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梅華

當今信息革命把人類帶進了網絡化、數字化、智能化的全新時代，國家治理、社會治理和法治秩序都面臨著前所未有的顛覆與重建的復雜境遇。如何適應這場深刻的信息革命，通過變革創(chuàng)新來推進社會治理的升級轉型，重建社會秩序，就成為世界各國都需亟待解決的重大課題。黨的十九大報告正式提出了“智慧社會”建設的全新理念，網格化治理也在各地基層社會如火如荼地推廣開來，中國已經進入了智慧治理新時代。然而，智慧治理絕不僅僅是新興技術的社會應用，而是一個應對信息革命、推動人類向智慧生活進行總體性轉型升級的宏偉工程，其中一些突出的新型挑戰(zhàn)，需要我們審慎對待和著力解決。

一、智慧治理的時代面向

當今的信息革命，開啟了人類的智慧治理新時代，形成了全新的社會特征。首先，超越物理時空的要素整合。信息革命在兩個方面實現了前所未有的實質性飛躍，一個是在現實物理空間之外，創(chuàng)造出無限延展的網絡虛擬空間；另一個是在人類的先天智慧之外，創(chuàng)造出具有替代性、甚至超越性的人工智能。這就不僅會對生產關系和生活方式產生深刻的影響，也會重塑人們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進而促動了社會治理方式的革命性變革。一方面，物理時空出現破碎化。在互聯(lián)網出現以前，人類的行為都發(fā)生在現實（物理）空間的單一平面上，而如今，人們可以隨時網絡購物、移動支付等等，無時無刻不生活在物理現實-電子虛擬的雙重空間中，原來的物理時空限制被打破，近程與遠程相交織、現實與虛擬要素相混雜，呈現出各種時空要素的扁平化、破碎化、流動化的態(tài)勢。這不僅給社會治理帶來了鮮活的時代動力，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另一方面，大量的超物理時空要素可以在智慧治理中得以處理和整合?！八械男畔①Y源都能夠被智能的計算機軟件實體所識別和處理，并且這些軟件實體能夠自治地、主動地在網絡中漫游，具有很好的適應性和可靠性，能夠代替用戶完成各種工作，并為用戶提供豐富的服務?！雹偈分抑驳龋骸吨悄芑ヂ?lián)網》，《計算機科學》2003 年第9 期。正因如此，“智能互聯(lián)網將徹底改造所有傳統(tǒng)行業(yè)，AI 是核心區(qū)動力”。②張彪：《智能互聯(lián)網將顛覆所有傳統(tǒng)行業(yè)》，《計算機與網絡》2016 年第23 期。但可以清楚看到的是，隨著人工智能的迅速發(fā)展及其在社會治理中的廣泛應用，對這些超越物理時空的扁平化、破碎化、流動化要素可以進行全場景聯(lián)網、可視化監(jiān)測、大數據分析和網格化處理，從而實現各種要素的匯集、整合和管控，成為智慧治理新方式、新途徑、新機制的深層支撐。這兩方面的巨大變革，使得社會生活邏輯突破了單一物理空間的人、財、物關系構架，而融入了電子空間的數據信息要素和虛擬關系，③參見馬長山：《智能互聯(lián)網時代的法律變革》，《法學研究》2018 年第4 期；馬長山：《面向智慧社會的法學轉型》，《中國大學教學》2018 年第9 期。社會治理的理念原則、運行機制、秩序構造也必然因此發(fā)生重大轉型。

