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宏智
(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廣西 崇左 532200)
趙先平的《穿過密林》突破正統(tǒng)的革命題材敘事模式,借鑒影視敘事手法,傳奇性書寫左江地區(qū)的革命歷史,在敘事結構上巧妙運用蒙太奇手法,段落場景進行鏡頭化、戲劇化處理,小說語言有著明顯的畫面感、鏡頭感,營造出“看”小說的視覺化效果,影像化敘事風格十分突出。
傳奇在中國古代文學的語境中,指的是唐、宋文人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是用傳記體、史傳體來寫奇異人物、奇特故事,或為奇人異事記錄立傳”[1]100。而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傳奇一般泛指奇人奇事,這與西方文學中傳奇敘述基本一致,當然,對傳奇的定義中外各家莫衷一是,但有一點看法基本一致:無論“傳奇”的體裁或題材如何變幻,都應該具有奇特的虛構的敘事特征。市場與大眾文化的合謀,為滿足影視觀眾的獵奇心理,獲取高票房、高收視率,熒幕總是不缺乏各種各樣的“傳奇”故事。故事的傳奇性成了影視成功的秘訣?!洞┻^密林》講述的是左江地區(qū)的革命史詩,趙先平在對這一主題的書寫當中,有著明顯的傳奇敘事特征。
左江流域地處南亞熱帶,是壯族先民駱越民族聚居之地,也是中國近現代革命的策源地之一。左江流域經過千萬年的自然造化,形成了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左江兩岸風光毫不遜色于桂林山水,奇峰峭壁,層巒疊嶂,壁畫總在不經意中露出驚鴻一瞥。舟行碧波上,畫在壁上走,山水流彩讓人猶如置身詩畫之中,沉浸其中,仿佛聽見壯族先民戰(zhàn)鼓雷鳴,呼嘯山林,又仿佛聽見天琴呢喃……得天獨厚的奇麗風光,孕育著獨特的南疆人文。且不說環(huán)繞全文的神秘的黑水河,也不說豪邁奔放的德天瀑布,就說地處左江腹地的桃城。云南名匠設計桃形的城墻,風水先生設計的“龍游戲珠”局,不食煙火的神仙施法助力筑城墻,這些小說中講述的民間傳奇如清晨的霧氣繚繞,給美麗的桃城披上了神秘的面紗,令人心馳神往。故鄉(xiāng)的環(huán)境之于作家,就像流淌在身體里的血液。學者鄒建軍也認為,地理環(huán)境對作家的影響十分重大,猶如基因,左江流域的獨特的“地理基因”,無疑也影響著趙先平的創(chuàng)作,從《對手》小說集的諸多本土題材的創(chuàng)作到首部長篇小說《穿過密林》,一以貫之得到了生動體現。小說中的男女生于斯,長于斯,愛于斯,戰(zhàn)于斯,卻并非只有穿過密林的浪漫,也有著左江一般冷靜和執(zhí)著的精神氣。深山老林中的燒炭功夫,左江兩岸的打游擊,兩輩人的國仇家恨,恩怨糾葛……都以這奇崛的自然背景作為幕布,一出又一出,波瀾壯闊地上演。小說的暗線是20 世紀30 年代初的革命,龍州起義,父輩投身紅色革命,但在國民黨反動派的殘酷鎮(zhèn)壓下,革命歸于暫時的失敗,紅八軍撤出了龍州城,但卻為下一代留下了革命的火種——一批槍支彈藥。