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鋒
從2005年一直到2017年,北大歷史系與耶魯大學東亞研究所之間有一項合作計劃,即每學年選派二至三位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博士生前往耶魯大學進修一個學期。2011年,我和歷史系的一位博士生成為當年的人選。在去耶魯之前,有一位女士曾經(jīng)給我打過幾次電話,詢問辦理出國手續(xù)的進展,說的是一口非常標準的普通話。在電話里,她自稱是“金老師”,當時我以為她是耶魯東亞研究所從事行政工作的老師,并暗自佩服她的語言能力。后來我才知道,在背后默默幫助中國學生參與這個交流項目的正是美國歷史學界鼎鼎大名的史景遷,而“金老師”便是他的夫人金安平女士。
2011年1月11日,我們啟程從北京前往紐約,然后再轉至耶魯大學所在的紐黑文。第二天下午兩點多,我們抵達紐約肯尼迪機場,耶魯東亞研究所派了輛車子來接我們。我們行李不多,每人一個箱子和一個雙肩背包,再也沒有其他的,車上顯得有些空蕩蕩。從紐約城到史景遷家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紐約市內的交通似乎很擁擠,不到下班時間就緩緩地排起了長隊,但是出了紐約城就順暢多了。金安平原本打算直接把我倆送往住處,但由于當天美國東部沿海地區(qū)普降大雪,她擔心我們在路上會堵車,所以就臨時改變行程,安排我們先去她家住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再送我們去住處,然后再到學校辦理入學手續(xù)。
于是,司機把我們接送到史景遷家,那是一棟坐落在小樹林里的別墅。我們抵達的時候,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一下車,就看到門口略顯驚訝的史景遷先生。那時,金安平在耶魯帶課,教學生讀《論語》,當時她在學校上課還未回家。史先生說沒料到我們這么快就到了,比他們預計的時間要早很多。他問我們想不想直接去住處。我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我說要不等金老師回來再決定,我們想見見她。就這樣,我們“登堂入室”,進入了這棟林中別墅。雪日傍晚的屋里略微顯得有些清冷寂寥,但當我看到廚房餐桌上的花瓶里優(yōu)雅地插著幾支郁金香時,突然感到一種格外的溫暖;還有一條小狗總會搖著尾巴跑過來在腳邊蹭蹭,舔舔我伸出的手。六點左右,金安平回來了,家里頓時有了活躍的氣氛,一掃此前的冷清和稍有些尷尬的氣氛。她當即說我們不用回去,然后就動手做晚飯。晚餐有一樣冷盤是牛油果放上點椒鹽和橄欖油,口感挺好的。還有一個菜是餅干夾著豬肉,也是道冷盤。然后就是主食,酸菜肉絲面,加上幾只大大的海蝦。在餐桌上,金安平很細致地告訴我們接下去的安排,也表示會聯(lián)系與我們的博士論文相關的老師。
席間,史先生的眉宇漸漸舒展開來,展現(xiàn)出他睿智博學、談笑風生的一面。因為語言的關系,我們跟金安平交流時通常都是說中文,她也很少直接跟我們用英文說話。但是,有史景遷在場,金安平總是會主動地跟我們說“史先生”怎樣怎樣,言語之間充滿著愛和敬意,絲毫不會冷落一方。而且,金安平還會很體貼地提醒史先生該給我們講點什么,然后又配合著他頻頻微笑。那天晚上,史景遷興致勃勃地給我們講述了他在1959年從英格蘭初到美國時的感受,以期與我們初到美國形成對照。在暗淡的燈光下,史景遷還拿出收藏的紅酒和最喜歡的馬丁尼(一種雞尾酒),說是為了歡迎遠道而來的朋友。
金安平有一對兒女,其中女兒是一位美食家,長年定居在離紐黑文不遠的紐約城。家里仍然給他倆在二樓留著房間。當天晚上,我和朋友被分別安排住在金安平兒女的房間,我睡的床上還放著一只大抱熊。晚上很安靜,除了偶爾駛過的汽車聲。史先生家的小狗也很安靜,在黑夜中甚至還爬起來到我身邊搖著尾巴蹭幾下。后來聽史景遷說,這條小狗在英國出生,是法國的一位朋友送給他的。本來并不想要,因為他們都很忙,擔心沒人照顧,但后來還是收下了。如今,他們已經(jīng)一起生活了整整十五年,“小狗”其實是年事已高的“老嫗”,而且?guī)缀跏鳎珣{著聽覺走路。
第二天雪停了,天氣晴好。康涅狄格州不大,史景遷家在西黑文,離耶魯不遠。吃完早餐后,史先生親自駕著車帶我們去學校,并沿路給我們介紹各種建筑。在耶魯校園轉了一圈之后,他站在研究生院的大樓面前跟我們說:“這就是學校的中心——左邊是耶魯法學院,右邊是斯特林圖書館?!弊詈?,史先生把我們送到位于希望街的住處“常春藤莊園”。我們的房間里可謂一應俱全,金安平已經(jīng)為我們買了蔬菜、水果、牛奶、面包和培根等食品放在冰箱里,甚至還有香皂、洗發(fā)水、衛(wèi)生紙、垃圾袋等生活必需品。用她的話說:“只有生活不用操心了,才能安心學習好。”后來過農(nóng)歷新年的時候,我們邀請了幾位中國留學生過來一起包餃子吃,他們都很羨慕,說只有耶魯?shù)难芯繂T身份才有資格住這樣的房子。那天晚上,史景遷與金安平又帶著我們去紐黑文當?shù)匾患矣忻摹艾F(xiàn)代”比薩店吃晚餐,據(jù)說那是紐黑文最好的比薩店,每次去的時候里面都是爆滿,我們也站在門口等了好久才輪上。
