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斌
(中國社會科學院 郭沫若紀念館, 北京 100009)
郭沫若研究的大規(guī)模展開是從郭沫若逝世的1978年開始的,迄今40余年。這40余年來,在郭沫若研究領域中,產(chǎn)生了一些專業(yè)的研究機構和社會組織,整理了大部分郭沫若的著作和散佚作品,涌現(xiàn)了一批郭沫若研究著作和大量的學術論文,在海內(nèi)外學術界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但無可諱言的是,郭沫若研究仍然存在一些令人不大滿意的地方,郭沫若研究的質(zhì)量還有待提升。40年余年來的郭沫若研究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1978年至1999年,是郭沫若研究的第一個高潮期。第二階段為1999年至2012年,這是郭沫若研究的沉寂期。第三階段為2012年至今,這是郭沫若研究的回暖期。在對40余年來的郭沫若研究進行回顧和總結的基礎上,結合當下學術研究現(xiàn)狀,我們發(fā)現(xiàn),郭沫若研究具有一定的前景和空間,關鍵看研究者如何面對郭沫若這一研究對象。研究者需要站在對話者的位置,在自覺意識到郭沫若研究的局限性的基礎上,充分挖掘郭沫若研究的潛力,在豐富和提高郭沫若研究的同時,向?qū)W術界貢獻來自郭沫若研究的富有內(nèi)涵和建設性的聲音。
在郭沫若第一個高潮期,一些掌握文化界話語權的郭沫若的生前好友,比如周揚、陽翰笙、李一氓、林林等參與了郭沫若研究的組織工作,郭沫若研究得到了重要的組織保障。在這些權威人士的領導與參與下,郭沫若研究領域成立了專門的研究機構和社會組織,進行了系統(tǒng)的史料整理工作,創(chuàng)辦了一些專業(yè)學術刊物,出版了一批郭沫若研究專著。
郭沫若逝世后,北京成立了由周揚牽頭的郭沫若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掛靠中國社會科學院,委員會下設辦公室,依托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歷史所和考古所的力量,編輯出版《郭沫若全集》?!豆羧吩媱澐謨刹阶摺5谝徊?,“先收集整理作者生前出版過的文學、歷史和考古三個方面的著作,編為《文學編》《歷史編》和《考古編》,共38卷。各編卷序自為起訖,分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和科學出版社出版?!钡诙剑白髡呱拔淳幖臀窗l(fā)表的作品、書信等,將陸續(xù)收集整理、編輯出版?!盵1]《文學編》共2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82年至1992年出版?!稓v史編》共8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至1985年出版?!犊脊啪帯饭?0卷,科學出版社2002年出齊。至此,《郭沫若全集》編輯出版的第一步工作完成。1994年,以前屬于兩個牌子、一套人馬的郭沫若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和郭沫若故居做出內(nèi)部調(diào)整,郭沫若故居(1994年更名為郭沫若紀念館)成為實體機構,郭沫若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逐漸淡出?!豆羧返诙降墓ぷ髟诤荛L一段時間沒有進展。
在郭沫若編輯出版委員會的主導下,中國郭沫若研究會于1983年成立,這是全國性的郭沫若研究學術團體。中國郭沫若研究會主編了《郭沫若研究》,1985年出版第1輯,“發(fā)表郭沫若思想、著作和生平的研究論文,郭沫若書簡和集外佚文,并發(fā)表有關郭沫若研究的重要資料、回憶錄等?!盵2]第1輯刊發(fā)的成仿吾、李一氓、陽翰笙、李初梨等人的文章,都對郭沫若研究提出了殷切希望。1998年,《郭沫若研究》出至第12輯后中止出版。
中國郭沫若研究會除出版刊物外,為了凝聚郭沫若研究的力量,推動郭沫若研究的進展,幾乎每年都組織全國性的學術研討會。他們將研討會成果結集出版,比如《郭沫若百年誕辰紀念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年)、《郭沫若與儒家文化》(山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郭沫若與東西方文化》(當代中國出版社,1998年)等,這些成果都代表了當時郭沫若研究的進展。