小說的明線是20 世紀40 年代中期以后,以林月亮為代表的新生代,接受了新思想,義無反顧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繼續(xù)搞革命,決心推翻國民黨的反動統(tǒng)治,最終取得了勝利。左江流經的憑祥、寧明、龍州等縣市,雖是地處邊疆,但正因為處于中越邊境,遠離中央政府,各方勢力可謂魚龍混雜,你方唱罷,我方登臺。馮子材領導的鎮(zhèn)南關大捷,開了中國人在近代戰(zhàn)勝西方列強的先河;孫中山領導的鎮(zhèn)南關起義,在金雞山上放炮,敲打搖搖欲墜的清王朝;鄧小平領導的龍州起義,第一次在祖國的南疆舉起了人民革命的紅旗。這是有著革命傳統(tǒng)的邊疆熱土。小說中的林月亮們,繼承的便是這樣的革命精神,帶領左江人民推翻了國民黨反動派的黑暗統(tǒng)治,走向了光明。趙先平選擇以林月亮為代表的投身到轟轟烈烈革命浪潮中去的青年們,書寫他們個人的革命史詩,而這塊革命熱土如此傳奇的色彩,為小說涂抹上了厚重的歷史感與時代氛圍。
黑水河江湖傳奇,要從何建昌、林老三、黃鐵匠、楊忠仁這四個黑水河最鐵的老同志講起。當年紅八軍撤出龍州城的時候,楊忠仁竟然敢冒殺頭的重罪接下一批槍支彈藥,與何建昌、黃鐵匠、劉叔等幾個農會的老同合計,將這批槍支彈藥藏在了虎嘯洞的暗洞里,之后就地潛伏起來,悉心培養(yǎng)自己的下一代,傳承紅色基因,繼續(xù)搞革命。林月亮6 歲開始跟父親林老三在深山老林里燒炭,單單出碳就練就了他閉氣5 分鐘的耐性,艱苦的生活,鍛造了他異常的吃苦耐勞、沉穩(wěn)細膩的性格,加上13 歲起跟隨黃鐵匠習武,練就了過人的身體素質,特別抗打。師父黃鐵匠在安和街交友頗廣,有殺豬的、宰牛的、混碼頭的、砌磚的、拉車的,但凡是手腳有氣力的,都被他請來“收拾”自己的徒弟林月亮,出師的那晚,更是請來了扛棺材的高手,黃鐵匠正是用這獨特的手段,教會了林月亮過人的武藝,與江湖各路高手過招切磋交往,也讓林月亮身上也有著些俠肝義膽的江湖俠氣。林月亮品學兼優(yōu),破天荒考上龍州中學,國共合作時期還被黨組織安排到桂林上軍校,可謂是文武雙全,同一時期,楊美河服從組織安排前往越南深造。林月亮學成歸來,很快就組織新農會、策反起義,領導家鄉(xiāng)的武裝革命斗爭,并最終取得了勝利。雖然林月亮、黃谷流等人的經歷有著傳奇色彩,但也是有著十分接地氣的底色,沒有手撕鬼子似的抗日武俠的夸張,而是有著普通進步青年真實可信的一個成長過程。雖然小說沒有跳出其他紅色經典常見的敘事策略,即個人情感消解在革命的大局當中,但是林月亮、何麗、楊美河之間的感情并沒有淪為狗血的三角戀愛。林月亮與楊美河的愛情,在艱苦斗爭取得勝利,投入建設家鄉(xiāng)的浪潮之中,何麗因難產去世七年之后,在共同掛點的太平公社才得到了圓滿。小說中的革命英雄傳奇,其神性不單單是來自英雄的非凡能力,其本質是來自純潔的革命信仰。
《穿過密林》很多場景的處理,猶如電影里的場面調度,作者調動豐富的電影敘事語言,以推拉搖移跟等鏡頭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敘述有著明顯的畫面感,與傳統(tǒng)小說敘事相比,更加符合現代讀者習慣讀圖的閱讀感官,語言上也使得這段革命歷史故事讀來更有新鮮動人的現代語感。
