它就成了一種沒有源頭的新生物種。因此,網絡文學評論與研究應當增強歷史意識。技術革新確實賦予網絡文學以新質,然而,從網絡文學的主題、價值、情感之中,我們會發(fā)現它和傳統(tǒng)文學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還是應該把網絡文學視為中國當代文學的有機部分,放在一個整體的視野當中進行考察。通過多元的參照,我們會看得更清楚,對它的貢獻和局限都看得更明白。
我們回過頭去看,會發(fā)現鴛蝴派文學跟網絡文學有不少相似之處。鴛鴦蝴蝶派的崛起也跟當時的媒體變革有非常密切的關系,作為當時的新媒體報刊——市民報紙為鴛鴦蝴蝶派文學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報刊連載和新章回體給鴛鴦蝴蝶派文學帶來新的活力,讓讀者耳目一新。鴛蝴派作家熱切關注當時市民階層的喜怒哀樂,其寫作緊密追蹤社會大眾的閱讀興奮點,在題材和寫法上面都非常接地氣。當然我們也清楚,鴛蝴派文學雖然非常流行,但文學地位不高。報刊的出現和現代稿酬制度的建立催生了自由撰稿人階層,不少鴛蝴派作家都是自由撰稿人。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鴛蝴派作家對自己的寫作是沒有底氣的。張恂子、張恂九父子都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性作家,他們在說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時候,會覺得自卑,看不起自己,甚至會貶低自己。隨著文學觀念的轉變,鴛蝴派文學的文學史地位有所提升。張恨水是一個被低估的作家,夏濟安在1958年年初給夏志清的信中說:“最近看了幾本張恨水的小說,此人是個genius。他能把一個scene寫活,這一點臺灣的作家就無人能及。他的limitations與deficiencies是很明顯的,但是他有耳朵,有眼睛,有imagination。你那本書不把他討論一下,很是可惜。”①他還說:“最近看了《歇浦潮》,認為‘美不勝收;又看包天笑的《上海春秋》,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雹趶垚哿嵩浺脖患{入鴛鴦蝴蝶派的譜系中,但現在的文學史敘述大都將她視為自成一派的大家。我們回顧這樣一段歷史,會發(fā)現鴛蝴派文學跟網絡文學形成了一種遙遠的呼應。網絡文學經過長期的修煉,也有可能從俗入雅,從流行走向經典。當然要實現這種跨越確實比較艱難,要面臨很多的挑戰(zhàn)。
就文脈傳承而言,多數評論者集中關注網絡文學與通俗文學的關系。值得注意的是,網絡文學不是單一維度的傳承,而是多維度的混融,譬如玄幻小說既從本土文學傳統(tǒng)中汲取滋養(yǎng),還受到西方幻想小說的影響,不少文本在題材、人物關系、敘事方式上都借鑒了網絡游戲的制作模式;耽美文和同人文有較為明顯的日系文化背景。在綜合視野中研究網絡文學的文體來源,梳理清楚其來龍去脈,這是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多數類型小說都有程度不同的混搭傾向,在敘事上普遍帶有后現代色彩的碎片化特征。值得注意的是,網絡文學評論中文本分析類別的成果,大多重視對類型文的結構分析,將研究對象拆解成零碎的單元,致使研究也有明顯的碎片化傾向。當網絡文學被壓縮在平面化的空間進行考察時,歷時分析的空缺就會使研究失去深度和歷史的參照。
網絡文學的來源較為復雜,它是技術、商業(yè)、文化聯合催生的產物,因而有多重傳統(tǒng)的元素滲透其中。網絡技術使得遠程的視頻對話和語音交流走進人們的日常生活,在痞子蔡、邢育森、李尋歡的創(chuàng)作中直接植入了大量網絡聊天的內容,人物對白在網絡類型小說的篇幅中占據了極高的比例,口語傳統(tǒng)在網絡文學中異形再生。從媒介形態(tài)對人類思維影響的維度,美國學者沃爾特·翁將人類史劃分為原生口語時代、書面時代和次生口語時代。電子技術將人類帶入次生口語文化環(huán)境,這是一個崇尚對話、眾聲喧嘩的時代,既繼承了書面文化的遺產,又保留了大量口語文化特征。當然,次生口語文化并不是面對面的會話,而是借助電子媒介的虛擬的仿真會話。沃爾特·翁認為:“原生口語文化里的人轉向外部世界,因為他們沒有機會轉向內部世界;與此相反,我們之所以轉向外部世界,那是因為我們已經完成了向內部世界的轉移。”③確實,在網絡文學以“小白文”為基調的語言風格和詞匯選擇方面,口語化趨向較為明顯。