四川大學在1979年成立郭沫若研究室,這是全國高校中正式成立的第一個郭沫若研究實體機構。郭沫若研究室依托《四川大學學報》出版《郭沫若研究???,至1986年共出版6輯。四川省早在1982年就成立了郭沫若研究學會,出版《郭沫若研究學會會刊》,從1982年至1985年共出版6輯。樂山師范??茖W校于1983年成立了郭沫若研究室,組織郭沫若研究會(樂山),出版《郭沫若研究會論叢》,從1984年至1990年共出版3輯。四川的兩個郭沫若研究會于1986年合并成四川郭沫若研究會。1987年,四川郭沫若研究會主編的《郭沫若學刊》創(chuàng)刊,這是一份定期出版的學術季刊,一直堅持至今,出版已逾100期。
1983年,山東省郭沫若研究會成立,并在1985年出版了《沫若研究論叢》。曲阜師范學院組織沫若研究社,自1981年至1990年,依托《齊魯學刊》編輯出版了4輯《沫若研究》。
在第一個高潮期,郭沫若研究界開展了系統(tǒng)的郭沫若文獻史料整理工作,出版了一系列為郭沫若研究奠定基礎的著作。這些著作包括如下幾類。第一類,郭沫若著作的整理出版,如上文提到的《郭沫若全集》,此外還有曾憲通編注《郭沫若書簡——致容庚》(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四川大學郭沫若研究室、上海圖書館文獻資料室合編《郭沫若集外序跋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王繼權、姚國華、徐培均編《郭沫若舊體詩詞系年注釋》(上下冊,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王錦厚、伍加倫、肖斌如編《郭沫若佚文集》(上下冊,四川大學出版社,1988年),黃淳浩編《郭沫若書信集》(上下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馬良春、伊藤虎丸主編《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文物出版社,1997年)等。第二類,郭沫若研究資料的編撰出版。如蕭斌如、邵華編《郭沫若著譯書目》(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1989出版增訂版),曾健戎編《郭沫若在重慶》(青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郭沫若專集》(1~2冊,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王訓昭、盧正言、邵華、肖斌如、林明華編《郭沫若研究資料》(上中下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第三類,郭沫若年譜的編撰出版。主要包括王繼權、童煒剛編《郭沫若年譜》(上下冊,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龔濟民、方仁念編《郭沫若年譜》(上中下冊,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四類,郭沫若作品匯校本的出版。包括桑逢康編校 《 <女神>匯校本》(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 黃淳浩編?!?文藝論集>匯校本》(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 王錦厚編校《<棠棣之花>匯校本》(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五類,郭沫若辭典的出版。主要指王錦厚編《郭沫若作品辭典》(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
