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華
1929年10月14日下午,法國郵輪富爾達號從上海港起航,“天氣清朗,水波不揚,船行十分平穩(wěn)”。這是一次以遙遠的德國為目的地的旅程,美好的天氣給遠行者帶來了不錯的心情,張君勱、何鳳山也在富爾達號相遇相識。張君勱(1887—1969),原名嘉森,字士林,號立齋,江蘇寶山(今屬上海)人,中國民主社會黨領袖,著名政治家、哲學家,早期新儒學代表人物之一。此前不久,因為批評國民黨專政,張君勱創(chuàng)辦的政治大學被國民政府接收,與人創(chuàng)辦的《新路》雜志也被當局查封,被迫攜妻子王世瑛赴德國勒拿大學任教。何鳳山(1901—1997),湖南益陽人,曾任中華民國駐維也納總領事,駐埃及、土耳其、墨西哥等國大使。1938年至1940年擔任駐維也納總領事期間,德國納粹分子瘋狂迫害猶太人,何鳳山冒險為猶太人簽發(fā)前往上海的“生命簽證”,讓數(shù)千猶太人逃脫了納粹勢力的魔爪。對于早年的義舉,何鳳山從不張揚,上世紀末才被上海猶太人研究中心和美國“猶太人救命簽證組織”聯(lián)合發(fā)掘出來。2001年1月,以色列政府授予何鳳山“國際正義人士”稱號;2005年,聯(lián)合國授予何鳳山“中國的辛德勒”稱號。多年以后,張君勱這次留學德國的出發(fā)日期、航班以及旅途詳情已經(jīng)被遺忘,就是《張君勱》傳記也語焉不詳,意外的是何鳳山的書信記錄了旅途的情形,填補了關于張君勱研究的史料空白。當時的何鳳山剛剛二十八歲,帶著“湖南騾子”的倔強,滿懷希望地開始了去德國公費留學的旅途。作為一個來自貧困農(nóng)村的寒門子弟,此前何鳳山經(jīng)歷了很不容易的努力和奮斗。
何鳳山能夠到德國留學,僑湘的德國商人韓理生的影響甚大。韓理生大約是二十世紀初來到長沙的,最初作傳教士,后來從商,在湘江中的水陸洲定居多年,也經(jīng)常參與湘省事務,對華較為友善。1921年湖南發(fā)生“辛酉荒災”,熊希齡、趙恒惕、聶云臺等發(fā)起成立湖南華洋籌賑會,邀請外國領事團以及各教會、各外商參加,饒伯師、韓理生就是積極參與的外方人士。1929年4月,韓理生在何鍵的一次就職典禮上致辭:“理生居中國二十余年,中國實在是理生的第二個故鄉(xiāng),理生愛中國,差不多同愛德國是相等的。”1929年4月初,韓理生、克伯勒電告湖南省政府:德國歡迎中國留學生,希望湖南學校添加德文班,培養(yǎng)赴德留學生;德國米利克大學(慕尼黑大學,作者注)愿收中國學生二名,不僅住所免租,并免學費,凡在湖南大學或群治、雅禮等校畢業(yè)者均可赴德入學??梢钥闯鰜?,這是熟悉湖南情況的人才能提出來的方案,通過電報向湖南當局傳遞信息,也可見他們的重視與急切。
直到8月底,湖南省教育廳才在省政府機關報《湖南國民日報》刊登選拔留德學生的公告。此前,韓理生等轉(zhuǎn)達的只是米利克大學的意向,湖南省政府又通過韓理生正式致函米利克大學,明確商定選送兩名赴德留學生,第一、第二年免收學費、住宿費用,以后是否繼續(xù)免費則看學習成績。接著,成立了“湖南省教育廳代考德國米利克大學學生委員會”,請韓理生、安德生、楊卓新、張星舫、張渾、陳支古為委員,開會議定了報考資格、考試科目等有關事項。幾天過后,省政府委員、教育廳廳長黃士衡在省政府委員第三十七次常會上臨時提議:擬津貼代德國米利克大學招考免費生二名之旅費及服裝費銀各八百元,請公決。提議順利通過。9月14日,在省教育廳圖書館舉行了考試,黃士衡帶領教育廳的兩名科長、二名科員參加,考試委員會外籍委員韓理生、安德生準時蒞臨。根據(jù)此前考試委員會的決定,德文、中文、黨義為必考科目,原學理工科者加試數(shù)學,不考歷史;原學文科者加試歷史,不考數(shù)學。上午考試德文、黨義,下午考試數(shù)學、歷史和國文,每科考試時間為兩小時。試題如下:
(一)作文題。(甲)知難行易與孔孟學說合否,試引申其義。(乙)智創(chuàng)不如巧述說。此上兩題任作一題。(二)黨義題。(甲)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之關系如何,與國家主義不同點如何,試詳言之。(乙)總理之民族主義與盧梭之天賦民權(quán)及近世歐美各國主張之民權(quán)是否相同。(丙)總理謂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又名共產(chǎn)主義,試申其說。(丁)總理謂知難行易,能舉事實以說明否?(三)歷史題。(甲)通史之例創(chuàng)自司馬子長,其書起自何時迄于何世體例如何所本何書,試說明之。(乙)李唐末造士風浮薄綱維一弛,遂起五代之亂干戈相尋五十余年,洎天水初興風俗忽趨醇厚,肇三百年太平之基,宋太祖果以何術(shù)而致此,能言其故歟?(丙)俾士麥克時稱鐵血宰相,考其造邦之功首在修明內(nèi)政,不全系乎外交,試述其相業(yè)。(?。﹩柊倌陸?zhàn)事之原因,法軍當時每戰(zhàn)輒北,后忽轉(zhuǎn)敗為勝,其故安在?
因為排版的難度,當時的報紙沒有刊載數(shù)學題。德文由韓理生、安德生進行口試。之后的評卷、報請省政府審定等工作非常迅速,四天之后省教育廳公示了考試結(jié)果,錄取了李達、何鳳山兩人:李達為妙高峰中學教務主任,何鳳山為省政府交涉署秘書。兩人的成績均為七十六點二分以上。省教育廳要求兩日內(nèi)辦好由省政府及各廳薦任職以上兩名人員出具的保證書、個人履歷表,并由省教育廳函送米利克大學。
從發(fā)布選拔公告、組織考試委員會、出卷評卷、公示等程序來看,考試確實體現(xiàn)了公開、公平、科學的原則。據(jù)何鳳山回憶,慕尼黑德國學會的福雷德教授在湖南大學教德文,特意為他謀求了留學德國的機會,并請他向省政府報告。何鍵本來已經(jīng)同意何鳳山直接赴德留學,但教育廳廳長黃士衡認為選派留學生是教育廳職責范圍的事情,堅持要公開選拔。向省政府函請選送留學米利克大學學生的是韓理生等人,福雷德教授也沒有參加考試委員會,因而何鳳山的回憶并不十分可信。不過,黃士衡堅持采取公開選拔的方式確實值得肯定。他自始至終邀請德籍人士、大學教授參加,及時與米利克大學聯(lián)系,聘請知名專家和外方人士組成考試委員會,教育廳的人士只負責組織工作,程序科學、高效,避免了暗箱操作的嫌疑。考試委員會也是陣容強大、聲名卓著,如楊卓新,湖南新化人,是胡明復、姜立夫之后我國近代第三位數(shù)學博士,也是新學制后湖南首位博士,先后留學美、英、法、德等國十一年,時任湖南大學校長。試題由考試委員會委員擬定,切合當時中國形勢,適當考慮了與德國有關的內(nèi)容,格局開闊大氣,綜合難度也不低,可以說是一套很有水平的試題,就今天看來也不無啟發(fā)。