小說全篇基本采用傳統(tǒng)說書人視角,講故事的說書人全知全能,也像是把控全局的編導一體的導演,主導著故事的細枝末節(jié)以及走向。當然,趙先平沒有固守這樣冷靜客觀的全知鏡頭,為了讓讀者多一些代入認同感,也有插入一些主觀鏡頭,如開篇,林月亮在龍州街頭被幾個街頭仔暴打倒地,被打的林月亮沒有抗爭,他在地上“看到青石板的街面其實并不平坦,一些穿皮鞋、布鞋、膠底鞋、草鞋大小不一的腳在他周圍停了下來,但沒有一只腳走近他”[2]2。他躺在地上回憶開小差的時候,“臉就被踢了一腳”[2]2,嘴里涌出鮮血,“他一口把它咽進肚子里”[2]2,從表現林月亮孤立無援的主觀鏡頭到被打、咽血的特寫鏡頭,刻畫了林月亮堅韌不屈的性格特點。鏡頭慢慢從貼近青石板搖升到圍觀的人群,停留在躲在人群后面?zhèn)泥ㄆ臈蠲篮幽樕?,再往上搖升到茶館二樓,停在嘴角露出冷笑的馬統(tǒng)中臉上,再慢慢提升到俯視全景,人群因寒冷的冬夜即將來臨,狂風中慢慢散去,幾個街頭仔自覺無趣也停止毆打走了,只剩下躺在地上的林月亮……這個帶著悲天憫人的全景俯視鏡頭之后,是一個木炭街冷清、沉寂的空鏡頭,讓楊美河輕拍林月亮身上的鏡頭顯得更加的溫情,最終的鏡頭落在“林月亮抬頭看著木炭街清冷的街面,狠狠地咬了咬牙”[2]3,作者的筆觸猶如攝像機,如此流暢的鏡頭切換、場面調度,既暗示了三人未來的關系在革命與情感中的糾葛,也給讀者留下了懸念,猶如影視劇開頭,頗為驚艷。
林月亮在“過繼”給何家并前往龍州求學前,把家中里里外外巡看了一遍,作者讓我們跟隨林月亮的視角,從屋外頭,沿著石梯,走過涼臺,走進了屋內廳堂,“廳堂左邊廂房是林老三的寢室,右邊是大兒子林太陽的寢室。廳堂前設有一張八仙桌,供著香爐,香爐上面的隔板正中,釘著一塊‘林家堂上歷代宗親之位’的木牌”[2]37。穿過廳堂,進入隔板右側的門里,就到了后廳,“后廳是一家人平時吃飯的地方,一邊放置著餐具柜。有貴客來或過年過節(jié),才在前廳廳堂擺臺,以示尊重與隆盛”[2]38。后廳連著廚房,“廚房中間用青磚砌起三個火灶,分別為煮飯、炒菜、熬豬食所用;一邊擱置水缸、菜板架等。廚房左邊有一石磨、一石舂、一木磨,右邊放置柴薪、雜物,后門就從這里下去,就是后院。后院與房子的寬度大致相同,用籬笆或種上荊棘圍上。……”一個自然跟拍的長鏡頭,將一座典型的西南邊陲壯族特色的屋宅展示在人們面前,讓讀者代入林月亮的視角,切身體會到他對家的留戀不舍,也讓我們感受到這不是一座冰冷的磚瓦建筑,而是充滿生活氣息、溫情暖心的家。
趙有德獻上自己最喜愛的小妾,以色賄賂縣長鐘敏,重新回到了德天鄉(xiāng),還組建了一支平圩、德天兩鄉(xiāng)聯防大隊,繼續(xù)橫行鄉(xiāng)里,首先在德天街頭開槍殺雞儆猴,強行征糧?!岸还u和母雞倒吊在那棵高大的龍眼樹杈上,那30 來個士兵站成一排,一片拉槍栓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2]136(大全景鏡頭);趙有德叫劉排長表演。只見他舉起綴著紅綢帶的盒子槍,“叭”的一聲響,一只雞‘嘎——’一聲慘叫,接著士兵開槍,接連響起爆豆似的密集的槍聲(快切鏡頭)。槍聲十分刺耳。士兵烏黑的槍口這會兒都冒著藍煙(特寫鏡頭),而龍眼樹那邊,騰起一片紅色的血雨,空中彌漫飛舞雞毛(中景鏡頭)。沒有死去的雞嘎嘎嘎垂死哀鳴,鮮血從雞的硬喙上滴落下來,曲曲拐拐在地上漫流,龍眼樹下變成了血紅的土地,散發(fā)出濃烈的血腥氣(特寫、跟隨鏡頭)。鄉(xiāng)公所門外的場地上鴉雀無聲(全景鏡頭),女人大都低垂著頭(近景鏡頭),男人木雕似的瞪著眼黑著臉(特寫鏡頭),孩子則壓抑著啜泣的哭聲(特寫鏡頭)。劉排長把盒子槍插到腰里的皮帶上,一綹紅綢在襠前擺舞(特寫鏡頭)。(搖升、近景鏡頭)他大聲地說:“各位父老兄弟?,F在回家準備糧食,3 天內交齊?!盵2]136。這一組景別各異的鏡頭,將趙有德這個小人得志及爪牙狐假虎威的卑鄙嘴臉刻畫得入骨三分。