其次，平臺經濟時代的技術賦權。自近代以來，公權力一直是國家以公益為由來進入社會、并力圖塑造社會的一個經常性的制度化規(guī)制活動。盡管它需要反映社會發(fā)展需要和公眾訴求以促成“共有的國家認同的形成”，④［美］德里克 ·W ·布林克霍夫：《沖突后社會的治理：重建脆弱國家》，趙俊等譯，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5年版，第41 頁。也不乏民間力量的回應反思和構建參與。但國家構建畢竟是主導的。然而，隨著信息革命的到來，傳統(tǒng)的工商業(yè)經濟模式逐漸被顛覆，形成了“要么加入平臺、要么被平臺消滅”的平臺經濟時代。諸如淘寶、滴滴、百度、微信、抖音等等新業(yè)態(tài)、新模式，憑借新技術平臺開辟了前所未有的利益空間和運營“飛地”，并根據自身特定的商業(yè)要素、構造和運行方式的需要，在“飛地”中進行技術化的自我賦權，來醞釀、設計、生產“無中生有”的民間“非正式”規(guī)則，從而“使混沌中產生秩序”。⑤［美］凱文 ·凱利：《失控——全人類的最終命運和結局》，張行舟等譯，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6 年版，第727頁。技術賦權、多元構建的治理生態(tài)便出現了。對此，國家連續(xù)出臺鼓勵和支持“互聯(lián) 網+”“智慧政務”“智慧司法”等多項戰(zhàn)略舉措，平臺經濟中的技術賦權、規(guī)則生產和民間治理呈現加速發(fā)展之勢，進而成為智慧治理的核心動力之一，形成官民互動、雙向構建的共建共治共享格局。

再次，代碼規(guī)制的秩序導向。隨著網絡化、數字化和智能化的進一步融合發(fā)展，智慧社會也將越來越發(fā)達、越來越成熟，它對傳統(tǒng)秩序構造的顛覆與重建也必將越來越深刻。進言之，以往工商業(yè)時代的秩序構造主要依托法律、道德、習慣等規(guī)則來支撐，而在當今智能互聯(lián)網時代，日常生活日漸自動化、智能化，使得很多人腦決策開始讓位于機器決策，而機器決策主要是通過大數據和建模算法，最終經由編程代碼的指令來完成的?！败浖a常常可以更高效地組織各方行動”⑥［美］伊森 ·凱什、［以色列］奧娜 ·拉比諾維奇 ·艾尼：《數字正義——當糾紛解決遇見互聯(lián)網科技》，趙蕾等譯，法律出版社2019 年版，第24 頁。，而代碼也就成為“立法者”，變成了一種可以規(guī)劃秩序的權力，因此，有學者就宣稱“代碼就是法律”。在智慧治理過程中，“他們決定互聯(lián)網的缺省設置應當是什么；隱私是否被保護；所允許的匿名程度；所保證的連接范圍。他們是設置互聯(lián)網性質之人。他們對當前互聯(lián)網代碼的可變和空白之處所做出的選擇，決定了互聯(lián)網的面貌?！雹撸勖溃輨趥愃埂とR斯格：《代碼2.0：網絡空間中法律》，李旭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89 頁。這必然會帶有代碼設計者的價值偏好，社會公眾也容易受到權益侵犯。于是，人們才呼吁，“開源代碼的斗爭不亞于爭取民主的斗爭，不亞于反對國家權力可能被濫用的斗爭?！雹啵塾ⅲ菡材匪埂た绿m等：《互聯(lián)網的誤讀》，何道寬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122 頁。對代碼的法律控制，也就成為在智慧治理中嵌入善治的一個必然選擇。

上述要素整合、技術賦權和代碼規(guī)制的深度變革，無疑反映了智慧治理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時代面向，給全面深化改革和法治發(fā)展帶來了重大機遇，但也蘊含著一定的挑戰(zhàn)和風險，需要審慎應對和化解。

二、智慧治理面臨的新型挑戰(zhàn)

在人類發(fā)展史上，社會治理一直是個涉及多元利益、多種訴求的系統(tǒng)化的復雜難題。而當下智慧治理不僅具有一般治理的問題，還因其嵌入了網絡化、數字化、智能化的各種因素，而面臨著很多全新的挑戰(zhàn)。