這一時期,數(shù)十本有關郭沫若的傳記以及文學、史學的研究專著出版,上千篇關于郭沫若的專題論文發(fā)表。很多歷史、考古、文學史研究領域的一流學者參與了郭沫若研究并發(fā)表了高質(zhì)量成果,如夏鼐、戈寶權、王瑤、張政烺、王富仁、孫玉石等人都有郭沫若研究論文發(fā)表,他們的參與讓郭沫若研究提升到相當高度。有關郭沫若的生平思想的研究得到了系統(tǒng)化,卜慶華、龔濟民等人所著的多部郭沫若傳記出版。有關郭沫若的前期思想,主要是“泛神論”思想,美學思想、文藝思想的來源、形成、演變等得到了系統(tǒng)深入的探討。對郭沫若和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展開了一定的討論。從比較文學的角度研究了泰戈爾、惠特曼、歌德等西方作家對郭沫若的影響,將郭沫若的詩歌和戲劇創(chuàng)作與惠特曼、莎士比亞等人的作品進行了深入比較。比較了郭沫若和魯迅、茅盾、郁達夫等同時代人的創(chuàng)作特色。對《女神》《屈原》《棠棣之花》《蔡文姬》《甲申三百年祭》《李白與杜甫》等郭沫若的代表作進行了深入探討。尤其是關于郭沫若的詩歌、戲劇研究,黃侯興、田本相、陳永志等人出版了十來本專著,代表了郭沫若文學研究的實績。有關郭沫若的傳記文學、雜文、書信、舊體詩等也有一定程度的研究。對郭沫若在歷史和考古學方面成就的考察,林甘泉主編的《郭沫若與中國史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是迄今為止最為全面、最為系統(tǒng)的成果。
這一時期的成果是豐碩的,所整理的文獻史料、形成的學術組織、創(chuàng)辦的學術刊物和出版的一些學術成果,至今仍然發(fā)揮作用和影響,并沒有過時。
但第一個高峰期的研究也有很多不足,其中比較重要的是如下兩點。
首先,郭沫若研究沒有介入到當時的社會和文學研究的熱潮之中。比如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文學研究界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和“重寫文學史”,就沒有郭沫若研究者或有力的支持或有力的反對,他們集體沉默了。史學研究界也經(jīng)歷了范式的轉移,而從事郭沫若研究的史學工作者也沒有能夠就此進行對話。如果某一研究領域的專家對當時的熱點思潮沒有介入討論的能力,那這個領域在整個學術界的地位逐漸減弱就是不可避免的。20世紀80年代之后,海外漢學對文史學界形成較大的沖擊和影響,海外漢學有著他們特殊的語境和訴求,有些甚至帶著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海外漢學整體上對郭沫若是不重視的,即便有零星的研究,或者沒有發(fā)生影響,或者評價極為負面。在西方學術話語對國內(nèi)學界影響特別大的特殊的學術氛圍之下,國內(nèi)郭沫若研究沒能和海外漢學進行有效對話,這也是其走向衰落的原因。
其次,郭沫若研究沒有有效回應有關郭沫若的諸多質(zhì)疑。自郭沫若去世之后,隨著傷痕史學和反思文學的壓倒性態(tài)勢的確立,對郭沫若的質(zhì)疑不斷出現(xiàn)。這些質(zhì)疑包括人品、學風、文學作品的價值等等。當然,郭沫若是需要被質(zhì)疑的,但在正常的學術風氣下,質(zhì)疑者也會被反質(zhì)疑,尤其是當這些質(zhì)疑多數(shù)來自捕風捉影或斷章截句甚至偽造材料時。遺憾的是,郭沫若研究界對這些質(zhì)疑缺乏有力回應。翟清福、耿清珩為回應余英時《<十批判書>與<先秦諸子系年>互校記》而寫作的《一樁學術公案的真相》,算是事實確鑿、有理有據(jù)的回應。但這樣的回應來自史學界,來自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郭沫若研究者對那些質(zhì)疑幾乎沒有什么反應。輿論中抹黑郭沫若的聲音甚囂塵上、肆無忌憚跟郭沫若研究界的沉默是有關系的。1994年,有學者和出版商發(fā)起了“文壇重排座次”的活動,傳統(tǒng)的“魯郭茅巴老曹”這一座次受到了撼動。新的座次表中,郭沫若未能進入前十。對此,林煥平在一篇文章中表達了質(zhì)疑:“重排文壇座次的同志,把郭沫若和茅盾不知貶到哪里去了, 這也不是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既不符合郭沫若和茅盾的個人情況,也不符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事實?!盵3]但這并沒有得到郭沫若研究界的呼應。抹黑郭沫若的文章結集為丁東編輯的《反思郭沫若》出版。這本書單方面收錄余英時、陳明遠、丁東、余杰等人一知半解或杜撰虛構的文章,將郭沫若塑造成“陰陽臉”“兩面人”,表達將郭沫若打入另冊的強烈訴求。該書1999年由作家出版社這一權威出版社出版,表明丁東等人的行為得到文壇和學界主流的認可。
