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年
凌舊來到小城,是2017年的深秋。爸媽把生意做到了南方,還大有擴展下去的勢頭,問她要不要跟著,被她拒絕了。
彼時的凌舊對誰都冷冰冰的,倒不是高冷,遇到熱情的人也可以話很多。可惜爸媽見她搖頭,立刻開明地替她辦理好一切手續(xù)。
“外婆年紀大了,你去陪陪她,懂點事?!绷枧f帶上爸媽的叮囑,當天就被送去了那個依山傍水的小城。
外婆的家像極了上世紀90年代的筒子樓,凌舊提著箱子上樓,每踩一步,陡峭的木樓梯就“吱呀”一響,聽得她心驚膽戰(zhàn)。
“這個房子老是老了點,但特別結實,放心吧?!甭曇魪南旅?zhèn)鱽?,一個挺高挺瘦的少年仰著頭問,“要幫忙嗎?”
說著,他自告奮勇搬起車上的東西,剛沖到凌舊前面,樓梯“咔”的一聲就碎了。凌舊嚇得丟掉箱子拉住他,驚魂未定地在樓下的店鋪等了兩個小時維修工。
店是男生爺爺開的,專門賣些從遠洋淘來的舊物,主要是上世紀40到80年代的。
“真好啊,比我還大?!绷枧f歡喜地拿著一只舊的鼻子熊,一按熊的肚子,它塑料罩鼻子里的小車就開得飛快。
樓梯壞了,檢修工來重新釘了一遍,折騰到傍晚,外婆才跳完廣場舞回來??吹搅枧f,她一拍腦袋:“喲,我以為你明天才來?!?/p>
凌舊哭笑不得?;氐郊遥馄艆s變魔術似的一樣樣端出酥肉、香芋丸子和蘑菇湯,末了一挑眉:“真以為我忘了?你們大城市的小孩就喜歡死宅著,得逼你去熟悉鄰居?!?/p>
剛想反駁,外婆露出一抹八卦的笑:“陳涯不錯吧?等會下樓給他送點炸肉?!焙蟀刖渥屃枧f反應過來,趕緊喝了口水,掩飾一無所知的尷尬。
再下去時,她看著專心修復發(fā)聲娃娃的陳涯,莫名紅了臉。想悄悄放下盤子,陳涯突然開口:“聽徐婆說,你爸媽經常出國?我爸媽也是,這些東西就是他們淘來的?!?/p>
“真好?!绷枧f點點頭,被一個夢幻的波利口袋吸引住,“我爸媽就不愛給我?guī)ФY物?!?/p>
“那會給你很多錢?”
“哪來的偏見。”凌舊笑了,“他們都會抽空陪我,倒是我,愛跑去逛街逛展。”
“那你要失望了,這里最好玩的地方,就是我這了。”陳涯嘆口氣,聲音里卻飽含著笑意和驕傲。
就這樣跑上跑下,凌舊很快和陳涯熟悉起來。但一整個夏天,店鋪的顧客都寥寥無幾。只有幾個孩子想進去,但都會被大人拽走:“都是別人玩舊的,這么臟,別碰,我們去商場買新的。”
凌舊不懂:“現在大批量生產的娃娃,哪有這些純手工或者限量版的精致獨特?”而且店里有個超聲波清洗機,不帶電池的東西都會處理。
“不管他們,”陳涯神采奕奕地舉起一個紅色機器,“快來看個寶貝。”
“這是什么,望遠鏡嗎?”凌舊傻傻地問。
“view master,手搖觀片器啦?!标愌耐锊辶藦垐A卡片,對著陽光,“你看?!币蝗艘粋€鏡筒看去,是一個不知名的故事,呈現出3D的海盜、洶涌的海水、船帆和鯊魚……
一共7個畫面,每按動一下,就“咔擦”一聲換到下一張,在寧靜的午后,有種難以描述的美好。
要是能一直這么舒服就好了,凌舊一失神,面頰蹭上陳涯短短刺刺的頭發(fā)。她趕忙換話題:“這個賣嗎?我好喜歡?!?/p>
沒聽到回應,凌舊推推陳涯,他才緩過神,有點為難:“這是店里最后一個了,留著試片用的,其實爸媽收了好幾個,都被搶光了。”
“的確,這么奇妙的東西。”凌舊愛不釋手。直到開學那天,看到講臺上支離破碎的view master時,凌舊吃了一驚。
陳涯說謊了,他是把剩下的3個帶去了班級。
這是店里唯一能讓大家好奇喜歡的東西,但說到底不過是幾張印著英文的破卡片,新鮮感一過,誰還在乎。
一個胖子對陳涯笑笑:“抱歉,摔壞了?!闭Z氣分明沒有丁點歉意。
凌舊皺起眉,搶先一步上前:“你弄壞了就得賠!”