（一）數據和算法的建模塑造

工業(yè)革命和現代化進程無疑曾給人類帶來了豐裕生活和空前繁榮，然而，它畢竟仍是在物理空間里來從事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產品的生產的，因而只是拓展了人類在物理空間中的活動能力和創(chuàng)造水平，其最基本的生產要素自然是勞動者和生產資料，具體表現為勞動、資本、土地和企業(yè)家才能等。而進入互聯(lián)網時代之后，雙重空間深刻地改變了以往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爱a品與服務、分銷體系、定價方法以及廣告與促銷模式均從原本集群、聚合式的商業(yè)權力體系中剝離出來，放棄滿足各類需求的經濟結構，轉而向小型、分化、具體及定制平臺進行一對一式運營”。⑨［澳］史蒂夫 ·薩馬蒂諾：《碎片化時代：重新定義互聯(lián)網+商業(yè)新常態(tài)》，念昕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4 頁。從生產、交換到消費整個鏈條中的自動化生產、市場分析、營銷策略和大眾消費，都高度依賴信息流動、數據挖掘和智能算法，這就促發(fā)了數據流動與共享，編織出跨越企業(yè)邊界的全新資源網絡、生態(tài)網絡和價值網絡，打造了智能化、場景化的商業(yè)環(huán)境?！霸谄渲校惴Q定了信息增長的秩序，同時它貫穿了經濟系統(tǒng)的所有組成部分和流程，支撐并控制系統(tǒng)中各種經濟活動以及所形成的各種經濟關系，決定了經濟系統(tǒng)的秩序。”⑩徐恪等：《算法統(tǒng)治世界——智能經濟的隱形秩序》，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前言，第18 頁。于是人們看到，人類的很多重大決策正在“從人手中轉移到算法手中”。?［美］克里斯托弗·斯坦納：《算法帝國》，李筱瑩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17 年版，第197 頁。數據和算法已成為當今數字時代的重要資源和生產要素，在一定條件下甚至還成為一種全新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

然而，自動駕駛、智能產品設計、智能醫(yī)療方案、智能合約、智能裁判等等，其建?；療o一不是以建構主義為主導的過程。人們日漸依賴各種算法，甚至都可以用AI 來開發(fā)AI，那么，人們享受自動化的便捷舒適其實是“只能被動接受結果”，?［美］皮埃羅 ·斯加魯菲：《智能的本質——人工智能與機器人領域的64 個大問題》，任莉等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17 年版，第169 頁。所有這些便捷化、個性化服務的背后，都是在融和跨越物理時空的各種要素、以技術賦權和代碼規(guī)制方式——“我們塑造了工具，而之后，這些工具又塑造了我們?！?［美］約翰·馬爾科夫：《人工智能簡史》，郭雪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中文版序，第Ⅶ頁。一方面，人們享受著智能互聯(lián)網所帶來的巨大福利，生活得越來越舒適、越來越個性、越來越自動化；但另一方面，人們卻在潛移默化中日益流失傳統(tǒng)人性的東西，思維和行動也越來數據化、虛擬化，并受到智能建模的深刻雕塑，人們“正在以機械裝置的形式來表現自己”，?［美］George F.Luger：《人工智能——復雜問題求解的結構和策略》，郭茂祖等譯，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7 年版，第469 頁。從而使傳統(tǒng)的生產生活方式和社會價值面臨著深刻改變甚至顛覆。