我認同魏建先生的觀察:“到了上世紀末,郭沫若研究跌入低谷,其突出標志就是中國郭沫若研究會會刊《郭沫若研究》???薪?jīng)濟的原因,也有稿源匱乏的原因,而稿源匱乏的背后是郭沫若研究人才流失,有志于郭沫若研究的青年學者更是少得可憐?!盵4]第一階段的結束就以中國郭沫若研究會的《郭沫若研究》在1998年的??癁闃酥尽?/p>
40年來郭沫若研究的第二階段是1999年至2012年,這是郭沫若研究的沉寂期。
在這一階段,有很多學者在寂寞中堅守郭沫若研究的陣地。樂山師范學院成立了郭沫若研究的實體研究機構——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中心資助了一些郭沫若研究著作的出版和郭沫若研究課題的立項。唯一公開出版的郭沫若研究專業(yè)期刊《郭沫若學刊》在“辦刊的經(jīng)費保證十分不易”“堅持學刊的辦刊方針、保證刊物質(zhì)量不易”[5]的情況下,堅持每年出版四期。中國郭沫若研究會堅持開展學術活動,幾乎每年都召集全國性的學術會議,其成果通過結集出版的形式公布。如《郭沫若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郭沫若與百年中國學術文化回望》(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文化與抗戰(zhàn)——郭沫若與中國知識分子在民族解放戰(zhàn)爭中的文化選擇》(巴蜀書社,2006年)、《當代視野下的郭沫若研究》(巴蜀書社,2008年)、《郭沫若研究三十年》(巴蜀書社,2010年),等等。這一階段也有一些學術著作出版并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如謝保成《郭沫若學術思想評傳》(國家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武繼平《郭沫若留日十年1914—1924》(重慶出版社2001年)、蔡震《文化越境的行旅——郭沫若在日本二十年》(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王戎笙《郭沫若書信書法辨?zhèn)巍?(蘭州大學出版社,2005年)、賈振勇《郭沫若的最后29年》(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魏紅珊《郭沫若美學思想研究》(巴蜀書社,2005年)、李怡《越時空的自由——郭沫若研究論集》(東方出版社,2008年)、王錦厚《郭沫若和這幾個“文學大師” 聞一多、梁實秋、郁達夫、林語堂》(四川大學出版社,2011年)等。此外,這一時期涌現(xiàn)了上千篇郭沫若研究的學術論文。學界在郭沫若的生平思想、文學創(chuàng)作等的研究上繼續(xù)深入,在郭沫若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關系、日本文化等研究方面也有所拓展。
雖然有上述成果的出現(xiàn),但整體上看,以《反思郭沫若》的出版為標志,郭沫若研究在學術界的影響力進一步下降。從作者隊伍、史料整理、專業(yè)刊物和權威學術刊物論文發(fā)表情況等角度都可以得出這一結論。
從史料整理上看,至2002年,《郭沫若全集》編撰第一步的工作基本完成,第二步工作停下來了。我曾經(jīng)查閱過郭沫若紀念館資料室保存的部分文件,早在1993年,郭沫若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曾向中國社會科學院提交報告,提出編輯出版《郭沫若譯文集》的方案。方案認為,全集編撰第一階段的工作即將完成,應該啟動第二階段的工作,先從譯文集開始,編16至17卷,擬請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業(yè)務人員組成編輯隊伍,郭沫若著作編委會負責協(xié)調(diào)。這個報告打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汝信那里,汝信建議由專家論證后再定,院長胡繩和副院長王忍之都圈閱了,但此后沒有下文。除《郭沫若全集》外,其他郭沫若研究資料的整理也沒有進展。