另外,對網絡文學的考察還需要一種前瞻視野。報紙在中國近代作為新媒體出現的時候,也被一些保守的學人所排斥,章太炎對報章小說就充滿了鄙夷。隨著時間的推移,報刊孕育的新文學形態(tài)逐漸成為主流。在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作為新媒體的報刊產生了非常強大的推動力。當然,這種推動力并不僅僅來自報刊,報刊平臺把來自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力量聚合起來,不僅改變了文學的生產、傳播與接受,也重塑了文學的內容與形式。從未來的視野看,我覺得網絡的力量還沒有充分展示,它還有新的可能性會慢慢展現。人工智能的快速發(fā)展與逐漸普及,正在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與思維方式,也會重構文學的邊界、功能與存在方式。就網絡文學當前的創(chuàng)作而言,它的可能性沒有被完全打開。令人感嘆的是,運動中的網絡文學似乎注定是一種過渡形態(tài),一種歷史中間物??梢云诖氖牵W絡文學必然會孕育更多新的文學形態(tài)和獨特的想象元素,激發(fā)新的審美力量,必將對中國文學的未來發(fā)展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
二
我們看現在的網絡文學評論文章,會發(fā)現存在一個比較普遍的問題,即就網絡看網絡。因此,網絡文學評論應當具備一種融合互動的學術視野。媒介融合的現實進程是這種融合視野的社會基礎。網絡作為一種媒介形態(tài),在媒介融合的格局中很難從其他媒體中分離出來。報紙、期刊會借助各種網絡平臺來傳播自己的內容,電影、電視跟網絡的結合也是越來越密切,各種媒介基本上已經互聯互通了。隨著5G技術的普及,其融合程度會進一步加強。2009年5月江蘇省作協與無錫市作協、《太湖》雜志聯合舉辦“中國網絡文學論壇”,我在現場見證了純文學陣營與網絡文學陣營劍拔弩張的爭論,以雅自居的印刷文學與自謀生路的網絡文學各執(zhí)一端,涇渭分明。隨著媒介融合的進一步發(fā)展,網絡文學與純文學的交互滲透是必然趨勢,沒有哪個所謂的純文學作家可以與網絡絕緣。東西的長篇小說《篡改的命》就大量使用網絡語匯,越來越多的“80后”“90后”作家選擇了跨界寫作,同時為紙媒和文學網站寫作。網絡文學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會呈現另外一種面貌。
互聯互通是網絡文學的本質特征,這不僅體現在傳播技術層面,還體現在網絡文學與外部環(huán)境、中外文學傳統(tǒng)的關系上。對于網絡文學的命名,作家方方有這樣的評價:“中國文學歷史已上千年,寫作所用工具和刊發(fā)所據載體也都有過數次變化,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因工具不同而對文本另外命名的,比方刀刻文學、毛筆文學、鋼筆文學抑或鉛印文學,也從未見過因載體不同而冠名的,比方竹簡文學、布帛文學、期刊文學、書籍文學等等。所以,網絡文學以電腦寫作,在網絡上發(fā)表,與其它工具寫作,在其它載體發(fā)表,哪里有差異?既無差異,我們對它的文本要求,就不應存差異之心?,F在,把它單列出來,另用‘網絡文學來與其它文學文本作一區(qū)分,究竟是抬舉它,還是貶損它?這個真的好難講?!雹茉趫罂霈F以后,確實出現過“報章文學”“報章體”和“報章小說”的概念。現代作家、學者謝六逸1938年在《新大夏》雜志上發(fā)表《報章文學瑣談》一文,他說:“報章文學與純文藝的不同地方,就是在這斗爭意圖的直接表現上,自有它的特性。而所謂純文學,不僅是沒有這種意圖,甚至可以說有許多是社會或政治意識的麻醉品。但是,報章文學和文藝的關系很密切。實際上,文藝也不過是文化之階級之表現?!雹輪栴}在于,如果承認網絡文學和報章文學有差別,那么各自在文脈傳承、作者隊伍、閱讀群體、傳播方式等方面有什么突出的特點,它們在新的媒體環(huán)境中是什么樣的互動關系,這些方面至今少人問津,更缺乏深入追問。
與印刷文學相比,網絡文學寫作與受眾的互動明顯加強。不過就目前的研究狀況來看,接受維度往往被網絡文學評論所忽略,評論者還是立足于生產本位進行評判,這樣得出的結論顯然有所偏失。網絡文學的寫作者、受眾以年輕人為核心群體,網絡文學追求流行品格,敢于挑戰(zhàn)老成持重的成年文化,呈現不一樣的自我,為此帶有鮮明的青年亞文化特征。青年亞文化處于漂移狀態(tài),具有一種不穩(wěn)定性和邊緣效應。其文化屬性如何影響網絡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接受,寫手、平臺運營者、受眾如何建構互動模式,這些都需要研究者進一步探究。