（二）自由與控制的同步增長

在互聯(lián)網興起之初，人們覺得發(fā)現了一個奇異的烏托邦世界，當初的網絡自由主義者曾經宣稱：“我們正在建設的全球社會空間，將獨立于你們想對我們進行的專制統(tǒng)治”“你們的財產、表達、身份、活動和條件的法律概念不適合我們。這些概念建立在物質基礎上，而我們這里沒有什么物質”，?［英］安德魯 ·查德威克：《互聯(lián)網政治學：國家、公民與新傳播技術》，任孟山譯，華夏出版社2010 年版，第42 頁。因此，“最終解放我們的是技術，而不是法律和制度。”?［美］彌爾頓 ·L ·穆勒：《網絡與國家——互聯(lián)網治理的全球政治學》，周程等譯，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3 頁。這無疑帶有天真的技術決定論傾向，而客觀事實是，“自計算機產生起，技術改變的核心問題是權力的轉移。”?［美］馬克·格雷厄姆、威廉 ·H·達頓：《另一個地球：互聯(lián)網+社會》，胡泳等譯，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5年版，導論，第XXVI 頁，第XXXIV 頁。一方面，各種新業(yè)態(tài)、新模式的紛紛涌現和自我賦權；另一方面，隨著智能互聯(lián)網的深度發(fā)展并日益走向賽博新經濟，數字技術提供了強大的信息數據跟蹤、抓取、挖掘、計算和監(jiān)控能力，智能互聯(lián)網是自由的技術、還是控制工具？抑或是二者的某種狀態(tài)？智能互聯(lián)網發(fā)展態(tài)勢表明的恰恰是自由與控制的同步增長，既帶來了一個“無處不在的計算”的智能化、精準化、便利化時代，也在全球范圍內形成著一張“無法逃脫的監(jiān)視網”，?同前注［13］，前言，第ⅪⅤ頁，第166 頁。甚至還會有演變成“監(jiān)控國家”和“黑箱社會”的某種風險，?參見［美］弗蘭克 ·帕斯奎爾：《黑箱社會——控制金錢和信息的數據法則》，趙亞男譯，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5 年版，第259 頁。這些都是智慧治理變革所要面對的重大問題。日漸清晰的是，“人們用失去隱私、喪失個人生活和失去批判精神的代價換取可預測性、安全性，以及人類壽命的延長?！?［法］馬爾克 ·杜甘、克里斯托夫 ·拉貝：《赤裸裸的人——大數據、隱私與窺視》，杜燕譯，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7 年版，第144 頁。期間，自由與控制的同步增長將是智慧治理秩序演進的明確方向，自我賦權與國家規(guī)制、社會大眾與精英群體、社會自主與政府監(jiān)管等面臨著深刻的博弈、變革與挑戰(zhàn)。

（三）去中心化與再中心化的內在張力

在“互聯(lián)網+”“智慧社會建設”“大眾創(chuàng)新、萬眾創(chuàng)業(yè)”等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支撐下，一方面形成了要么是高度面向數據的行業(yè)、要么是被大數據重塑的行業(yè)之勢，［美］托馬斯·達文波特：《數據化轉型》，盛楊燦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9 頁。構造了網絡化、扁平化、分享化的新型經濟生態(tài)。此時，“碎片化還是一場運動，在這場運動中，我們的社會將變得更加平等，更加人性化，每個人都重新?lián)碛辛酥楹蛥⑴c的權利。無論從經濟上還是從社會上來看，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民主化，變得更好?！保郯模菔返俜?·薩馬蒂諾：《碎片化時代：重新定義互聯(lián)網+商業(yè)新常態(tài)》，念昕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296 頁。這就導致了去中心化的發(fā)展趨勢，形成了“以我為中心”的社會——“個人主義、新型的從屬關系及社群”。［德］克勞斯·施瓦布：《第四次工業(yè)革命——轉型的力量》，李菁譯，中信出版社2016 年版，第96 頁。從未來發(fā)展看，大數據、人工智能會越來越塑造出一個“微粒社會”和“微粒人”，并形成個別化、單體化、危及平等的“差異革命”，知識、技能和經濟機會在人與機器之間重新分配的“智能革命”，導致被重新分類、評價、比較、甚至被看透的“控制革命”，平等、自由、公正和民主原則都將遭遇重大挑戰(zhàn)，傳統(tǒng)權利義務關系構架和制度體系將會在“解析——解體”的過程中被不斷重構。［德］克里斯多夫 ·庫克里克：《微粒社會——數字化時代的社會模式》，黃昆等譯，中信出版社2018 年版，前言，第VII-VIII 頁。

