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冬夜寒涼的街心,我遇見一位喇叭手。
那時月亮很明,冷冷的月芒斜落在他的身軀上,他的影子詭異地往街邊拉長出去。街很空曠,我自街口走去,他從望不見底的街頭走來。我們原也會像路人一般擦身而過,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那條大街竟被他孤單涼寞的影子緊緊塞滿,容不得我們擦身。
霎時間,我覺得非常神秘。為什么一個平常人的影子在凌晨時仿佛一張網(wǎng),塞得街都滿了呢?我感到驚奇,不由自主地站定。我定定地看著他緩緩步來。他的腳步凌亂顛躓,像是有點醉了,他手中提著的好像是一瓶酒。他一步一步逼近,在清冷的月光中,我看清了,他手中提的原來是一把伸縮喇叭。
我觸電般一驚。他手中的伸縮喇叭,造型像極了一條被刺傷而驚怒的眼鏡蛇,它的身軀盤卷扭曲,它悲憤的兩頰扁平地亢張著,好像隨時要吐出“嘶——嘶——”的聲音。
喇叭精亮的色澤也頹落成蛇身花紋一般,斑駁的銹黃色的音管有許多傷痕,凹凹扭扭的;緣著喇叭上去是握著喇叭的手,血管糾結(jié);緣著手上去,我便明白地看見了塞滿整條街的老人的臉。他兩鬢的白在路燈下反射成點點星光。他穿著一身寶藍色滾白邊的制服,大盤帽縮皺地貼在他的頭上,帽徽是一只振翅欲飛的老鷹——他真像一個剛打完仗的兵士,曳著一把流過許多血的軍刀。
在凌晨的夜的小街,我們便那樣相逢。
老人吐著沖天的酒氣告訴我,他今天下午送完葬分到兩百元,忍不住跑到小攤?cè)ス嗔藥灼坷暇啤Kf:“幾天沒喝酒,骨頭都軟了?!彼瓉矸ピ谘澊姓业揭粡埌僭筲n,“再去喝兩杯,老弟!”他的話語中有一種神奇的口令似的魔力。我為了爭取請那一場酒費了很大的力氣,最后,老人粗聲地欣然答應(yīng):“就這么說定,俺陪你喝兩杯,我吹首歌送你?!?/p>
我們走了很長的黑夜的道路,才找到隱沒在街角的小攤。他把喇叭倒蓋在滿是油污的桌子上。肥胖渾圓的店主人操一口廣東口音,與老人的清瘦形成很強烈的對比。
我在六十燭光的燈泡下筆直地注視著老人,不知道為什么,竟在他平整的雙眉中跳脫出來的幾根特別灰白的長眉毛上,看出了一點憂郁。
十余年來,老人走上送葬的行列,用驪歌為永眠的人鋪一條通往未知的道路。他用的是同一把伸縮喇叭,喇叭凹了、銹了,而在喇叭的凹銹中,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被吹送了出去。老人訴說著不同的種種送葬儀式。他說到在披麻衣的人群里人與人竟會有完全不同的情緒時,不覺仰天笑了,“人到底免不了一死,喇叭一響,英雄豪杰都一樣。”我告訴老人,在我們鄉(xiāng)下,送葬的喇叭手人稱“羅漢腳”,他們時常蹲聚在榕樹下嗑牙,等待人死的訊息。老人點點頭,“能抓住羅漢的腳也不錯?!比缓罄先烁袊@地認為,在中國,送葬是一式一樣的,大部分人一輩子沒有聽過音樂演奏會,一直到死時才贏得一生努力的榮光,聽一場音樂會。
“有一天我也會死,我可是聽多了?!?/p>
借著幾分酒意,我和老人談起了他漂泊的過去。
老人出生在山東的一個小縣城里,家里有一片望不到邊的大豆田。他年幼時便在大豆田中放風箏、捉田鼠,春風吹來時,看田邊綻放出嫩油油的黃色小野花,天永遠藍得透明。風雪來時,他們圍在溫暖的小火爐邊取暖,聽著戴氈帽的老祖父一遍又一遍說著永無休止的故事。他的童年里有故事,有風聲,有雪景,有貼在門楣上迎接新年的紅紙,有數(shù)不完的在三合屋圍成的庭院中追逐的笑語……
“二十四歲那年,俺從田里勞作回家,看到一部軍用卡車停在路邊,兩個中年漢子把我抓到車上。俺連鋤頭都來不及放下,害怕地哭著,車子往不知名的路上開走……他奶奶的!”老人從車子的小窗中看著故鄉(xiāng)遠去,遠遠地去了。那部車丟下他的童年、他的大豆田,還有他老祖父終于休止的故事。他的眼淚落在車板上,四周的人漠然地看著他,一直到他的眼淚流干。下了車,竟是一片大漠黃沙。
他輾轉(zhuǎn)到了海島。天仍是藍的,稻子從綠油油的莖中吐出和他故鄉(xiāng)的嫩黃野花一樣的金黃。他穿上戎裝,荷槍東奔西走,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俺是想著故鄉(xiāng)的啦!”漸漸地,他連故鄉(xiāng)都不敢想了,有時夢里活蹦亂跳地跳出故鄉(xiāng),他正在房間里要掀開新娘的蓋頭,鑼聲響鼓聲鬧?!鞍骋詾檫@回一定是真的,睜開眼睛還是假的,常常流一身冷汗?!?/p>