蒙太奇是影視藝術的一個重要概念,源自建筑學里指裝配、安裝的常用術語,引入影視藝術中主要是指剪輯、組接的創(chuàng)作手法。蒙太奇在格里菲斯、庫里肖夫、愛森斯坦等電影藝術先驅開拓性的探討研究下,大大促進了電影創(chuàng)作的實踐及理論的發(fā)展,使得影視創(chuàng)作表達在時間和空間上獲得了極大的自由,也奠定了電影作為第七藝術的地位。當影視作品越來越依靠文學這根拐杖的同時,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也越來越多借鑒蒙太奇這一影視藝術表現技巧。
作為影視藝術表現技巧,普多夫金將蒙太奇下了一個定義:“將若干片斷構成場面,將若干場面構成段落,將若干段落構成一部片子的方法?!盵8]41《穿過密林》采取的是明暗兩條主線起伏交叉敘事的結構方法,兩條主線之外又生發(fā)出若干支線糾纏在一起,非線性的敘事,類似于顛倒蒙太奇,看似兩代人的恩怨情仇、革命抗爭糾纏不清,卻又因果分明,推動故事的走向。上部“初心”的開頭,林月亮一登場就是被龍州縣城的幾個街仔不明就里一頓揍,然后,這條線被懸置,讀者被牽引著開始倒敘,倒敘中又有插敘,直到上部第十七章,在切換到馬統(tǒng)中這個視角才接上這個場景。上部“初心”主要是慢慢鋪開整部革命史詩的背景,主線是林月亮從大山走出,考進龍州中學,與楊美河、劉陽等同窗好友組織進步讀書會,逐步成長為進步青年,副線隨著藏好的紅八軍托付的一批槍支彈藥也埋伏到位,同時,給小說的故事渲染上風云激蕩的時代氛圍,領著讀者走進左江流域的革命風云。中部“革命”,鏡頭一轉,作者嫻熟運用蒙太奇技巧,化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為多線敘事,故事情節(jié)在不同組合的鏡頭下一一交代各色人物,使讀者猶如坐在電視機前觀看連續(xù)劇集,無論正派還是反派都刻畫得有血有肉,賦予人物獨特的性格、情感,講明人物行動背后的動機,揭示走向火熱革命的必然性。下部“勝利”,轟轟烈烈的革命在左江流域全面開花,從組織進步青年參加讀書會、十友會,到發(fā)動群眾參加新農會,到統(tǒng)戰(zhàn)開明民主人士,再到條件成熟發(fā)動平圩武裝起義、在中越邊境打游擊,雖然革命也遇上了不小的挫折,但在關鍵關頭,紅八軍軍部留下的槍支彈藥,幫助林月亮扭轉乾坤,最終取得了革命的勝利。結尾部分,如一組閃回鏡頭,通過相冊的一張張照片,回顧了林月亮、楊美河革命勝利之后的故事,將這個紅色故事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如果是平鋪直敘的三段式結構,這個故事將變得平淡無奇,作者猶如掌控全局的導演,獨具匠心剪輯人物群像的鏡頭,用蒙太奇的手法組合起來,讓這一段左江流域的革命往事波瀾壯闊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平行蒙太奇是作者推動故事發(fā)展的主要手法,猶如傳統(tǒng)章回式小說中的蟬聯,前一節(jié)末了提到的人物,下一節(jié)就轉到這個人物的故事,在整個故事的架構下不斷添枝加葉,推動故事整體豐滿起來。