從郭沫若研究的組織工作來看,眾多郭沫若研究刊物相繼??I綎|、四川的一些郭沫若研究刊物大多至1990年前后就??恕V袊粞芯繒豆粞芯俊酚?998年暫停出版。郭沫若研究的專業(yè)刊物只剩下《郭沫若學刊》了。2000年后,山東省郭沫若研究會基本停止了活動。
權威刊物的發(fā)文指標和郭沫若研究的作者隊伍也有重要變化。文學研究的最高級別的刊物《文學評論》從1993年到2011年將近20年時間沒有發(fā)表過以郭沫若為題目的專題論文;史學研究的最高級別刊物《歷史研究》從2001年迄今也沒有發(fā)表過以郭沫若為研究對象的學術論文。跟第一個高潮期不同,這一時期在文學研究界、史學研究界最活躍的學者們幾乎都沒有涉足郭沫若研究。郭沫若研究的基本隊伍是在第一個高潮期成長起來的十多位郭沫若研究專家。其余在這一時期研究過郭沫若的學者,大都有其他的主要研究領域和方向,他們只是偶爾涉筆郭沫若研究,自己對于這些偶爾涉筆的成果也不太重視。
40余年來郭沫若研究的第三個階段為2012年迄今,這是郭沫若研究的回暖期。
2012年是郭沫若誕辰120周年,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科學院、全國文聯(lián)、對外友協(xié)等四家單位在人民大會堂舉辦了郭沫若誕辰120周年紀念大會。樂山召開了大型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出版了《郭沫若研究文獻匯要》(14卷)。尤其是《郭沫若研究文獻匯要》這套大型工具書是郭沫若研究中的重要收獲,我把它看成郭沫若研究回暖的標志。迄今為止,回暖期的成果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四個方面。
第一,郭沫若文獻資料整理取得新進展。2012年,楊勝寬、蔡震編《郭沫若研究文獻匯要》在上海書店出版。201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批準編撰《郭沫若全集補編》,包括郭沫若的集外作品、翻譯作品等共27卷,這是《郭沫若全集》的第二步工作。目前,《郭沫若全集補編》27卷已經(jīng)完成初稿。2017年,郭沫若研究界10多位專家歷時15年編撰的《郭沫若年譜長編》5卷本出版。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郭沫若書法全集》(5卷)即將出版。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編的《回憶郭沫若作品編校集》(18卷)正在準備出版。此外,在書信、詩詞等文獻整理上也取得了一些成就,郭平英、秦川編的《敝帚集與游學家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丁茂遠編著的《<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詩詞考釋》(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孟文博編《<文藝論集續(xù)集>匯校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9年)等成果相繼出版。這些成果將第一個高潮期的文獻史料工作往前推進了一步,體現(xiàn)了回暖期的實績。
第二,學術界開始重視郭沫若研究,突出表現(xiàn)在知名學術刊物對郭沫若研究的支持。2012年,《文學評論》發(fā)表了20年來的第一篇郭沫若研究論文,此后幾乎每年都有郭沫若研究論文發(fā)表?!吨袊F(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史學理論研究》《文藝理論與批評》《新文學史料》《現(xiàn)代中文學刊》等知名刊物給郭沫若研究留出了越來越多的版面?!吨袊膶W批評》《東岳論叢》《當代文壇》《首都師范大學學報》《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等學術刊物也以專欄的形式對郭沫若研究表示了支持。一些學術名家在一些場合公開承認郭沫若研究的重要性。