然而，另一面的事實則是，“網絡需要大量的關鍵性的參與者來產生利益，當行動者們?yōu)榱藢崿F一個更大網絡的利益而會聚到同一個網絡時，他們傾向于證明‘贏者通吃’的競爭方式。這種會聚一旦開始，慣性或鎖定效應就會介入，從而賦予現已創(chuàng)建的網絡以相當大的權力?！蓖白ⅲ?6］，第58 頁。因此，贏者通吃仍在不斷推陳出新、觸角延伸甚廣，涉足的領域多到難以統(tǒng)計，塑造以為數眾多的軟硬件生態(tài)圈串聯(lián)而成的復合式、龐大“多環(huán)狀生態(tài)圈”，陳威如、余卓軒：《平臺戰(zhàn)略——正在席卷全球的商業(yè)模式革命》，中信出版社2013 年版，第220 頁。形成“覆蓋”式擴張發(fā)展。于是，平臺商業(yè)模式就在去中心化的同時，實現了再中心化。這種去中心化（甚至微?；┡c再中心化的內在張力，無疑會給智慧治理帶來諸如權利保護、權力控制、自由平等、風險責任等問題，需要予以積極應對。

（四）法律變革中的規(guī)制難題

智慧治理無疑離不開法律規(guī)制，也會面臨很多危機和挑戰(zhàn)?！霸诿袷轮黧w法、著作權法、侵權責任法、人格權法、交通法、勞動法等諸多方面與現有法律制度形成沖突，凸顯法律制度產品供給的缺陷?！眳菨h東：《人工智能時代的制度安排與法律規(guī)制》，《法律科學》2017 年第5 期。同樣，大眾點評百度案按不正當競爭處理、《刑七》將盜竊游戲裝備案按非法獲取計算機系統(tǒng)數據罪處理，兩高司法解釋關于網絡誹謗和尋釁滋事的“擴展性”處理等等，這種智能互聯(lián)網導致既有法律難以應對的例子很多很多，這就給智慧治理帶來很大的壓力和挑戰(zhàn)。參見馬長山：《智能互聯(lián)網時代的法律變革》，《法學研究》2018 年第4 期。

另一方面，一些重大法律問題反映出全新的法律關系和利益訴求，涌動著法律變革創(chuàng)新的動力。如新浪微博訴脈脈不正當競爭案也昭示，對數據采取何種法律保護方式成為解決案件的關鍵，而以新型的數據財產（權利保護）進路取代以往的法益保護（商業(yè)秘密）、行為保護（不正當競爭）進路才更為有效。參見許可：《數據保護的三重進路——評新浪微博訴脈脈不正當競爭案》，《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6 期。同時，智能互聯(lián)網帶來的可預測性、可解釋性、因果關系等等難題和困境，對新的法律規(guī)則的需求也將變得越來越迫切。司曉、曹建峰：《論人工智能的民事責任：以自動駕駛汽車和智能機器人為切入點》，《法律科學》2017 年第5 期。這意味著，促進現有法律體系變革和轉型升級，就成為智慧治理創(chuàng)新的內在要求。

（五）智慧發(fā)展中的風險規(guī)制

在數字時代，智能化的建模和算法逐漸成為決策客觀性、效率性、可靠性的象征，于是，人類便進入了一切皆可計算、皆可預測的時代，算法“定義和管控著整個經濟運行過程，形成了當下的賽博新經濟，并推動賽博新經濟朝著賽博智能經濟的方向發(fā)展?！蓖白ⅲ?0］，第323 頁。這樣，數字智慧化、高效便捷化、個性場景化將逐漸成為社會生產和生活的常態(tài)。然而，“數字化世界密集性和復雜性的背后，風險將如影隨形”，它“更容易看到一些微小的疏漏以讓人無法預料的序列連續(xù)發(fā)生，就有可能變成更大的、更具破壞性的大事故”。而且，這些“集復雜性與緊密性于一體的系統(tǒng)更容易成為那些間諜、犯罪分子以及追求極大破壞性的極端分子的選擇目標?！保勖溃莅＠锟?·布萊恩約弗森、安德魯 ·麥卡菲：《第二次機器革命——數字化技術如何改變我們的經濟與社會》，蔣永軍譯，中信出版社2016 年版，第340-341 頁。其實，還有更復雜的風險問題均不可小覷：

