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瑪麗·E.威金斯·弗里曼
貓直挺挺的毛尖上沾滿了雪花。雪還在下,卻沒讓他分心。他已經蜷了幾個小時,隨時都準備跳起來給出那致命的一擊。他已經孤單了一整個冬天。貓餓極了,事實上,傾空的胃囊已經快要擄去他的性命。天氣一連壞了好多天,弱小些的野物幾乎都躲回了巢穴。貓卻仍然靜候著。
貓繃緊全身每條精銳的神經和肌肉,靜待不動。兔子出洞了。一場逃生與恐懼的追逐大戲隨之上演,貓終于捉住了它。
貓拖著獵物,在雪地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貓住在主人蓋的房子里。即使拖著一大只兔子,他仍舊快速地躥上屋后一棵松樹,跳進屋檐下的一扇小窗,穿過活板門一溜落進了屋子里。貓一躍跳到主人床上,為自己勝利的著陸、捉到的兔子和一路上所有的辛苦大大喵了一聲。
可主人不在這里。初秋時他便離開了,現在已是二月。春天之前他都不會回來。他是個老人,他得到村子里過冬。貓早就知曉主人的離去,但在他的頭腦中,事物總會按順序循環(huán)往復地發(fā)生,所以他認定過去的事情總會在將來重現——這似乎更是他在等待時那神奇耐力的源泉。所以每次回到家,他仍然期待能見到主人。
貓依舊不見主人的蹤影,便拽著兔子從粗布沙發(fā)上——也就是床上——跳下地來。他用一只小小的爪子摁住兔子的身體,將腦袋偏向一邊,使出了牙齒最兇猛的力道,開始啃咬他的晚餐。
強風裹挾著雪花,如冰雹般擊打得窗戶嘎嘎作響,屋子也在微微晃動。貓忽然聽到了一陣聲響。他停住嘴,安靜地聆聽,光閃閃的綠眼睛直直定在一扇窗戶上。然后他聽到一聲沙啞的呼喊,一聲帶著絕望與乞求的問詢。但他知道這不是歸家的主人。
猛的一聲,門被撞了一下,接著兩下、三下。貓于是拖著兔子藏到床下。門鎖終究沒有抵擋得住,將陌生人放了進來。躲在床下的貓偷偷向外看,陌生人擦亮一根火柴,四下打量屋內。貓看見一張毛發(fā)蓬亂、凍餓發(fā)青的面孔,一個比他那貧窮年老的主人還要窮、還要老的男人,一個因貧困和卑微的出身被社會遺棄的人。
陌生人關上他撞開的門,從屋角的柴堆上拾起幾根木頭,以最快的速度用半僵的雙手點燃了那只老舊的火爐。他的模樣太過凄慘,全身都在發(fā)抖,以至貓在床下都跟著一顫。這矮小虛弱的男人在其中一把舊椅子上坐下,蜷在了火苗旁。這時,貓從床下鉆出來,帶著兔子一躍跳上了男人膝頭。男人大叫一聲,巨大的驚懼使他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貓從他身上滑到地下,用爪子摳住地面,兔子則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驚恐的男人喘著粗氣,面色蒼白地背靠住墻壁。貓迅速上前銜住兔子脖頸上松弛的皮毛,把獵物拖到男人腳下,然后尖厲急切地叫起來。他搖動毛茸茸的漂亮尾巴,高拱著脊背磨蹭男人的腳。
男人僵硬地彎下腰輕撫貓高拱如弓的背脊。然后他拾起兔子,急切地借著火光瞅了瞅。他的下巴顫抖了,這兔子他簡直能全部生吞下去。他從幾個簡陋的架子和一張桌上搜摸了一陣,找出一只盛著油的燈,滿心歡喜地咕噥了一聲。貓就在他腳邊。他把燈點亮,借著燈光找到了一只煎鍋和一把刀。他剝掉兔皮,打理好兔肉準備下鍋。貓一直在他腳邊守候著。
當熟肉的香氣溢滿整個小屋,男人和貓都已面如餓狼。男人一手將兔肉翻面,然后彎下腰,用另一只手拍拍貓。即便他們剛剛相逢,貓也認定他是個好人;即便這男人有一張既可憐又與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截然相違的面孔,他也全心地愛著這男人。
當兔子煮到半熟時,男人和貓都再等不及了。男人把兔肉從火上取下,非常平均地分成兩半,一半遞給貓,一半留給自己。他們終于吃上了晚餐。
一切結束后,男人吹熄了油燈。他將貓喚到身旁,蓋上破爛的被子。男人把貓攬入懷中,他們一道睡著了。
男人在余下的冬天里,成了貓的房客。山中的冬季是漫長的,小屋真正的主人要到五月才會回來。貓的這段日子十分辛苦。他瘦了,因為除了老鼠以外,所有獵物他都得和客人分著吃。有時,他遇上的獵物很是警惕,就算耐心地連續(xù)守上幾天,成果也難以填飽他倆的肚子。男人生著病,又非常虛弱,他無力自己出門覓食,但所幸身體的羸弱也使他沒有多大飯量。他整天都躺在床上,不然就蜷身坐在爐火旁。屋里有足夠的木柴,他伸手就能夠著,這倒是件好事,畢竟燒火還得他親自來做。
貓不知疲倦地搜尋食物,有時一去就是好幾天。一開始男人感到恐慌,他怕貓不會再回來了。后來,他聽到了門口熟悉的叫喚,便搖搖晃晃地起來為貓開門。而后他們會平分獵物,一同吃晚餐。再然后,貓就要休息了,他會輕柔地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終于在男人的懷中睡去。
貓在臨近春天的時候迎來了好收成。一天貓交了好運,捉住了一只兔子、一只山鶉和一只老鼠。他沒法同時把它們扛在身上,但最終他還是把所有的獵物都集合在家門前。他在門口呼喚,屋內卻無人應答。男人已經離開了。
貓又叫了一聲。這小獸物尋求人類陪伴的呼喊是世間最悲傷的音節(jié)之一。他查看了屋內所有角落,又跳到窗邊的椅子上向外張望。他守候著,卻沒有人回來。男人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貓再次奔赴了他的獵場。夜晚時分,他帶著一只肥鳥回到家。他用那從不倦怠的執(zhí)拗期盼男人會在木屋出現。屋里確實亮起了燈光,但叫門之后,開門的是他年老的主人。他放貓進了屋。
主人與貓之間的同伴關系非常牢靠,但這并不是喜歡。那借宿的流浪者更富溫情,主人就從沒像他那樣撫摸過貓。
貓獨自吃完了他的鳥,因為主人已經在爐上做起了自己的晚餐。晚餐過后,主人拿起煙斗,在小屋中尋找他冬季存下的一點煙草。
他驚訝地發(fā)覺許多東西都改變了模樣:爐蓋又壞掉了一個,一塊舊地毯被釘到了窗戶上抵擋風寒,他的柴火全都不見了。他看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油罐,又望向床上的被子。他掀起被子,喉嚨里再一次發(fā)出了那怪異的咒罵聲。接著他又找起了自己的煙草。
最后他放棄了。他在爐火邊坐下,因為山里的五月依舊寒冷襲人。他皺起粗糙的前額,把空空的煙斗含進嘴里。他望向貓,貓也看著他,他們的目光穿越過那片由沉默搭建的藩籬交匯了。這藩籬在世界的肇始便橫在人類與獸物之間,永遠不可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