第三,有關郭沫若研究的一批學術專著集中出版。蔡震先后出版了《郭沫若生平文獻史料考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郭沫若著譯作品版本研究》(東方出版社,2015年),王錦厚出版了《在郭沫若研究的路途上》(四川文藝出版社,2018年)等著作。一些青年學者加入到郭沫若研究隊伍中并出版了高質(zhì)量的學術成果。2018年,王璞在哈佛大學出版了《革命的可譯性:郭沫若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化》,李斌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女神之光:郭沫若傳》,2019年,劉奎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詩人革命家:抗戰(zhàn)時期的郭沫若》。這三部著作都對郭沫若研究有一定的突破,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
第四,郭沫若研究逐漸恢復了較強的組織性。自2008年起,國際郭沫若研究會先后在美國、中國、俄羅斯、奧地利、日本、法國等國家召開郭沫若國際學術研討會,巖佐昌暲、馮鐵、宇樂文、藤田梨那等一些漢學家參與到郭沫若研究中來。2010年起,郭沫若紀念館主編的《郭沫若研究年鑒》開始連續(xù)出版,迄今已經(jīng)出版9卷。2015年起,中國郭沫若研究會連續(xù)召集四屆青年論壇。2017年起,???0年的《郭沫若研究》輯刊恢復出版,迄今已經(jīng)連續(xù)出版3輯。
2012年迄今的回暖期中,郭沫若研究的主要成果仍是對第一個高峰期的延續(xù),具體表現(xiàn)在文獻史料整理工作仍占主流。或是完成第一個高峰期未完成的工作,或是完善第一個高峰期比較單薄的成果?!豆羧a編》是《郭沫若全集》的第二階段工作,算是延續(xù)?!豆粞芯课墨I匯要》《郭沫若年譜長編》分別是對《郭沫若研究資料》《郭沫若年譜》的進一步完善。孟文博《<文藝論集續(xù)集>匯校本》是對郭沫若著作匯校本的推進。李斌《女神之光:郭沫若傳》事實上也是在繼續(xù)推進和完善龔濟民、謝保成等人的郭沫若傳記寫作工作。
回暖期文獻史料整理工作仍占主流,這有一定的道理,因為有關郭沫若的文獻史料還有很多工作可做。郭沫若文獻史料難度很大。一方面,郭沫若作品太多,現(xiàn)在出版的《郭沫若全集》38卷只占了他全部作品的一半。還有相當多的作品散佚在外。散佚在外的作品,部分是沒有公開的,包括相當部分的未刊文稿、未刊日記、未刊往來書信以及未解密檔案,這次我們編輯的《郭沫若全集補編》,也注定不會全部收錄,需要研究者自己留意。另一方面,即便收進《郭沫若全集》的著作,還存在著復雜的版本情況。當有學者知道我在《女神之光:郭沫若傳》中大量引用《郭沫若全集》時,他很擔心,他認為郭沫若常常以今日之我反對昨日之我,作品反復修改,只用最后的定本恐怕會出現(xiàn)重大缺陷。雖然這稍微夸大了郭沫若作品修改的幅度——郭沫若太忙了,他不可能有時間去大規(guī)模修改舊作——但這位學者說得很有道理,郭沫若的一些重要作品和敏感文章,確實都有過修改,有些修改還不止一次,比如《女神》就修改了四次,這就提醒郭沫若研究者要特別注重版本問題。郭沫若著作160余部,大部分都一版再版,但目前對郭沫若著作的匯校工作還沒有成規(guī)模展開,這只能讓研究者自己去爬梳整理。既然輯佚、版本考辨、作品匯校這些基礎性工作還做得很不完善,文獻史料整理在郭沫若研究中占據(jù)重要位置也就可以理解了。
重視郭沫若的文獻史料工作,部分學者是出于夯實郭沫若研究基礎的目的,而在另一些研究者那里,就是在不動搖現(xiàn)有研究范式,不反思決定當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一些規(guī)定性因素,只是出于補充完善已經(jīng)建構起來的知識系統(tǒng)的完整性和真實性的需要,去補上郭沫若研究這堂課。比如說很多研究者得知我在從事郭沫若研究后,為了說些客套話,就說魯迅研究、新詩研究、現(xiàn)代小說研究等都已經(jīng)十分成熟,而郭沫若研究的基礎比較薄弱,有很多事可做,比如說文獻輯佚、版本匯校、生平考證等等,實際上就體現(xiàn)了這種思路。