十六“這個學期”結尾,農振東提醒林月亮、楊美河、劉陽、莫林源年輕人警惕馬統(tǒng)中,楊美河評價“他就是個流氓!”;十七“馬統(tǒng)中”便是其糾纏楊美河、監(jiān)控讀書會成員的齷齪行徑,還揭開了開頭林月亮被打的懸念,原來都是馬統(tǒng)中背后搗的鬼;十八“德天鄉(xiāng)”,從趙有德鄉(xiāng)長視角切入,交代了楊忠仁之死的前因后果,順帶出金梅的遭遇;十九“半夜時分”再往后倒敘,以馬習虎的視角,還原了當晚楊忠仁遇害及金梅被擄上布羅山的細節(jié);以這樣的手法講好群像小故事,在其他章節(jié)比比皆是,保持如電視連續(xù)劇集般緊張的敘事節(jié)奏,扣人心弦,吸引觀眾追著看,如黑水河的小浪花,最終匯聚成滔滔江水,如時代的潮流,奔流向前。
交叉蒙太奇將同一時間在不同地域發(fā)生的多條情節(jié)線迅速交替剪接在一起,懸念迭起,氣氛霎時變得緊張起來,沖突一觸即發(fā),調動起觀眾的情緒,特別適合表現戰(zhàn)斗的驚險場面。作者在革命的重要轉折——活捉馬統(tǒng)中的井屯戰(zhàn)役,用此手法將此一役描寫得尤為精彩。馬統(tǒng)中帶隊清剿,找不到游擊隊、武工隊,駐扎在平圩村屯,正在做飯——平圩武工隊隊長黃才帶隊尾隨而至,出其不意發(fā)起襲擊——馬統(tǒng)中一隊人馬亂了陣腳,爬上獨山負隅頑抗——黃谷流率領主力排炮兵班前來支援,包圍馬統(tǒng)中——林月亮帶隊到獨山對面的井屯成立指揮所,開會部署戰(zhàn)斗——馬統(tǒng)中極為緊張,由兩個衛(wèi)兵帶求援信請求鐘敏派兵增援——林月亮為防敵方增援,先堵住馬統(tǒng)中去路,并在各個路口布下伏兵——林月亮親筆寫信敦促馬統(tǒng)中投降,開展政治攻勢——何建昌送信,并描述山下情況,嚇壞了馬統(tǒng)中,一時無措,只好推脫要與部屬商量作緩兵之計——林月亮方先后打退兩路援兵——絕望的馬統(tǒng)中只好下山繳械投降——軍民慶祝勝利。一個鏡頭接一個鏡頭,一個場景接一個場景,將這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役描寫得扣人心弦,有身臨其境之感,驚險處大氣不敢出,勝利那一刻又覺得酣暢淋漓,同時,充分表現了林月亮杰出的軍事指揮才能,革命自此從勝利不斷走向勝利。
作者也有運用其他蒙太奇手法的地方,當林月亮、楊美河歷經波折取得紅八軍當年留下的那批槍支彈藥時,作者運用心理蒙太奇讓楊美河“眼前出現父親楊忠仁出殯的情景”[2]226,這是自己父親用生命守護的革命火種啊,想必楊美河已暗暗下定決心要用好這批武器,為父親報仇雪恨。貫穿整部小說最為突出的意象無疑是黑水河,黑水河之所以黑,那是因為兩岸崇山峻嶺上密林郁郁蔥蔥的倒影,穿過密林,黑水河就是倒影在左江流域里的密林。作者適時調用抒情蒙太奇,“黑水河是黃谷流、林月亮的河流”[2]21“他們是黑水河的浪里白條和魚鷹”[2]22,黑水河是他們快樂童年的記憶寶庫,林月亮要離開自己的玩伴前往龍州求學,黑水河是他們的紐帶,走得再遠,總會在黑水河畔再聚首;黑水河到了中越邊境——德天,一躍變成恣意奔涌的大瀑布,為了培養(yǎng)年輕革命干部,組織安排楊美河到越南深造,安排林月亮前往桂林讀軍?!