老人的故鄉(xiāng)在酒杯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端起杯來一口仰盡一杯高粱酒。三十幾年過去了,“俺的兒子說不定娶媳婦了”。老人走的時候,他的妻正懷著六個月的身孕,燒好晚餐倚在門上等待他回家,他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對她說。老人酗酒的習慣便是在想念他的妻到不能自拔的時候養(yǎng)成的。三十年的戎馬真是倥傯,故鄉(xiāng)在槍眼中成為一個名詞,那個名詞簡單,簡單到?jīng)]有任何一本書能說完,老人的書才掀開一頁,一轉(zhuǎn)身,書不見了,到處都是烽煙,淚眼蒼茫。
當我告訴老人我們是同鄉(xiāng)時,他幾乎潑翻湊在口上的酒汁,發(fā)瘋一般地抓緊我的手,問到故鄉(xiāng)的種種情狀。
“我連大豆田都沒有看過?!?/p>
老人松開手,長嘆一聲,因為醉酒,眼都紅了。
“故鄉(xiāng)真不是好東西,看過也發(fā)愁,沒看過也發(fā)愁。”
“故鄉(xiāng)是好東西,發(fā)愁不是好東西?!蔽艺f。
退伍的時候,老人想要找一個工作。他識不得字,只好到處打零工,有一個朋友告訴他:
“去吹喇叭吧,很輕松,每天都有人死。”
他于是每天拿著喇叭在樂隊里裝個樣子,裝著裝著,竟也會吹起一些離別傷愁的曲子了。在連續(xù)不斷的驪歌里,老人顫抖的鄉(xiāng)愁反而被消磨殆盡了。每天陪不同的人走進墓地,究竟是什么樣一種滋味?老人說是酒的滋味,醉酒吐了一地的滋味。
我不敢想。
我們都有些醉了,老人一路上吹著他的喇叭回家,那是凌晨三點至靜的臺北,偶爾有一輛疾駛的汽車“呼呼”馳過。老人吹奏的驪歌變得特別悠長凄楚,喇叭“哇哇”的長音在空中流蕩,流向一些不知道的虛空。聲音在這時是多么無力,很快被四面八方的夜風吹散??傆幸唤z要流到故鄉(xiāng)去的吧!我想著。
我向老人借過伸縮喇叭,也學他高高地把頭仰起,喇叭說出一首正在年輕人中間流行的曲子——
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
去探望祖國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跡
我用我游子的鄉(xiāng)愁
你對我說
古老的中國沒有鄉(xiāng)愁
鄉(xiāng)愁是給沒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國也沒有鄉(xiāng)愁
鄉(xiāng)愁是給不回家的人
老人非常喜歡這首曲子,然后他便在我們步行回他萬華住處的路上用心地學著曲子。他的音對了,可是不是吹得太急,就是吹得太緩。我一句一句跟他解釋了這首歌。這歌,竟好像是為我和老人寫的。他聽得出神,使我分不清他的足跡和我的鄉(xiāng)愁。我已忘記我們后來是怎么走到老人的家門口的。他站直立正,萬分慎重地對我說:“我再吹一次這首歌,你唱,唱完了,我們就回家。”
告別老人,我無助地軟弱地步行回家。我的酒這時全醒了,腦中充塞著中國近代史一頁滄桑的傷口,老人是那個傷口凝結(jié)成的疤。他像吃剩的葡萄藤,無助地掉落在萬華的一條巷子里,他永遠也說不清大豆和歷史的關(guān)系,他永遠也不知道老祖父的驪歌是哪一個樂團吹奏的。
故鄉(xiāng)真的遠了。
故鄉(xiāng)真的遠了嗎?
我一直在夜里走到天亮。我看到一輪金光亂射的太陽從兩幢大樓的夾縫中向天空蹦躍出來,有一群老人穿著雪白的運動衫在路的一邊做早操。到處是從黎明起開始蠕動的姿勢,到處是人們開門拉窗的聲音。陽光射進每一個窗子。
不知道為什么,我老是惦記著老人和他的喇叭。分手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每次在街上遇到送葬的行列,我總是尋找著老人的面影;每次在凌晨的夜里步行,老人的臉與淚便毫不留情地占據(jù)我的心;最壞的是,我醉酒的時候,總要唱起“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
然后我知道,可能這一生再也看不到老人了。但是他被卡車載走以后的一段歷史卻成為我生命的刺青,一針一針地刺出我的血珠來。他的生命是凹凹扭扭的伸縮喇叭的最后一個長音。
在冬夜寒涼的街心,我遇見一位喇叭手。春天來了,他還是站在那個寒冷的街心,孤零零地站著,沒有形狀,卻充滿了整條街。
(夏花摘自作家出版社《溫一壺月光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