應當引起注意的是,網絡文學評論有較為突出的偏食現象。在網絡文學版圖上,類型小說受眾面最廣,商業(yè)開發(fā)程度最高,也是網絡文學評論的焦點所在。相對而言,網絡空間的詩歌、散文等文體的研究門可羅雀。由于詩歌文體的商業(yè)價值較低,詩集的出版也有一定難度,越來越多的詩人轉戰(zhàn)網絡空間,一方面網絡詩壇魚龍混雜,另一方面網絡詩歌佳作迭出,這些現象都很值得深入思考。“雞湯文”在微信朋友圈蔚然成風,這種大眾文化現象已經成為不少文化人的談資,但其背后的文化根源、社會心理卻基本沒有得到學理層面的關注和挖掘。當網絡類型小說被等同于網絡文學時,這種生態(tài)失去了必要的平衡,網絡文學評論的視野是狹窄的,容易被商業(yè)導向和流行趣味所牽引,也缺乏學術的獨立性。
三
網絡文學評論與研究的發(fā)展,迄今為止差不多是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大多數進入這一新興領域的研究者背景不一,此前都有自己獨特的領地,轉移陣地后依然會保留學術慣性。網絡文學研究是新地蓋房,研究者有較大的自由發(fā)揮空間,也因為沒有建立共同體認可的傳統(tǒng)與框架,整體上顯得較為散亂而隨意。托馬斯·庫恩在其名著《科學革命的結構》中認為:“范式就是一種公認的模型或模式?!雹薹妒骄哂姓w性、公認性、可模仿性、群體性等特征。網絡文學研究要建立新范式,就需要根據研究對象的改變,有針對性地更新學術方法,轉換思維模式。
第一,多學科協作的視野與方法。網絡文學研究會牽涉到文學、語言學、新聞傳播學、社會學、經濟學、計算機科學與技術、信息科學等學科的理論與方法,但目前的網絡文學研究還局限于文學領域,視野偏于狹窄,方法也不夠多樣。譬如近幾年IP問題在網絡文學評論中經常被提及,可惜就像水過石面一樣,轉眼之間不留下任何痕跡,研究者對于與IP相關的版權法規(guī)、版權合作模式、版權與網絡文學產業(yè)的關系都語焉不詳,僅僅滿足于蹭蹭熱度,很難深入下去。當然,現實中很難有精通多個學科的全能型人才,要對網絡文學研究進行立體交叉的學術透視,有賴于學術界各顯其能的通力合作。
新的技術革新不斷刷新網絡媒介的面貌,也重構網絡文化,因此科學的方法和思維在網絡文學研究中應該有一席之地。在語言學研究中,實驗方法已經運用得很普遍了,將語料通過電子儀器進行分析,得出核心詞匯出現的頻率,由此推斷一個寫作者的語言習慣與語言規(guī)律。通過一些語言分析軟件對網絡文學作品進行分析,會發(fā)現用常規(guī)方法無法捕捉到的一些語言特點。我曾經讓研究實驗語言學的朋友幫忙,讓他們通過語言實驗儀器對一部玄幻小說和一部九十年代出版的長篇小說進行對比性的語言分析,結果發(fā)現前者的語言重復頻率要高得多。因為這種抽樣有點隨意,樣本數量也不夠,說服力不足,所以沒有寫成文章。隨著AI技術的快速發(fā)展,當寫作機器人成為網絡文學的重要制造者時,不借助實驗手段的話,估計研究者已經很難確認具體文本的作者究竟是機器還是人。
第二,文化研究與審美分析的有機結合。目前從事網絡文學評論與研究的學者,主要來自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和文藝學學科,也有一些新聞傳播學、社會學背景的學人偶爾為之。中國現當代文學背景的評論者大都采用文學思潮研究、作家作品分析的范式,優(yōu)勢是重視個案分析和文本解讀,做得比較扎實,局限是綜合性偏弱,視野比較狹小,容易忽略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媒介特性與社會文化內涵。文藝學背景的評論者側重理論透視和文藝新現象描述,長處是具有較強的理論敏感性,善于從復雜的關系中把握網絡文學的走勢,但有時也會流于空泛。當然這只是一種泛論,每個評論者都有自己的個性與風格。目前的網絡文學評論與研究,在學術方法方面基本沿用了研究印刷文本的路數,首先對書面材料進行書面分析,然后以書面形式表達自己的見解。網絡文學中的非書面化元素,難免被一種學術慣性所屏蔽和濾除。網絡文學評論的提升,一方面要避免將網絡文本草率地等同于印刷文本,簡單移植書面表達鑒賞和瑣碎的文本分析,另一方面要避免不及物的、大而無當的表淺評論。