胖子瞪起眼,陳涯趕忙去拉她:“壞都壞了,我來修?!?/p>
“不是這個問題,他一點都不尊重你?!绷枧f生起氣來,嗓門變得很尖。胖子煩了,推搡了陳涯一把,“又不是我要的,他非要送我們玩的!”
凌舊被噎住了,半晌,掏出紙巾把碎塊包好。直到傍晚放學,才搭理陳涯:“為什么要給他們糟蹋?”
“想讓他們感受。”陳涯猶豫了下,“東西雖然簡陋,但你看大家看電影,一邊開著電腦放,一邊玩手機,還不如這樣手搖的,按一下,看到真切的一張?!标愌臏睾偷穆曇糇屃枧f卸下了火氣。
“那以后也別這樣了,”凌舊認真說,“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呢?!?/p>
當晚,凌舊坐在桌前吃水果,聽到樓下些微聲音,笑了。陳涯這個人,溫吞又善良得沒有一點棱角,也真像個上世界的老物件。估計今后,少不了要替他出頭了。
凌舊很快在新的班級交上了幾個姐妹。女生的友情,三言兩語便是姐妹了,但凌舊還是喜歡和陳涯一同回家。
高二有晚自習,陳涯總會提著盞小燈在樓下給凌舊照亮,聽到關門聲再回屋。每多一次,凌舊心里就加一縷光,但她慢慢察覺到,陳涯好像只和自己親近。
有兩次,凌舊和姐妹們約著吃飯,讓陳涯先回去,他溫和地說“好”,就獨自離開了。
還有次體育課,自由活動時凌舊回教室拿水杯,看到稀稀落落幾個同學里,只有陳涯在安靜地看書。
怎么不去踢球?。苛枧f想,再和姐妹們聊起班上的男生時,隨口問道,“你們知道陳涯和誰是哥們嗎?”本來七嘴八舌的討論戛然而止。
“誰和那個娘炮玩呀?!币粋€女生有點嫌惡地說,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不過,聽說你們總一起回家?”
“我們兩家住樓上樓下。”凌舊不解,陳涯哪娘了?會講故事,會修理東西,還總能找到她最喜歡的古董,體貼又細致。
但鬼使神差的,她沒多作解釋,反正女生聊天的話都不能當真。
只是沒幾天,凌舊發(fā)現他們并非只是三言兩語。
原本陳涯對不受待見是沉默的,別人嘲笑他,他就笑笑,放多了悶炮誰都沒興趣了。但這次,凌舊也被攪進了漩渦中心。
一個周末,凌舊和陳涯在古董鋪里整理娃娃,它們大多是手繪眼睛,神韻猶存,凌舊看著便沉醉了:“真美呀!”陳涯湊過腦袋,窗外突然響起了哨音。
星期一再來到班上,凌舊和陳涯在古董鋪的粉色傳聞便飛滿了整個班??闪枧f分明記得,那天只在無意中碰到了陳涯的指尖,涼涼的,倏爾一過。
蘑菇頭帶領其他女生興致勃勃地逼問凌舊,七嘴八舌個不停:“是真的吧?”
“你眼光可真差。”
凌舊望向陳涯,他的目光忽地閃開。蘑菇頭還在夸張地笑,凌舊猛地一拍桌子:“三八婆,不怕嘴上起瘡啊!”
四周的目光涌來,凌舊大聲說:“其實你們并不在意真相,只是把我和陳涯當成樂子,真是無聊至極!”八卦聲戛然而止,只是下課沒人叫她一同買水了。
她去找陳涯,陳涯放下《戀物志》,認真地問:“就這么跟她們鬧翻了?其實可以不理睬,很快就過去了?!?/p>
“明明過不去!”莫名的,凌舊像被點燃的炮筒,“砰”一下炸個徹底,“你也不高興吧?在意的事物被嘲笑、被弄壞,偏偏忍著,你就是個大慫包!”
晚上放學時,陳涯依舊等在一旁,凌舊目不斜視地繞過他。
其實她不生氣了,但見陳涯不開口,火氣又冒起來,自己今天還不是為了替他反駁,他可真沒良心!
回家打開書包,凌舊一眼看到拉鏈扣上被掛了個圓眼睛的椰菜娃娃,可愛到心里。凌舊一下就笑了,她決定原諒陳涯,這種人果然連道歉都安安靜靜的。
生活又如潮水急退,回到最初的樣子,他倆一起去食堂,一起上學回家,偶爾一起操場散步,不管說不說話,都很舒服。
唯一不好的,是連凌舊一起,都被大家討厭了。
是那種明目張膽的,哪怕只看到她一個,都像躲惡蟲一樣避開。凌舊安慰自己,反正陳涯比那些小人好一千萬倍,可陳涯也不是她的影子。
小城到底不夠精彩,學期末時,凌舊盼望已久的研學活動終于開始,為此她連夜做了攻略,興致勃勃地買了零食上車,卻沒找到陳涯。
凌舊支支吾吾地向老師打聽,才知道原來他爸媽臨時要寄瓷貨來,就請了假。
車悠悠駛出小城,凌舊看到蘑菇頭笑得前仰后合,第一次后悔了。為期4天的旅途,她做什么都一個人,中間雙人配合的活動環(huán)節(jié),就不得不和肥碩的主持人一起。
委屈孤單得想哭時,凌舊干脆決定再也不要理陳涯,但回家時看到他等在路口,風都暖了。
凌舊沖陳涯抱怨:“你知道我一個人去研學有多孤單嗎?”