開學初,金安平曾打電話過來詢問我上課的情況,我跟她說了自己的感受。當時選了社會學家杰弗里·亞歷山大兩門關于文化社會學的研究生課以及與“酷兒”研究相關的課程,整天苦惱于自己笨拙的語言和老師艱澀的理論。當時確實感到極為沮喪,甚至覺得每天在浪費時間。金安平一邊鼓勵,一邊建議我重新選擇感興趣的課程。冬末,紐黑文又下了一場鵝毛大雪,但是并不覺得很冷。隨著春天的到來,小鎮(zhèn)也變得愈加綠茵繽紛。我時??吹酱巴庖患矣《热舜虬迩?,還有一個小女孩在樹下歡樂地蕩秋千。確實,如果沒有史景遷夫婦的貼心安排,我在耶魯?shù)娜兆訒庸陋殶o助。
期中的時候,史景遷夫婦請我們在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那是一部法國電影,名字叫作《上帝與人》。放映廳里寥寥數(shù)人,我已經(jīng)記不清影片講述的內容,大致是跟人的內心信仰有關。走出放映廳的時候,史景遷說了一句:“Very powerful”(“令人震撼”或“感人至深”)。隨后我們去了一家酒吧吃晚餐,金安平也和我們一起喝啤酒。旁邊當?shù)氐哪贻p學生看了很是詫異,在背后跟朋友議論說:“(原來)她是位老人!”在那個嘈雜、喧鬧和年輕人的世界里,史景遷夫婦覺得我們也應該會喜歡那樣的場合,或者想讓我們多體驗地道的美國文化。直到晚上十點半左右,他們夫婦又送我們回家。
半年的時光轉瞬即逝。在回國之前,我們又一次去了史景遷家。那是2011年6月23日,下午六點半左右,史景遷開車來接我們。我們帶了一些比薩、蘋果派、牛油果、咖啡,還有一小箱果汁等。我不知道該買什么,只擔心他倆不會喜歡這些東西。這次去差點不認得這個地方,因為跟五個多月前白雪皚皚時的西黑文實在差別太大,開車進去仿佛是鉆進了一大片森林里。這次看到史景遷的家很大,后面還有一個院落,外邊不遠處是近乎茂密的樹林。推開廚房的后門出去,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徑通向院里中式木結構的小亭閣,上書“呦呦亭”,應該是取義自《詩經(jīng)·小雅》“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我想象著風和日麗之時,史先生約上些文人雅士在庭院里把酒言歡、談古道今,那實在是一件再應景不過的事情。在夜里,參天的樹林叢中還可以看見到處飛舞著的螢火蟲。除了我們之外,那天一起吃晚飯的還有金安平的侄子一家三口和另外一對母子,也是他們的朋友。晚餐很簡單,一些土豆、烤肉、沙拉、雞塊,再加上餐后甜點,都是一些冷盤。與中國人不太一樣的是,對美國人而言,聚餐除了“吃”之外,其實最主要的內容是情感和思想的交流。晚上我們自己打車回去,金安平說史先生年紀大了,視力不好,盡量避免在晚上開車。
在耶魯期間,金安平待我們如己出,倘若沒有她,那些日子將截然不同。現(xiàn)在每每想起來,我就感到愧疚難安,覺得自己老是去麻煩她。面對充滿睿智、頗有紳士風范的史先生,我內心更是誠惶誠恐,只能徒勞地為自己缺乏學術涵養(yǎng)無法與他進行有意義的對話而扼腕嘆息。而且作為社會學專業(yè)的學生,之前確實不太了解史景遷在當今史學界的地位,他的《王氏之死》等著作也是后來才陸續(xù)拜讀的。我聽中國的留學生說,史景遷曾被舉薦擔任耶魯大學的校長,但被他婉拒。這么個大人物,卻經(jīng)常為我們這些無足輕重的晚輩學生做細微瑣碎的事情,我實在感到汗顏不已。
2014年春天,史景遷夫婦來中國訪問,為期三周,在北京、上海等多地巡講,一時成為國內學術界的盛事。我后知后覺,直到北大歷史系發(fā)來郵件,說史景遷夫婦想見見多年來曾經(jīng)參加過這個項目的學生。那是在北大東門外中關新園的餐廳里,我們大概十六個人,圍著他倆坐成了一桌。史先生依然那樣神采奕奕,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微笑地沖著我點點頭。金安平似乎已經(jīng)記不起我了,但是她每次叫我的名字時,我就會回想起她當初熟悉而親切的聲音,仿佛一切還是如故。如今,偶爾翻看八年前自己在耶魯拍的那些沒有人的風景,腦海里時常想起兩位老人,想起那段時光。光陰荏苒,希望二老在美國的東海岸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