大約半個世紀以后,已經(jīng)退休并定居美國的何鳳山回憶起當年的考試情況:考試在教育廳的大禮堂舉行,所考的科目有六門,參加的有六七十人,大多是國內(nèi)著名大學畢業(yè)生。也許是記憶誤植,也許是有意無意的夸大,出現(xiàn)了一些與事實不一致的情況。其實,因為要求湖南籍大學畢業(yè)生且具有德文基礎,所以符合條件的不多,當時報紙公布了報考人數(shù)為四人:李達、蕭子雄(女)、何鳳山、趙煦雍。參加考試的人數(shù)不多,考試也就放在教育廳的圖書館。那個時代高等教育還是精英教育,據(jù)《湖南國民日報》1929年3月統(tǒng)計,戶籍在省城且具有大學學歷的男子一千六百七十九人,女子七十四人,結(jié)合當年的教育質(zhì)量,也并非毫無競爭壓力。趙煦雍(1906—1989),湖南衡山人,1929年清華大學畢業(yè),后留學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后任國民黨陸軍上將。蕭子雄,瀏陽人,復旦大學商科畢業(yè),其他信息不詳。四名報考者都有不可小覷的實力,以考試試卷的難度,李達、何鳳山均能取得七十六點二分以上的平均成績,也算得上優(yōu)中之優(yōu)了。
按照省教育廳的指令,李達、何鳳山趕緊辦好了一切手續(xù),領取了省政府補貼的旅費、服裝費,在9月26日從長沙乘船去上海,然后從上海乘富爾達號郵輪赴德國。
其實,1929年初,湖南省政府就著手制定《留學歐美公費生考選章程》,計劃首批向歐美各國選派留學生二十五名,并公布了資助標準:
英國,每月學費二十磅,出國川資服裝費國幣八百元,回國川資國幣六百元;美國,每月學費一百美元,出國川資服裝費國幣八百元,回國川資國幣六百元;德國,每月學費英金十六磅,出國川資服裝費國幣八百元,回國川資國幣六百元;法國,每月學費十四磅,出國川資服裝費國幣八百元,回國川資國幣六百元;比國,如法國。
日本原來是湖南學生留學的重要目的地,但是,“二十一條”外交事件、1923年長沙“六一慘案”等連續(xù)發(fā)生,湖南的反日情緒持續(xù)高漲,所以日本已經(jīng)被排除在公費留學范圍之外了。財力并不寬裕的湖南省政府當局能如此資助留學生,確實體現(xiàn)了重視教育的決心。社會各界對選派留學生也十分關心,湘鄉(xiāng)縣黨部就向省政府行文要求,選派公費留學生要重視青年的革命貢獻。李達、何鳳山的留學,并未完全享受以上待遇,只是參照省政府確定的標準,享受了公費留學的旅費、服裝費補貼,盡管德國米利克大學前兩年免除了住宿費和學費,但后面是否繼續(xù)免費還要看成績?nèi)绾危陀胁淮_定因素了,所以個人的壓力還是不小的。
一戰(zhàn)結(jié)束以后,德國承受著巨大的戰(zhàn)敗賠款壓力,經(jīng)濟雖然在復蘇,但是國內(nèi)金融動蕩、失業(yè)率高,幾次因無力支付賠款發(fā)生國際爭端,當局財政十分困難,日子并不好過。在自顧不暇的情況下向湖南發(fā)出招收免費留學生的邀請,自然難能可貴。一方面,韓理生等教會出身的僑湘德商秉持基督教理念,增強德國在湘影響力;另一方面還有更加深刻的社會經(jīng)濟原因。
1928年,德國對華貿(mào)易超過一萬六千九百七十八萬馬克,比上一年增加四千九百萬馬克,增速驚人。湖南省的染料涂料、化學品等進口,銻礦、錳礦、爆竹等出口也是大量增加,外貿(mào)市場潛力很大。而日本人在華、在湘不斷制造麻煩,屢屢引發(fā)仇日貨的風潮。韓理生等德商在商務活動中感覺敏銳,想方設法要拉近與湘省當局及社會各界的關系,從而擴大和占領新增市場,填補日本退出市場的空當?!逗蠂袢請蟆范啻慰莾S湘德商宴請政府官員、參加社會文化活動的新聞,如1929年3月21日的《僑湘德商昨日歡宴何主席》:“僑湘德商韓理生、愛禮司等,于昨二十日下午四時,在水陸洲愛禮司住宅設筵歡宴何主席及省府各委員,屆時何主席與各委員均赴宴盡歡而歸云?!?/p>
