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
有一回我們英語老師發(fā)了火,她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句子:He is dying。然后在后面畫了個×,轉身質問我們:“死怎么可能是進行時?你被車撞、喝農藥、上吊,不都是一下子的事情嗎?”
那堂百無聊賴的英語課上,因為老師的氣急敗壞,讓我記住了這么個語法概念:死是一瞬間的事情,不能用進行時。
多年以后,我在好朋友的訂婚宴上接到我媽的電話:“你快點過來醫(yī)院,你爸不能說話了?!?/p>
我已經(jīng)不能等開飯了,我心里只有一個信念,就是盡快趕到醫(yī)院。等我到了病房,看見父親側躺在病床上面,渾身抽搐,嘴巴半張——他說不出任何話了。我甚至忘了我跟他講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有時候我想到這件事,會覺得遺憾,有時候又覺得其實也無所謂了。
從確診以來,被我們認為一向悲觀的他,會接受不了身患肺癌這個現(xiàn)實。但他出乎我們的意料,以一種全新的樂觀姿態(tài),堅持了兩年多。只是到了后面,各種生理的疼痛和心理的壓力,漸漸將他吞噬,他哽咽著說不想死。連帶我們,也對死亡充滿了恐懼。病房里輪番換著人,有的人走了,也有的人走了,用另外的方式。
在那之前的幾天,隔壁病床的一個老頭吐了很多血后昏了過去,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我的父親躺在病床上,被臨時推到病廊,我隔著病房門上的玻璃看向里面,那個人的妻子和女兒圍著他,沒有眼淚,只是祈禱。后來這對母女走出病房,兩人相擁而泣。我才獲得一些寬慰,在此刻,任何信仰、習俗都可以先行退讓,就讓我們用最原始的方法來表達心里的悲痛。
我捕捉到父親眼里的驚慌和飄忽,不久后,主治醫(yī)生拿來了最新的診斷報告,我念給他聽:“腫瘤稍微大了一點,不過好消息是沒有骨轉移?!?/p>
他最擔心骨轉移了,多年的住院經(jīng)歷,讓他明白一旦骨轉移,就意味著時日不多了。
而我沒有告訴他的是,他的癌細胞腦轉移了。
我問他:“晚飯想吃點什么呢?”
他說感覺什么也吃不下了。
我替他做了主張:“那就吃餃子吧?!贬t(yī)院食堂二樓的餃子,他已經(jīng)連續(xù)吃了很多天,他喜歡這個,能下肚,能供能。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吃下的東西大多數(shù)會被癌細胞搶走吃掉,但是如果不吃東西,癌細胞就會吃他的身體。他于是默認了我的選擇。
好了,現(xiàn)在他真的什么也吃不了了。我們不得不掰開他的嘴巴,用手去掏他喉嚨位置里的液體,那些像痰一樣的東西源源不斷地出現(xiàn),如果不及時清理,他恐怕就有窒息的危險。
到了夜里,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蜷縮著身子,側躺在病床上,不再那么重地喘氣。我看著他,說不上來的心酸:這個小老頭真的要離開我們了嗎?
我想到更早一些時候,有一天晚上在醫(yī)院,他忽然扯著我的衣服說他想吃冰淇淋,我以為聽錯了,他又用力重復說要吃冰淇淋。我就趕緊出門去給他買,等到超市門口,我姐打電話說他要吃那種尖角脆皮的,我去超市買不到,到肯德基才買到,蹬著自行車趕在融化前送回醫(yī)院。他像個小饞貓一樣吃起來,然后說他想吃冰淇淋很久了。
第二天,他還想吃冰淇淋,我在家里給他準備好晚飯,準備出門去醫(yī)院,就順手在路邊的小店里買了一個,他吃了一口,就罵我,說我拿過期的東西給他吃。我頓感委屈,扯過冰淇淋上面的包裝,指出生產(chǎn)日期:“你自己看看,哪里過期了?”
他不響應,一點一點吃掉那個冰淇淋,然后背過身去生起了悶氣。我真的哭笑不得,他就是一個老小孩??!要是時光倒流,我當然愿意多跑點路去給他買肯德基的冰淇淋。
結果當天他的胃里就大出血,醫(yī)生過來讓我在病況通知上面簽字,讓我做好思想準備。我都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有人叫我做好心理準備了,可我依然希望他像從前那樣逢兇化吉。另一邊我又懷疑是不是冰淇淋讓他胃出血,可他都那樣了,想吃個冰淇淋還不滿足他嗎?
沒過兩天,晚上我們正從家里收拾好東西準備到醫(yī)院去陪他,這時電話響起了,是爸爸,他叫我們不要過去。登時我媽便說不好,準是隔壁床的老頭走了。
于是我們趕緊回到醫(yī)院,彼時病房里亂糟糟的,護士、家屬俱在,哭聲此起彼伏。兩張病床之間被一個屏風擋住,我沖過去,爸爸正蜷著身子一臉木然,他看到我,就有些激動,叫我趕緊走開。他是怕我沾了晦氣。我說別管了,我不講究這些。
然后去找醫(yī)生請求找個床位先過這一晚,好在很快就找到了一個。于是我們又去推來輪椅,將爸爸扶上去推出去。
我們來到新的病床前面,我準備扶他起來坐到床上,這時他忽然臉色一變,哭了起來。我讓他躺下來,替他脫下褲子,蓋上被子,安慰他:“別怕,沒事了?!?/p>
過了一會兒,他稍微鎮(zhèn)靜些了,又叫我回家去。
我說就讓我再陪你一會兒吧,他就沒再說什么。直到我媽把原來病房里的東西拿過來,媽說你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爸又看著我,說:“你回去吧,???”他許是怕我擔心,又說他沒關系的。
我這才離開,留我媽在那兒守著他。臨走前,他又做了一個抹臉的動作,要我回家以后先洗把臉。
回家路上,我腦袋里揮之不去的是剛剛他哭的樣子,不禁一陣后怕,如果今天走的人是他呢,我又該怎么辦?
在那之后,他對死亡的恐懼就更加明顯了。
最后他在病床上躺了兩天,醫(yī)生拿過來之前做的腦部CT,他在這場跟癌細胞的戰(zhàn)爭中落敗了。
他被推進火化爐,變成了一堆灰。我捧著他,走在去往骨灰盒存放的地方,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腦子里卻莫名其妙想到那堂英語課,那個句子并沒有語法上的錯誤,那老師又為什么要那樣氣急敗壞呢?也許我們不愿面對的,就是我們的恐懼所在。
死亡是一個過程,把人生的所有經(jīng)歷慢鏡頭播放,你可以睜大雙眼目送全部,也可以閉上雙眼熟視無睹。但時不時地,我想念他——我的父親:I am dying for my fa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