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小區(qū)來了馬戲團(tuán),女人、男人、一個兩歲的男孩,還有一匹馬。馬被拴在車的后邊,在一群孩子的嬉戲圍繞中,它先是沉默,然后焦灼、不安地踢腿甩尾。有個孩子拾來草喂它,那是一種叫蒿子的野草,從小在鄉(xiāng)間長大的我知道,馬是不吃那種草的。而眼前的馬,卻垂下頭,飛快地吃起來,似乎根本不知滋味,或者那是它記憶中的綠色。它的記憶,應(yīng)該也有著那一片遼闊的綠色吧,自由馳騁,無拘無束。
我閉上眼,耳畔的嘈雜遠(yuǎn)去,拂面的長風(fēng)仿佛從無邊的曠野中吹來。那一瞬間,就像仍在外公家的村莊,依然是小時候,我看著那匹高大的棕色馬飛奔在草地上。當(dāng)時家里人口多,田地也多,可是因為舅舅年幼,外公又長年臥病,所以,那匹馬馱起了全家的希望與重?fù)?dān)。
我們當(dāng)?shù)赜幸痪湓挘骸案F人家慣兒女,富人家慣騾馬?!笨赏夤译m然窮,對這匹棕馬卻是重視至極。每天凌晨,外公第一件事就是給馬拌好飼料。與別人家不同,棕馬的飼料除了草,還要添加些玉米,并倒上水拌勻。別人家都是直接用河水給馬飲用,而外公卻要打來井里的清水給馬。外公把馬當(dāng)成了家里的一員,而棕馬并沒有辜負(fù)外公的照料,任勞任怨,將這樣一個家庭慢慢從貧窮拉向美好。
棕馬雖然高大,卻很忠厚老實,從不踢人,即使我撫摸它的皮毛,它也只是溫馴地靜默。家里的田地,它默默地付出著勞動,不用鞭子臨身便努力向前。可它也有不聽話的時候,有一次,我和舅舅拉著馬一塊兒去地里送糞,等我們將糞拉到地頭,攥著韁繩讓馬停下來,可是,馬卻怎么也不停,硬是朝旁邊那塊地里走。怎么也拉不住它,正在我們僵持的時候,外公趕到了地頭。原來,旁邊那塊地才是我們家的地,而我們待的這塊地是別人家的,因為地太像了,所以我們沒有分清楚。
或許,棕馬對土地的感情比我們更深厚,那片它灑落過無數(shù)汗水的土地,它會記得每一個角落。一如今天的我,記得它曾經(jīng)所有的點滴。
閑暇的時候,棕馬也會飛馳在田野上,仿佛時光般匆匆。奔跑的年齡,游走的風(fēng)景,當(dāng)年的那個小小孩童也已成為兩個孩子的媽媽,那個村莊,已成為心里永遠(yuǎn)的溫暖背景,而那匹棕馬,也成為生命深處永遠(yuǎn)靈動的想念。
一陣喝彩聲打斷了我的回憶,睜開眼睛,眼睛和心靈都已濡濕。眼前的那匹馬被牽上了場,它的背上馱著三個人和一張桌子,做著各種各樣的表演。在掌聲彌漫里,我的心卻沉沉地載滿了傷感,不知為記憶,還是為了這匹馬的命運。如果它生在鄉(xiāng)下,雖然勞累,卻能親近土地,親近自由,可以在長風(fēng)浩蕩里,讓蹄聲敲碎滿地的夕陽,勝過今日的技巧,或恥辱。
在別人的笑聲和掌聲里,而我,卻分明看見了那匹馬的戰(zhàn)栗,它的眼角,滲出大顆的淚,晶瑩中映出這個世界的扭曲與無奈。最后看了一眼那匹馬,我推開人群離去,腳步和心情一樣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