文化研究的優(yōu)勢是視野開闊,評價標準具有綜合性,尤其面對網絡文學這樣的研究對象,有一些作品可能本身的藝術價值不高,但是在文化研究的多棱鏡下會映照出別的價值,諸如記錄現實、反映社會心態(tài)等等。對于像本雅明這樣的文化研究高手來講,他們從垃圾當中也可以敏銳發(fā)現具有較高研究價值的學術突破口。不過,文化研究學者有時難免越界,以一個專門家的學識去談論他不熟悉的問題,隔山打牛。網絡文學和傳統(tǒng)文學相比,傳播媒介不同,內容和表達方式依然相通,審美性依然是其根基所在。針對網絡文學的變化,審美分析要有所調整,只要不被奉為唯一標準,就依然是有效的、基礎性的研究方法。因此,將文化研究與審美分析有機地結合起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靈活運用,才能有的放矢,避免一把尺子量到底。
第三,文獻學方法與數據分析方法的有機結合。人文科學研究一直重視文獻的搜集與分析,借此探明研究對象的特征和性質,在此基礎上得出自己的觀點。傳統(tǒng)的文獻學方法一直重視定性研究,因而具有明顯的主觀色彩,面對同一研究對象的不同研究者得出的結論可能差別很大,在科學性和客觀性上容易引發(fā)爭議。為了糾正這一偏失,定量分析方法的引入就有其必要性。以傳播學為例,經驗—功能學派以媒介分析、受眾研究和傳播效果研究為基本任務,以實證主義方法為基本方法,研究的過程和方法都是可重復的和可以驗證的。研究者通過對外部環(huán)境變量的分析,揭示行為和事實的規(guī)律。傳播學的技術—控制論學派建立在信息數理理論的基礎上,以信息論、系統(tǒng)論、控制論為其奠基石,建立了典型的技術主義范式,具有更為明顯的自然學科色彩。回顧網絡文學的發(fā)展歷程,追求數量的量化邏輯頗有市場,文本的同質化傾向較為突出。正因如此,數理統(tǒng)計方法適用性極強,可以大展身手。在網絡文學研究中,可以借助媒體實驗室的輔助,通過數據挖掘和分析,對海量數據進行篩選,捕捉熱點信息,獲得研究者需要的數據分析報告和可視化圖表。網絡類型小說的篇幅普遍較長,大數據統(tǒng)計分析以及NLP(自然語言處理)方法的引入,也會有很好的效果。
數據分析方法并不是要取代傳統(tǒng)的文獻學方法,它在人文科學研究中是定性研究的有益補充。但不能單純依靠純粹的數據分析,人文研究還是需要獨立的價值判斷,不能以數據分析的結果作為唯一的依據。一些年輕學人在面對快速變化的研究對象時,自覺地更新研究方法,通過思維的轉換,開拓新視野,開發(fā)新材料,提出新問題,開展新解釋,這當然是值得鼓勵的;同時也要避免一種傾向,那就是以為傳統(tǒng)的學術方法已經過時了,在新的語境中不必再熟練掌握了。網絡文學研究以人文研究為底色,我們在研究中必須具有人文思維和人文意識。正如格羅伊斯所言:“只有當對古老東西的保存似乎已經在技術上以及在某種文明內被穩(wěn)固下來的時候,人們才開始對新產生興趣,因為似乎繼續(xù)生產重復性的、模仿性的作品會顯得多余,因為它們重復的,是在檔案庫里早就存在了的東西。所以,新只有在此時才會以肯定的,而不是以危險的面貌出現?!雹呷绻盍褮v史與傳統(tǒng),“新”的價值也失去了必要的價值依托。
注釋:
①②夏志清:《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載《愛情·社會·小說》,臺北純文學出版社1970年版,第229頁,第233頁。
③[美]沃爾特·翁:《口語文化與書面文化:語詞的技術化》,何道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頁。
④方方:《自家鼓掌,唱徹千山響——閑說網絡文學》 ,“銀河文學的博客”(2017-01-09,19:06:18),http://blog.sina.com.cn/s/blog_1646844a60102x203.html。
⑤謝六逸:《謝六逸集》,遼寧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頁。
⑥[美]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頁。
⑦[德]鮑里斯·格羅伊斯:《論新:文化檔案庫與世俗世界之間的價值交換》,潘律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網絡文學研究中心。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期刊發(fā)展史”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8ZDA266)
責任編輯: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