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榦
漢文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有數(shù)的賢君。
文帝在一方面可說是寬仁長者,在另一方面卻是有相當?shù)淖鳛?。在文帝的初年,一般將相挾著“擁戴”之功是不便處置的,但文帝輕輕地安置下去,兩年之中將京師的軍隊南北軍盡歸到他的心腹宋昌手中,并罷周勃就國,從此皇權(quán)便鞏固了。他自奉甚儉,平時穿著是墨色的厚帛,并無文繡;他所幸愛的夫人,衣不拖到地上;曾經(jīng)擬作一個露臺,匠人估計要用一百斤金子,他說要合中等人戶的十家產(chǎn)業(yè),便停止不做了。
尤其可以注意的,是他的除誹謗罪詔,詔文說: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其除之。
文帝有幾件事是過人的。在文帝后六年那一年,匈奴入邊。屯軍霸上、棘門和細柳來防匈奴。屯在細柳的將軍,是河內(nèi)太守周亞夫。文帝親自慰勞軍隊,到霸上和棘門,直馳進去,將軍以下,親自接送。到細柳以后,軍門都尉對皇帝的前衛(wèi)說:“軍中只聞將軍的令,不聞天子的詔?!敝坏任牡鄣脑t傳到周亞夫,亞夫才叫開門。但壁門的門士和文帝的車騎說:“將軍有約,軍中是不能驅(qū)馳的?!蔽牡壑缓冒崔\緩行。見了周亞夫以后,周亞夫向天子揖,并且說:“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蔽牡鄢鰻I以后,他的臣子們都非常驚訝,文帝卻說:“此真將軍矣!”后來匈奴未到長安附近,文帝立刻升周亞夫做中尉(京城的衛(wèi)戍司令),臨死時的遺囑,還是“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
有一次文帝行到中渭橋,有人從橋下走,驚了駕車的馬,文帝使隨從的騎士捉到這人送給廷尉(大法官)張釋之。張釋之回奏說:“這個人應當罰金?!蔽牡鄞笈f:“這個人驚了我的馬,幸虧馬還和順,倘若別的馬,豈不傷了我?廷尉怎能罰金呢?”張釋之說:“法是天子和天下公共的,法是如此,倘若加重,便是和人民失信。廷尉是天下的平衡,廷尉用法失去準則,天下用法隨著輕重,百姓的手足都無法安置了?!苯Y(jié)果文帝還是聽了張釋之的話。
文帝時候,國內(nèi)一切平定,只是高帝時分封子弟做國王的,一天一天驕縱起來了。漢代的諸侯共有諸侯王和列侯兩個階級,王是繼承秦漢間群雄的領土,列侯是承繼秦的制度。秦滅六國改為郡縣,不再封王,不過列侯一級還存在的。周天子分封的衛(wèi)侯,終始皇之世未廢,直到二世方才廢去。李斯上書自稱爵為通侯。以種瓜著名的邵平,在秦時是一個東陵侯。在高帝平定天下的初年,連封功臣帶追認項羽的降將,一共有七個王,后來逐漸取消,只剩下一個二萬五千戶的長沙王吳芮,其余的都來分封子侄,其他功臣一百三十多個都封做列侯。
高帝將子侄封做國王,大概是因為秦行郡縣制度,十五年就亡國,周行分封維持了八百年。所以要分封同姓,免得天子孤立。并且高帝還立誓:“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彼酝鹾秃畹膭萘κ谴蟛幌嗤模醯念I土至少一郡,侯卻至多一縣。
只是朝廷對藩王雖然加以控制,但因為地位和天子究竟太接近了,很容易起陰謀和叛變。文帝初即位的六年間,濟北王和淮南王先后叛變,然不久便平息了。吳王濞又招納亡命作叛變的準備,并且又自鑄錢自煮鹽來充實財富。在這時候,以博學著稱的洛陽人賈誼上有名的《治安策》,其中“可為痛哭者一”便是諸侯王的問題。他形容當時的藩國是“一個小腿幾乎和腰一樣粗,一個指頭幾乎和大腿一樣粗”,他主張的是“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后來文帝分齊國為六,淮南為三,便是這個辦法,只是對于吳王卻無可奈何。
文帝死,他的太子景帝即位,用了潁川人晁錯的主張,把諸侯王的領土直接減削下歸到朝廷。這時吳王便聯(lián)絡膠東、膠西、濟南、淄川、楚、趙共七個藩王一同造反。景帝慌忙之間殺了晁錯,造反的七國并無罷兵之意。因此便派了文帝遺命可以做大將的周亞夫來領兵平亂。七國早有準備,軍容甚盛。但七國卻只有步兵,騎兵甚少,周亞夫便堅守著幾個據(jù)點,不和七國作正面沖突,另用騎兵來分道包抄,不到三個月這個戰(zhàn)事便解決了。景帝乘著戰(zhàn)勝的機會,把藩國的官吏大加裁減,丞相改為國相,和朝廷相同名義的九卿只留一二個。經(jīng)這一次改革,諸侯王名義上是藩君,實際上只是一個閑住食祿的冗員。
秦代十五年的工役,人民已感到厭倦,又接著楚漢間八年苦戰(zhàn),天下平定,人口突減。這時不但將相要坐牛車,天子駕車要用四匹馬時,甚至于找不到一樣顏色的。
幸而此后六七十年中,總保持著長期的和平,當政的人也盡量主張與民休息的政策。高帝時的相國是蕭何,蕭何臨死前向惠帝舉曹參替代他自己。曹參做相國,一切的事情完全照蕭何的約束。他的掾?qū)賹G竽隁q大的、并且不善辭令的“謹厚長者”,所有持法刻薄和講文辭務聲名的完全不要。
相國府中,沒有什么事,惠帝怪相國不理事。曹參見惠帝說:“陛下自察圣武孰與高皇帝?”惠帝說:“朕乃安敢望先帝!”參說:“陛下觀參孰與蕭何賢?”惠帝說:“君似不及也?!辈軈⒄f:“陛下言之是也。且高皇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具,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漢代的行政組織,因為承繼著秦代劃一的辦法,本來就簡單,直捷,再加上一個不故意多事的傳統(tǒng),所以百事都按著軌道,無不順遂。后來文帝、景帝也照著這個辦法,完全成功。這種“無為之治”可以推行,正完全因為有一個簡單有效的組織,這一種組織實行好,便是以“法治”代替“人治”,并非完全的“無為”。后來百姓的頌歌便是:蕭何為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凈,民以寧一。
正是有蕭何的立法,才有曹參的無為。從蕭何、曹參以后,到文帝、景帝之世,據(jù)史家司馬遷的記載,是:“除過水旱之災以外,百姓每一個人每一家都是足用的,城鄉(xiāng)的倉廩都堆滿東西,府庫藏滿了錢財;京師的錢積得連穿錢的繩都腐敗了;太倉的糧食,年年加添,露到外面,到腐敗得不可吃了。百姓家家有馬,田間道路上遇見的都是成群的馬?!?/p>
(摘自《秦漢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