我認為,研究者如果不以郭沫若研究為契機,與目前的主流學術研究范式進行對話,那郭沫若研究很可能像第一次高峰期那樣,很快就會再次滑向低谷。所以必須要把握住這次回暖的契機,把郭沫若作為鏡像和資源,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學史研究、思想史研究中的一些主要問題進行對話,這樣才能最大可能發(fā)揮郭沫若研究的價值和意義。以郭沫若研究為契機,與目前的主流學術研究范式進行對話,有如下四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在閱讀和研究郭沫若的過程中,以郭沫若為資源,與當下文史學界的主流研究范式展開對話。我最近在騰訊大家欄目中讀到某知名史學研究者嘲笑類似于“五四運動的性質(zhì)和意義”一類的題目,自覺追求史學研究的碎片化,有意將史學研究引導進不再受政權、媒體和大眾關注的平淡角落。這樣的觀點在當下學界很有影響,我在一些知名的郭沫若研究專家那里也能聽見。有郭沫若研究專家就告訴我,郭沫若研究就應該像這些年那樣,處于邊緣,不被關注,他認為這才是回歸學術常態(tài)。文學研究領域越來越淡化宏大的研究主題,傾向于私人的情感體驗;越來越不在乎那些不能夠發(fā)出聲音的底層民眾的生命感覺,而自我封閉在一定的階層的趣味之中。但郭沫若恰恰不是這樣。他始終強調(diào)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工作的意義,強調(diào)文史研究和當下特定的社會問題的互動,強調(diào)文史研究的價值取向。成功的學術研究是對自身的經(jīng)驗和知識結構保持一種反思的狀態(tài),充分打開研究對象的潛能,讓研究對象作為主體,作為質(zhì)疑研究者自身經(jīng)驗和知識結構的對話者,研究者在研究過程中得到調(diào)整和豐富。如果抱著這樣的姿態(tài)進入郭沫若研究,那么,閱讀和研究郭沫若的過程就是和當下學界的主流研究范式和學術話語展開對話的過程。
第二種可能,以郭沫若為資源,反思越來越固化的文體邊界以及越來越強化與窄化的學科意識。上世紀80年代以來,我們對文體的認識越來越固化,什么是詩,什么是學術論文,都有一系列建構起來在行業(yè)范圍內(nèi)取得共識的規(guī)范,我們有專門研究現(xiàn)代小說的專家,有研究新詩的專家,也有研究學術史的專家。但郭沫若可能處在這些固化了知識視野之外。1935年,郭沫若完成了《隋代大音樂家萬寶?!芬晃模@是一篇較為典型的郭沫若風格的文章。他在細致查找和考辨的基礎上弄清萬寶常這位長期堙沒無聞的音樂家的生平和貢獻。按照通常的理解,這是一篇學術論文,但它又充滿抒情性,作者不斷感嘆萬寶常貧困窘迫的命運,以此作為自己流亡生活的隱喻。不僅如此,這篇文章還對當時上海一些團體提倡“國樂”進行嘲諷,充滿雜文筆墨。由于帶有抒情性和雜文筆墨,在很多研究學術史的專家看來,這篇文章算不上嚴謹?shù)膶W術論文,所以不被重視。而文學研究者又會將其當成史學論文而不去注意這篇文章中的隱喻、詠嘆和諷刺。我個人在研究《李白與杜甫》《甲申三百年祭》等名著時,也發(fā)現(xiàn)了郭沫若對自我命運的慨嘆。我們今天面臨越來越多的處于我們固化了的知識視野之外的多樣化的作品形態(tài),常常沒有能力做出評判,而研究郭沫若,將迫使我們打開固化了文體意識和學科邊界,操練我們面對新現(xiàn)象和新挑戰(zhàn)的思想和能力。
第三種可能,是以郭沫若為鏡像,反省學院內(nèi)部的知識生產(chǎn)和學術權力,打開專業(yè)化壁壘和知識邊界,以迎接新的文化大變局。現(xiàn)在又到了一個類似于新文化運動前夕的大時代。新文化運動完成了整個文化范式的轉移,當時,舊的研究范式、研究對象、文體語言等迅速退場,新的文體、研究對象、研究方式等等迅速占據(jù)主流。隨著交流方式的改變,網(wǎng)絡文學、虛擬社群的興起,以及中國逐漸走向世界舞臺中心,20世紀80年代建構出來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范式,史學史、思想史研究范式都將迅速發(fā)生重大的改變。在這種改變面前,學院派知識分子擁有的安排知識權力結構的方式和局面必定發(fā)生變化,傳統(tǒng)的研究對象和專業(yè)壁壘也將有很大的改變。郭沫若在面對新的學術資料、新的文藝現(xiàn)象以及專業(yè)化的學者身份時,都20上世紀80年代以來學界的主流辦法不同。在這個大變局面前,以郭沫若為鏡像,調(diào)整我們的身份、姿態(tài)和研究方式,是郭沫若能夠給我們帶來的最大啟迪。