水陸洲即橘子洲,位于湘江中央,左右遙望岳麓山和長沙城,環(huán)境優(yōu)雅,風光宜人,有多家洋行入駐,建設了不少西洋建筑。兩天以后,還有更加詳細的報道《德商經(jīng)售肥田粉功效卓著》:“德商愛禮司洋行昨日歡宴何主席各廳長省政府委員及交涉署長等,已志前報。聞該行經(jīng)售之獅馬牌肥田粉含碳氨磷酸及加里三要素成分最為充足,以之培壅五谷植物無不豐收,并不損壞土壤,歷經(jīng)各國著名農(nóng)學家實地試驗,得國民政府建設委員會農(nóng)礦部暨江蘇省農(nóng)礦廳之嘉許。該行駐滬總經(jīng)理舒傅德為行銷湘省起見,特在長沙創(chuàng)立分行。前日偕華經(jīng)理陶昌海由滬來長,連日拜謁何主席及各重要機關。何主席政務之余關心民食,對于該行肥田粉確具增進農(nóng)林生產(chǎn)、提高農(nóng)民生活之效,頗深贊許云。”
這是湖南報刊對于稱為“肥田粉”的化肥開始正面報道的例子,而數(shù)年前的湖南《大公報》屢屢發(fā)表關于肥田粉有毒有害的新聞,將樣品送湖南大學進行檢驗,也沒有做出正面的結(jié)論。數(shù)年來的變化,也可看出社會認識的演進以及湖南與德國關系的向好發(fā)展,以后德、日結(jié)成聯(lián)盟,中、德關系只有十余年的黃金期,李達、何鳳山適逢這一難得的黃金期,完成了一次影響深遠的旅程。
當時的湖南報刊非常關注這次留學德國學生的選拔,從韓理生等人來電、選拔公告發(fā)布、考試委員會會議、考場詳情等,幾乎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報道,湖南《大公報》、《湖南國民日報》等均積極參與?!逗蠂袢請蟆纷鳛槭≌畽C關報有獲取信息的優(yōu)勢,報道最為全面。何鳳山是省政府交涉署秘書,在世俗的眼光里比任妙高峰中學教務主任的李達更值得關注,因此關于何鳳山的報道比較全面,從中可以得到何鳳山的不少信息:益陽縣人,1926年畢業(yè)于雅禮大學,獲文學學士,到上海后在中國公學任教,擔任過湖南前省長趙恒惕的家庭教師;不久回長沙任教于法政大學,后擔任省政府交涉署秘書、省軍官講習所教官,業(yè)余還在多所學校兼任教師;計劃此次赴德后學習外交或市政。不過,何鳳山后來改變了學習的專業(yè),1932年6月獲得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學位論文是關于銀行方面的。
與何鳳山一起赴德留學的李達,是很少為今人知曉卻成就斐然的人物。李達(1905—1997),又名仲珩,湖南平江縣人。1924年長沙妙高峰中學舊制九班畢業(yè)后考入東南大學,后因反對校長張乃燕入獄,出獄后留校任助教,不久返回長沙妙高峰中學任教務主任。留德期間,第九屆國際數(shù)學家大會在瑞士蘇黎世召開,李達與熊慶來、許國保一起出席,這是中國數(shù)學家首次出席國際數(shù)學家大會。李達1934年獲得數(shù)學博士學位以后又赴法國巴黎研究,第二年回國后先后在清華大學、山東大學、同濟大學和藍田國立師范學院任教,擔任過數(shù)學系主任。李達性格耿直、富有正義感,多次反對校方和國民黨當局的不法行為,最后被反動勢力報請教育部解聘。1946年,李達再次考取教育部公費留學,到美國做訪問研究,曾經(jīng)主持一個宇航科研部門和幾個重要項目,后來還參加了阿波羅登月計劃。李達是美國數(shù)學學會會員、美國航空與航天研究院通訊院士。
何鳳山在赴德途中,長沙還有關于他的消息。有人向省財政廳舉報,何鳳山領取了省政府的八百元旅費、服裝費,并未去德國留學,還在省城各校授課。省財政廳當即向省教育廳函詢,省教育廳也迅速函復:“徑啟者,前準貴廳函詢,考取留德學生何鳳山一名,是否仍在省垣各校授課,請查明見復等到廳。正核辦間,忽奉主座函送何鳳山自科倫坡發(fā)來一函,囑予披露,以資證明。除將何鳳山來函披露報端外,并抄錄主席來示,函送貴廳,請煩查照為荷?!?/p>