捍箸髟诟嬷衷铝痢蠲篮拥热私M織的安排后,指著氣勢磅礴的瀑布,充滿激情地說:“同學們,我們要像這飛奔的瀑布,一往無前,踏哥奔流,一直向著光明迸涌而去!”[2]107這群土生土長的有志青年心情激蕩、倍受鼓舞;在開辟革命新區(qū)的前夜,梁大琪與林月亮探討著黑水河兩岸的未來革命形勢,黑水河如水彩畫般的布景,靜謐、舒緩、冷靜地聽著即將來臨的風起云涌;林月亮、林勝利父子在黑水河邊合照,不久后林勝利參加抗美援朝,因傷殘疾;88 歲的林月亮翻看相冊回憶往事,放下相冊時,“窗外陽光正暖,有鳥鳴,黑水河靜靜流淌”[2]247,年老的林月亮此時的心情,是感慨萬千還是悲喜交集?是遺憾傷懷還是喜悅慶幸?我們無從得知,黑水河照常奔流不息,包容這片土地上人們的悲歡離合、世間百態(tài)。
麥茨將電影分解為五種物質表現形式——“語言音響、字幕、音樂音響、自然音響、運動影像”[3]454,其中音響就占了三種,可見音響對于影視的重要程度。巴拉茨也認為,一個完整無聲的空間,在我們的感覺上永遠不會是很具體、很真實的,我們覺得它是沒有重量的、非物質的,因為我們看到的僅僅是一個視像[4]59。讓音響融入小說敘事,讓小說發(fā)聲,無疑會給讀者帶來更加豐富的閱讀體驗。趙先平在小說敘事方式上,并沒有固守某一種敘述方式,而是根據小說情節(jié)、人物的需要,糅合講述、展示,語言文字劇本化,故事情節(jié)鏡頭化。小說中采用了大量的人物對白,代替說書人敘述,讓人物們自我展示,對話,沖突,突出場面的戲劇性。人物之間的對白,如影視劇里人物對話的反打鏡頭,也是一種外部行動,直接反映人物所思所想,避免了敘述者粗魯的介入和評論,讓人物自說自話。如黃谷流“雙錘怒退抓壯丁”這一段落:
一個為首的警官說:“抓壯丁,走,跟我們吃皇糧去?!?/p>
黃谷流問:“不是說兩丁抽一嗎?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哪有去吃皇糧的份?”
“呵呵,”那警官說,“看你這身板,長得虎腰熊背,一個就頂兩個。抓的就是你這樣的壯丁。你們給我上!”
黃谷流見對方說得如此無理蠻橫,也一時性起,便揮了揮手中的兩只鐵錘,怒道:“來吧,不怕死的就來吧!”[2]150
最后在群眾憤怒的唾沫中,縣警隊悻悻地溜走了。這段類似于影視劇中的人物對話的反打鏡頭,主要通過動作與言語上的交鋒,將縣警外強中干、欺軟拍硬的猥瑣嘴臉暴露在鏡頭前,反之凸顯黃谷流剛正不阿的性格以及不畏強權的氣魄。如此傳神地刻畫人物形象、性格的對白段落,在絕大多數的章節(jié)中都有呈現,也是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要手法。同時,一些人物對白生活化、口語化,具有當地流行白話、夾壯普通話的口語特色。林月亮、楊美河初到龍州求學,何建昌帶他們前往劉家做客,林月亮第一次與自己的同桌劉陽相見:
“我們怎么沒碰著你?”林月亮問。
劉陽說:“我自個熟人熟路,沒兩下就搞定回家了。你怎么碰得著?就是見面我們也不認識嘛!”[2]28
“碰著”“自個熟人熟路”“沒兩下”“搞定”(白話應是搞掂)等都是白話習慣用語。還有“馬勒”(壯語母與子的意思)“后生哥”“找工”“殺一盤”“幫襯”“媽喲”“老同”“最大芭蕉葉”等地方特色詞匯更是在文中信手拈來,非常接地氣,相比傳統(tǒng)的小說大多通過語言評述人物或者描繪場景,更加有當地的生活氣息,也讓人物、場景更具有生動性和可視性。