一是基于數據、代碼和算法而形成的價值觀念和決策機制，彰顯著客觀性、準確性、效率性，“定義我們道德生活的無法量化的部分變得可以量化了，擁有了這樣的技術，從我們的決策中獲取最大的效用變得太有誘惑力以至無法拒絕。”［英］喬治 ·扎卡達基斯：《人類的終極命運——從舊石器時代到人工智能的未來》，陳朝譯，中信出版社2017 年版，第298-299 頁。但同時，人類的主體價值和人文精神也面臨著巨大沖擊。一旦這些自動化系統(tǒng)由簡單的行政管理工具變成了主要的“決策者”，特別是“用算法來處理人類特有的一些活動，有可能使這些活動喪失最根本的人性”，那么，“如何在算法時代保持人性？”［美］盧克·多梅爾：《算法時代：新經濟的新引擎》，胡小銳等譯，中信出版社2016 年版，第223 頁。日常生活走向建?；?，將對人們的生活方式產生顛覆性的影響。因此，如何在數據、代碼和算法中嵌入人文價值和道德判斷，保持其正當性與和合理性就成為一項緊迫的時代任務。

二是數據鴻溝、算法黑箱等必然會加劇社會分化，導致一些商業(yè)平臺存在著較為普遍的“大數據殺熟”現象，翟冬冬：《大數據殺熟：最懂你的人傷你最深》，《科技日報》2018 年2 月28 日。甚至還會造成“蝴蝶效應”般的災難。［德］羅納德 ·巴赫曼、吉多 ·肯珀等：《大數據時代下半場——數據治理、驅動與變現》，劉志則等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 年版，第203 頁。這樣，“人類生命及人類體驗神圣不可侵犯”等啟蒙時期的自由、平等、人權、公平等信念，將會遭到嚴重的侵蝕，［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未來簡史》，林俊宏譯，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7 年版，第294 頁、第315 頁。這就呼喚確立智慧治理時代的新型正義觀和價值觀。王天一：《人工智能革命——歷史、當下與未來》，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7 年版，第184 頁。

三是面對數據、代碼和算法等新領域、新問題，如何通過有效的規(guī)制來保證其正當性、合理性、客觀性，防止出現過度的極化結構則十分重要。事實上，代碼“正成為政治角逐的一個至關重要的焦點。應由誰來編寫那些構筑我們日常生活的軟件？”同前注［7］。同樣重要的是，“對于關乎個體權益的自動化決策系統(tǒng)、算法和人工智能，考慮到算法和代碼，而非規(guī)則，日益決定各種決策工作的結果，人們需要提前構建技術公平規(guī)則，通過設計保障公平之實現，并且需要技術正當程序，來加強自動化決策系統(tǒng)中的透明性、可責性以及被寫進代碼中的規(guī)則的準確性?！辈芙ǚ澹骸度斯ぶ悄埽簷C器歧視及應對之策》，《信息安全與通信保密》2016 年第12 期。

上述這些問題無疑會制造出更多的社會風險，使得“外部風險所占的主要地位轉變成了被制造出來的風險占主要地位”，［英］安東尼 ·吉登斯：《失控的世界：風險社會的肇始》，周紅云編譯，載薛曉源、周戰(zhàn)超主編：《全球化與風險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 年版，第50 頁。并成為當今社會最根本的沖突之一。因此，需要在法律體系的變革與重塑中，通過代碼規(guī)制、算法審計、規(guī)范標準等方式，嵌入體系化、制度化的風險控制機制，這無疑是智慧治理所要擔起的重要任務和使命之一。