一件小事驚動了省財政廳、教育廳兩個部門,還讓省政府主席過問了,原來是另有同名的人借助何鳳山考取公費留學德國的聲譽,在省城多所學校謀取了教職。還好何鳳山的這封信派上了用場,作為最直接的證據(jù)澄清了謠言。1929年12月28日,《湖南國民日報》副刊發(fā)表了《考取德國米利克大學生何鳳山自科侖坡上何主席述沿途經(jīng)過情形書》。此信作于當年11月2日,即富達爾號抵達科倫坡前一日,詳細記錄了在香港、菲律賓小呂宋、新加坡三地上岸參觀的經(jīng)過,并考察政治經(jīng)濟社會民情,頗具外交者眼光。在菲律賓小呂宋,依次描寫了菲律賓大學、菲律賓議會、政府行政機構(gòu)、菲人現(xiàn)狀、華僑情況等。在新加坡,又依次描寫了新加坡皇宮、回教、學校、人民等方面的情況。記敘簡明扼要,又善于和國內(nèi)參照,時有真知灼見,頗有可讀之處。他尤其關注中國文化與華僑狀況,例如:“南洋大賈巨商幾大半為華僑,經(jīng)濟勢力盡落于華人手握之中,不獨城市如此,即窮鄉(xiāng)僻壤亦然。根基如斯穩(wěn)固,一則固華人勤勉耐勞有長久之歷史,再則菲人有樂天之惰性,予以可乘之機,事至今日,有‘無華人即一日無食之諺?!庇秩缑鑼懶录悠禄蕦m:“兩旁置高大之瓷瓶,古玩器具甚類中國產(chǎn)”,“皇室金銀器皿光輝奪目,古時刀劍亦羅列雜陳,至議事廳見兩旁掛滿中國對聯(lián),桌椅設備精致”。聯(lián)系美國、英國在當?shù)氐闹趁窠y(tǒng)治,何鳳山為華人自豪又深感憂患,最后指出:“總之南洋華人之勢力實不可侮,茍得善加指導提倡,則他日南洋之命運終決于華人耳?!睌?shù)年以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來自南洋華人的支持巨大,很快證明了這一遠見。
何鳳山的信中還記載了一個關涉張君勱的細節(jié),很值得重視:
二十一日晚抵美屬菲律賓之首城小呂宋,于是船客均興高采烈上岸散步,惟華人則被拒絕。同伴十余人均大憤,乃請鳳山與張君勱教授往調(diào)查員處交涉。張君未及開口,該員即唐突問云“你干什么的”,張君答“我乃大學教授”?!拔也还埽傊銈冎侨松习斗抢U五百元的保證金不行。”“支那人”三字在英語中為極侮辱之詞,公然出于官吏之口,鳳山不禁怒形于色云:“要保證金何事?”該員云“此乃法律”。“余固知要保證金乃法律,請問支那人的字樣亦載于貴國法典否?”該員瞠目不能答。
在那個年代,中國人遇到這種情節(jié)并不新鮮。但是,初步掌握外交技巧,善于利用規(guī)則斗爭,愛國情懷充盈,異國他鄉(xiāng)遇事也不懼,何鳳山的“湖南騾子”精神已經(jīng)初具雛形,實在難能可貴。大約十年以后,擔任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的何鳳山冒著生命危險,無視德國納粹分子的威脅,為數(shù)千猶太難民簽發(fā)通向上海的“生命簽證”,其大智大仁大勇,應該與此一脈相承。張君勱時年四十二歲,在二十世紀初就留學日本,這是他第三次留學德國,閱歷非常豐富,故同行的旅客推舉他和何鳳山上岸交涉。
張君勱與湖南還有一點淵源,大約1905年,在赴日本留學之前,經(jīng)過友人介紹在長沙明德中學、常德府中學短暫任教。張君勱與何鳳山可謂忘年之交,同樣是關心社會、政治和外交的知識分子,一路自然有不少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