陳涯揉揉她的頭:“我補償你?”
“那陪我玩一天?!绷枧f眼睛一轉,指向學校后面的大商場。
這一年小城發(fā)展得很快,冒出了好幾家影城、KTV和密室逃脫,世界變成花花綠綠的夾娃娃機,凌舊也越發(fā)想從孢子味里透口氣。但她知道陳涯不喜歡,一個人去又實在沒意思。
總算有了理由,整個下午凌舊樂不思蜀,仿佛到了天堂,“陳涯你看,我打這個超厲害!”
“我可是個麥霸?!?/p>
“哎,你能不能認真點?”玩密室逃脫時,凌舊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新時代的喧囂里,陳涯的智商似乎從修補舊物時的170跌到了70。他看恐怖片面無表情,唱歌對不上字幕節(jié)奏,幸好密室里還有其他幾個為了湊齊人數暫時和解的同學,凌舊得以大顯身手。
“不賴啊,以為你和老古董一起,會很無趣呢,明天去玩VR?”結束時,凌舊的生活在久違的邀請中熱騰起來。
但一有時間,凌舊還是會去找陳涯念叨,像漫天星星一樣的碎碎念。有天說累了,凌舊眨巴著眼睛:“你要是能往前走走就好了?!?/p>
陳涯一怔,放下螺絲刀,拿過一只糖豆機:“伸手?!彼话撮_關,小巧的戒指款波利口袋落在凌舊手心,打開,上面是鋼筆小楷:給凌舊的禮物。
深秋的枯葉金黃,時代在飛速前進,但那一刻,凌舊是想陪他一起停下來的。
2019年的鐘聲,迎來的卻是個多事之秋。
小城宏偉的奧體中心完工,高考也近了,爸媽問凌舊回不回去讀書,她拒絕后又有些猶豫不安。
她喜歡鋪子是因為她愛一切新奇,不會一直停留,她就想拉陳涯一起走。
周末時,凌舊將一張票拍在陳涯手中:“這個,你一定要陪我去!”
陳涯點點頭,凌舊安心了,周杰倫演唱會的粉色海洋,有少女都知道的秘密。
可那天傍晚,陳涯家的古董鋪關了門,偌大的奧體中心里,只有凌舊身旁空空如也。
萬人合唱時,凌舊一開口就哭了,從始至終的委屈悉數翻涌成海嘯?;厝サ墓卉嚿希枧f睡著了,夢里她也在車上,但陳涯在原地一動不動……
驚醒后,她腳沒邁進鋪子的門就大聲質問:“你今天為什么不來?”
陳涯抱歉地說:“遇到了點麻煩……”
“不就是娃娃壞了嗎?”一股怒氣堵住心口,凌舊打斷他,搶過正在修補的娃娃,狠狠砸在地上。
放手的一瞬間,她驚慌地發(fā)現,這只娃娃的頭是瓷做的。
陳涯沒有怪她,一點點撿起碎片:“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彼穆曇魶]有一絲怒氣,凌舊看到他的眼眶微紅起來。
凌舊的心,終于像被徹底放完了氣的袋子,貼在冰涼的地上。她甚至有點好笑,一個為了娃娃哭的少年,究竟有什么值得她停留的?當晚便給爸媽打去了電話。
回去的車上,媽媽拉著家常,突然一拍腦袋:“對了,過幾天你外婆收拾好屋子,也要搬來我們家。”
“她不是不愿來嗎?”
“這次由不得她嘍,你剛去時樓梯不是塌了嗎,被上報成了危房,扯了幾個月,你看演唱會時談成的拆遷?!绷枧f的腦袋“轟”了一聲。
其實她挺想叫停車的,但她問自己,如若沒有這場誤會,她和陳涯會有以后嗎?答案是否定的。他們之間,實在有太大差別了。
只是凌舊不知道,后來陳涯在大學附近租了間小屋賣舊物,意外地受歡迎。
有學校記者去采訪他,陳涯的話語還是溫和:“我家大概有喜歡老東西的基因。小時候被爺爺逼著研究,還生氣不能和同齡人一起玩,后來覺得,從舊物修補過的痕跡,就可以看出曾經珍貴的事物尚未被替換,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可是,”陳涯輕聲問,“為什么最珍貴的,還是弄丟了呢?”
你瞧,世間事物,大都會與初衷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