三、探索共建共治共享的應對機制

當下迅猛襲來的信息技術革命，“在改變我們許多基本的生活和思考方式的同時，大數據早已在推動我們去重新思考最基本的準則，包括怎樣鼓勵其增長以及怎樣遏制其潛在威脅。然而，不同于印刷革命，我們沒有幾個世紀的時間去慢慢適應，我們也許只有幾年時間?！保塾ⅲ菥S克托 ·邁爾-舍恩伯格、肯尼斯 ·庫克耶：《大數據時代：生活、工作與思維的大變革》，盛楊燕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219 頁。世界各國對智能互聯(lián)網發(fā)展帶來的重大機遇和風險都予以高度重視和積極應對，我國近年也先后發(fā)布了《國家信息化發(fā)展戰(zhàn)略綱要》（2016.7）、《“十三五”國家信息化規(guī)劃》（2016.12）、《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2017.7）、《推進互聯(lián)網協(xié)議第六版（IPv6）規(guī)模部署行動計劃》（2017.11）等指導性文件，同時，中共十九大還提出了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格局的戰(zhàn)略要求。這樣，社會治理就正在從和諧秩序轉向共享秩序、從層級治理轉向場景治理、從國家構建轉向多元塑造，馬長山：《智慧時代的社會組織制度創(chuàng)新》，《學習與探索》2019 年第8 期。因此，探索共建共治共享的應對機制，塑造智慧治理秩序就成為當務之急。

其一，確立包容性、法治化的智慧治理原則。智慧治理的超越物理時空的要素整合、技術賦權和代碼規(guī)制導向，是當今信息革命和共享經濟發(fā)展的必然要求，帶有鮮明的去中心化、多元化、包容發(fā)展的趨向。而黨的十九大也適時提出了“共建共治共享”的戰(zhàn)略要求，這就需要確立包容性、法治化的治理原則，探索官民共建、多元共治、各方共享的規(guī)制方式，來應對算法建模塑造、自由和控制、去中心化和再中心化、法律規(guī)制難題、智慧發(fā)展風險等問題。因此，“在新時代政府和社會關系構建過程中，應以人民為中心，以用戶創(chuàng)新、大眾創(chuàng)新、開放創(chuàng)新、共享創(chuàng)新為特征，創(chuàng)建政府為龍頭的共創(chuàng)、賦能、開放治理平臺，并以此為基礎實現政府、市場、社會多方協(xié)同的公共價值塑造，最終實現政府治理和公共服務的精細化、智能化和社會化、專業(yè)化。”傅昌波：《全面推進智慧治理 開創(chuàng)善治新時代》，《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8 年第2 期。這樣才能既能保障信息技術變革力量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又能確保其符合共享經濟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要求，使智慧發(fā)展所帶來的進步成果也能夠為社會所共享，并與政府一道來共同應對技術變革風險，促進新時代的智慧治理創(chuàng)新。

其二，探索技術賦權、多元構建、共享發(fā)展的智慧治理機制。事實表明，“網絡發(fā)展了共享價值觀與規(guī)范并界定了行動的專屬舞臺?！保塾ⅲ菟雇锌耍骸掇D變中的地方治理》，常晶等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15 年版，第191 頁。而在全面深化改革、貫徹“三個清單”制度，推進智慧社會建設戰(zhàn)略背景下，“通過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信息技術賦能社會，形成智慧自治是邏輯的必然?！蓖白ⅲ?4］。因此，面對網絡化、數字化、智慧化的各種新業(yè)態(tài)、新模式，政府應該更多地認同它們自主化的技術賦權，包容吸納平臺治理中的代碼規(guī)制，探索不同業(yè)態(tài)之間的糾紛解決機制；其次，亟需運用網格化治理的新技術、新平臺，來拓展基層民眾在雙重空間中的公共參與途徑和形式，建立智慧治理的民主參與機制，并予以法治化保障；馬長山：《智能互聯(lián)網時代的法律變革》，《法學研究》2018 年第4 期；馬長山：《智慧社會的基層網格治理法治化》，《清華法學》2019 年第2 期。另一方面，政府對危及公共秩序的價值偏好予以規(guī)制引導和矯正，從而形成尊重技術賦權、多方參與、多元構建的秩序生態(tài)，藉此來化解算法建模塑造、自由和控制、去中心化和再中心化、數據鴻溝、算法黑箱和算法歧視，打造政府管制與社會自主、公權力與私權利、公共利益與私人偏好之間的良性互動關系。當然，在政府吸納、矯正“眾創(chuàng)式”制度變革、推進智慧治理的公共決策過程中，應該采取開門立法、多元協(xié)商方式來有序進行，而不可關門設計或者權力擅定。這樣，才能更好地體現共建共治共享的智慧治理要求。