此外,小說中還有著對自然環(huán)境音響、山歌的巧妙運用。梁大琪與林月亮在黑水河畔邊走邊談論兩岸的革命形勢時,背景音樂是捕魚漢子扎個猛子、村姑洗衣、村民農忙、牛群行走、牧童吹笛……好一派田園牧歌的山村生活圖景。還有南疆邊陲壯家賀年待客的熱鬧場景,唱酒歌敬酒,歌詞甚美:
錫壺裝酒白瓷杯,
酒到面前你莫推。
酒雖不好人情釀,
你是神仙飲半杯。
……[2]76
革命武裝解放養(yǎng)利縣城,城內群眾歡欣鼓舞慶祝解放,人群中有會唱山歌的,現編現唱:“來了共產黨,桃城第二春;人民做主人,幸福到鄉(xiāng)村”[2]236。當年金家以擂臺賽歌為金梅擇婿,楊忠仁在歌臺上嘲諷趙有德“狗尾巴草長在臭溝邊,為的是讓蚊蟲吸附;蒼蠅逐花不自量力,丑陋之態(tài)令人厭惡?!盵2]99……聲情并茂展現了南疆邊陲壯族人民熱情好客、喜好唱山歌的民風民俗。借助這些人物對白、自然音響、山歌,既為故事涂抹上當地民族特色的背景氛圍,也使得人物場景畫面更加生動、真實。
小說與影視這兩種藝術碰撞出的火花,在《穿過密林》中異彩紛呈,也迥異于趙先平以往小說風格。這是趙先平在處理重大歷史題材上創(chuàng)作的一個新突破。革命歷史主題的傳奇性書寫,語言表達視聽化,并力圖不著痕跡地運用蒙太奇的手法剪接、組合這些鏡頭,讓故事的人物、情節(jié)、場景影像化,在這個影像文化大行其道的時代,極大滿足了讀者讀圖的審美趣味和心理需求。
文學影像化敘事,作為文學在以影視為中心的視覺文化的圍剿中突圍并進行自我革新的策略,目前看來,確實卓有成效,但是我們也應該堅守獨特的文學性,不能一味將小說創(chuàng)作變成劇本化創(chuàng)作,甘于淪為影視劇的腳本,堅持小說創(chuàng)作文學性的底色,才能不迷失自我,實現真正的突破重圍。趙先平先前的小說創(chuàng)作,羅瑞寧評述其為“本土基層社會問題‘一名審視者’”[5]56,潘文峰則揭示其作品“隱藏著濃重的審惡情結”[6]56。《穿過密林》以鮮明的影像化敘事處理這類革命歷史題材,相比其以往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小說的文學性確實有一定的削弱,似乎還存在自我審查的干擾,國共第二次合作時期,既有國軍正面戰(zhàn)場、也有我軍敵后戰(zhàn)場共同抗日,雙方又有摩擦戰(zhàn)斗,此間復雜情況沒有觸及,林月亮等進步青年在此中復雜的局勢中的歷練及轉變沒有得到體現,只作了模糊化的背景處理,最終老年林月亮翻相冊回憶革命往事,“文革”時期的記憶似乎被刻意抹去,還有一些前文比較重要的人物最終都草草離場,讀者的一些閱讀期待落空了,不免有些遺憾。期待趙先平以“基層社會問題的審視者”身份,以“審惡”的金剛怒目,以辛辣的筆觸,再次操刀重大歷史現實題材,再有突破性的大作面世。隨著《穿過密林》的出版,擁有著光榮的革命傳統(tǒng)的左江地區(qū)人民群眾,終于在龍州起義90周年之際,擁有了自己的革命歷史傳奇??梢灶A見,在不久的將來,這一開創(chuàng)性的書寫,在有關左江流域的革命題材書寫及影視改編中,會不斷地被提及、借鑒、傳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