第四種可能,以郭沫若為線索,在“短二十世紀”世界文學框架下講述中國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文學?!岸潭兰o”這個概念,是借鑒了被汪暉中國化之后的提法,他把1911—1976年稱為“短二十世紀”,“短二十世紀”的主要特點是革命。從“短二十世紀”的角度來說,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對于全世界的反殖民和反帝國主義具有重要的意義。以反殖民和反帝國主義為主題的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文學作品和現(xiàn)象可以稱為“短二十世紀”世界文學,中國的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文學在“短二十世紀”世界文學的框架之下占據(jù)著重要位置。郭沫若是跨語際、跨文化的。他懂德、英、日三種語言,翻譯了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詩歌、戲劇、小說、科學著作和考古學理論等500余萬字的作品。他也是中國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在被壓迫國家和民族、在社會主義國家中有著較大影響。在青年時代,郭沫若綜合借鑒日本和蘇聯(lián)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資源,思想發(fā)生根本改變。郭沫若在1949年后長期從事保衛(wèi)世界和平的工作,足跡遍布亞非拉和歐洲,他和世界各國從事反戰(zhàn)的知識分子保持密切聯(lián)系。以郭沫若為線索,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放在“短二十世紀”世界文學框架下,這不僅能夠發(fā)掘中國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文學被遮蔽掉的巨大能量,撬動已有的文學史框架,對世界文學和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有新的理解,也可以回應中國重新走向世界舞臺中心的重大命題。當然,這樣的研究難度相當大,研究者得惡補相關知識才行,但能夠從事這些研究的學者已經(jīng)逐漸成長起來。他們不僅懂得多種語言,還具備全球性的學術視野,我們是可以抱有期待的。這些可能性僅是我個人所見,我相信不同的學者會從不同的角度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在思考郭沫若研究的可能性的同時,我越來越意識到郭沫若研究的限度。
從研究方式來說,郭沫若研究屬于作家論,作家論所能夠發(fā)揮的作用畢竟有限。如果長期浸潤在單一作家的研究中,容易產(chǎn)生以該作家的是非為是非,以該作家的視野為視野,這是非常危險的。我個人更希望有全局視野的研究者介入郭沫若研究,從不同的知識背景、不同的閱讀經(jīng)驗、不同的人生體驗出發(fā)去和郭沫若對話,發(fā)掘郭沫若研究中蘊藏的更多的可能性。
最近也在反省自己的研究,打算逐步接觸更多的反面材料,從反面的角度去追問郭沫若所代表的那段歷史。在一些細節(jié)上郭沫若可能確實是被抹黑了,但對郭沫若的質(zhì)疑也值得認真對待。在思想文化界,20世紀80年代以后經(jīng)過了較大的斷裂,很多人不再能夠理解郭沫若的作品和行為。對于這種不理解,我以前是不能理解的。現(xiàn)在,我覺得應該尊重這種對郭沫若的不理解,心平氣和去和它對話。適當吸收20世紀80年代至今的主流文化思想,和郭沫若的遺產(chǎn)相綜合,可能會得出比郭沫若本身所能夠帶給我們的更為豐富的資源。
有些學者善意提醒我,現(xiàn)在還沒有到研究郭沫若的時候。這些提醒我的學者中,部分是從文獻史料的角度考慮的,他們認為現(xiàn)在還有很多史料接觸不到,所以建立在既有史料基礎上的論述可能尚不周全。我覺得這個問題不是很大,就我的觀察來說,現(xiàn)在有關郭沫若的主要材料都已出版,即便有未公布的材料,相比于已經(jīng)公布的來說也是次要的。還有一部分人是從社會風氣的角度考慮的。雖然郭沫若研究界也做出了很多努力,但很多學者對郭沫若仍然不屑一顧,這可能需要等到新一代沒有歷史負擔的學者成為學界中堅時,對郭沫若所代表的那段歷史才能心平氣和去對話。這一部分人的提醒有一定的道理,但正因為有這樣的擔心,我才覺得郭沫若研究的空間很大,在未來有很多的可能性,因而是值得期待的。
本文主要是從個人的角度對40余年來郭沫若研究的進展、可能和局限性進行了淺近的思考,必然帶有自身經(jīng)驗和知識結構的局限。“橫看成嶺側成峰”,相信不同的學者對這一問題會有不同的思考,誠懇期待大家的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