其三，通過新型立法來加強有效規(guī)制。對這場波瀾壯闊、創(chuàng)新升級的信息技術革命，各國都在逐步加強制度規(guī)制，如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法國《數字共和國》、德國《聯(lián)邦數據保護法》、英國《2017 年數據保護法案（草案）》、加拿大《個人信息保護法案》等。而我國也已頒布了《網絡安全法》，先后發(fā)布了《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智能制造發(fā)展規(guī)劃（2016-2020 年）》等戰(zhàn)略規(guī)劃，明確指出要“制定促進人工智能發(fā)展的法律法規(guī)和倫理規(guī)范，開展與人工智能應用相關的民事與刑事責任確認、隱私和產權保護、信息安全利用等法律問題研究，建立追溯和問責制度，明確人工智能法律主體以及相關權利、義務和責任等”。國務院：《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http：//www.sohu.com/a/158994676_466840，最后訪問日期：2019 年8月7 日。而未來的信息立法和人工智能立法，應該立足網絡化、數字化、智能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利益訴求，“它的制定或生成需要法律人和程序員、人工智能專家的合作，以便使算法進入法律，法律進入算法，從而使人工智能的基礎操作系統(tǒng)符合人類的倫理和法律?！编嵏辏骸度斯ぶ悄芘c法律的未來》，《探索與爭鳴》2017 年第10 期。這樣，才能更好地應對算法建模、自由和控制、去中心化和再中心化、數據鴻溝、算法黑箱、算法歧視等各種風險和難題，實現共建共享發(fā)展和有效規(guī)制，塑造良善的智慧治理秩序。

其四，構建技術倫理規(guī)范和風險控制機制?？陀^地看，新興技術發(fā)展帶來的分權與賦權功能的不斷強化，必然會動了別人的“奶酪”，產生一定的社會不公；同時，技術發(fā)展對人機關系、生命倫理、社會倫理的改造和顛覆也會帶來一定的不測和風險。面對這一問題，僅僅靠法律是不夠的，“其思維體系缺乏卓越的敘述手法，因此既無法提供道德支柱，也缺乏強有力的社會機制，以管制技術產生的‘信息洪水’?！保勖溃軳eil Postman：《技術壟斷——文明向技術投降》，蔡金棟等譯，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3 年版，第74 頁。因此，建立與之相適應的技術倫理規(guī)范和風險控制則顯得尤為關鍵。西方一些發(fā)達國家已開始構建新興科技開發(fā)與應用的行業(yè)倫理規(guī)則，如2017 年美國計算機協(xié)會下屬美國公共政策委員會就曾發(fā)布文件，闡述了關于算法透明和可責性的七條原則，搜狐網：《2017 年全球人工智能政策十大熱點》，https：//www.sohu.com/a/215184272_465915，最后訪問日期：2018 年2 月9 日。很多科學家也“都有意選擇了‘以人為本’的設計。”同前注［13］，第338 頁。

對當下中國而言，在倡導智慧社會建設、迎接算法主導時代的同時，也要為算法設置道德準則。《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就指出：“人工智能發(fā)展的不確定性帶來新挑戰(zhàn)。人工智能是影響面廣的顛覆性技術，可能帶來改變就業(yè)結構、沖擊法律與社會倫理、侵犯個人隱私、挑戰(zhàn)國際關系準則等問題，將對政府管理、經濟安全和社會穩(wěn)定乃至全球治理產生深遠影響。在大力發(fā)展人工智能的同時，必須高度重視可能帶來的安全風險挑戰(zhàn)，加強前瞻預防與約束引導，最大限度降低風險，確保人工智能安全、可靠、可控發(fā)展。”同前注［48］。最近，《國家科技倫理委員會組建方案》已經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九次會議審議通過，這無疑是一個重大的舉措。從而使得技術創(chuàng)新和智慧發(fā)展能夠尊重他人權利、承擔社會責任、遵守共建共治共享原則，從而為智慧社會建設奠定倫理基礎、設定內在規(guī)約機制，進而化解社會矛盾、防范社會風險，更好地打造新時代的智慧治理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