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冉,陳世鋒
(1,2.武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武漢 430072)
“啟蒙”本身需要被啟蒙,這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啟蒙辯證法》中所揭示的主題。在他們看來,旨在“祛魅”的啟蒙本身與神話具有內在一致性。啟蒙在祛除神話的同時,使自身陷入反啟蒙的“悖論”,并造成了現代性的困境。二人從西方主體性哲學傳統和資本主義社會現實雙重視角展開了對啟蒙理性的內在批判。首先,啟蒙的過程是自我意識的主體性地位不斷確立的過程。自我意識在以理性為核心的哲學傳統作用下,以抽象的同一性和內在性原則確立起自身的主體性,從而為啟蒙奠定了哲學基礎。與此同時,這種抽象化主體哲學的產生與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的現實原則緊密相關。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抽象化了的主體以虛假的“平等交換”為原則,通過“犧牲自我”的方式來實現自我的持存。其結果是啟蒙理性徹底異化為工具理性,思想本身也異化為喪失了批判性的意識形態(tài)。從啟蒙變奏的這一內在邏輯,可以發(fā)現,現實的主體是啟蒙得以拯救的存在論基礎,對資本主義后工業(yè)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則為拯救啟蒙提供了一條現實的路徑。
早在啟蒙運動發(fā)生的那個時代,康德就在《答復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運動”》中提出了啟蒙運動的口號,即“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1]22啟蒙的真意是要人們獨立地運用自己的理智,摒棄舊的教條和準則,擺脫人類自己加諸自身的不成熟狀態(tài)。通過啟蒙運動的理性指引,人類得以破除以往對外在自然的恐懼,獲得前所未有的進步,并勾畫出一幅自由與解放的光明圖景。正如安東尼·帕戈登所言:“啟蒙運動的開始不是企圖拯救神圣的過往,而是用未來的名義去討伐過去時代?!盵2]14在后來的幾個世紀中,人類通過對啟蒙理性的強力運用擺脫了一切舊的權威和束縛,確立了自身的主體性地位。
啟蒙的力量是有目共睹的。自然科學和實證科學迅猛發(fā)展,資本主義經濟齊頭并進,一切外在的神圣力量也都消失不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啟蒙運動成為現代性的真正起點?,F代人在理性的運用中實現了對自然的全面征服,并因此陶醉于由啟蒙理性所帶來的碩果。然而,現實的苦難一次又一次打破了啟蒙的幻想,與其所承諾的自由解放、公平正義相反,現實竟是如此的諷刺,現代社會的統一性基礎喪失,沖突與壓迫更是隨處可見;人的高貴性和精神性也消失殆盡,以科學和計算為核心的啟蒙理性成為新的主宰性力量。人類由此走入了現代性的迷惘和恐慌。
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看來,這種由啟蒙所造就的現代性之所以陷入困境,其根源在于啟蒙自身的“悖論”。
啟蒙以其自身的理性主體性力量摧毀了神話。啟蒙的最初綱領是祛除“泛靈論”,喚醒世界,把世界還給人自身。人類從進入文明時代起就開始了與神話的斗爭。色諾芬對眾神的嘲笑、前蘇格拉底哲學家對宇宙的渴求以及柏拉圖通過理念將世界劃分為邏各斯和現象界,等等,都彰顯了理性對神話的反叛與抗爭。到了啟蒙運動時期,以理性為核心的主體性力量崛起,人類徹底揭示了由神話和上帝所標榜的世界的神秘面紗,它們只不過是主體自身因懼怕自然和外在他者而構造的想象,其本質是人因自身力量的弱小而向自然的屈服和人對自身主體性意識的蒙蔽。伴隨著啟蒙精神的深入發(fā)展,主體性的理性力量在自然界和現實世界中獲得全面勝利,所有和神話等相關的神秘力量及其在精神層次的權威統治被拋棄,由理性主義發(fā)展而來的數字化和體系化成為啟蒙精神的重要標識,世界呈現為一幅由科學所“祛魅”了的現實圖景。
然而,摧毀了神話的啟蒙自身卻倒退成為新的神話。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看來,啟蒙在祛除神話的過程中,也吸取了神話的一切原則。啟蒙與神話具有同構性。神話時代的認知是與巫術、語言以及祭祀等絕對權力緊密相關的。巫師通過對神意的直接掌握來實現對個體生命的絕對掌控。“宗教儀式不是祭祀某個神奇事件,它本身就是那個神奇事件?!盵3]83在祭祀行為中,殺掉任何一個敵人的玩偶都同時意味著強者的真正殺戮。他們認為,這種在神話中彰顯的絕對權力被啟蒙完整地繼承了下來。啟蒙理性以獨裁者的身份衡量世界,將萬事萬物都作為其統治的對象。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迅猛發(fā)展,這種形式的抽象理性與資本主義的拜物教內在融合,進一步將世界扁平化、個體同質化,實現對整個世界和人的全面統治。這使得人在破除自身的恐懼和迷信時,連帶自身的意義性和精神性也一并否棄了。個體成了可復制品,歷史變成了對過去的重復,自我不再能與自身確認,自由變成了幻象,現代性陷入了困境。
霍克海默與阿多諾通過對啟蒙與神話同構關系的反思,向人們揭示了為何在經過了啟蒙運動的洗禮和科學技術的高度發(fā)展的今天,人類反而深陷“野蠻”的真實原因。但有人認為他們這種將現代啟蒙與神話直接同構的做法,不僅不能使人得到拯救,反而會導致現代性問題的無解。哈貝馬斯就曾指出,“在霍克海默、阿多諾最悲觀的著作《啟蒙辯證法》當中,他們加入了‘悲觀’作家行列,把啟蒙的自我毀滅過程加以概念化。據他們分析,人們不可能再對啟蒙的拯救力量抱以希望”[4]109。對此,下文將指出,《啟蒙辯證法》是有其內在的思想邏輯和哲學基礎的。只有深刻地把握了這一內在邏輯,才能真正找到拯救啟蒙與現代性的現實路徑。
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看來,現代性的內在困境是與整個西方工業(yè)文明背后的啟蒙精神密切相關的,而對啟蒙精神的剖析則必須深入其內在的哲學根基。由此,二人把焦點定位于西方意識哲學傳統。他們通過對啟蒙辯證邏輯的揭示所凸顯的也正是在意識本體論根基處的批判。
從思想史的視野出發(fā),霍克海默和阿多諾認為,西方哲學的發(fā)展史既是人的理性能力不斷彰顯的歷史,也是啟蒙不斷完成的過程,更是人的自我意識從展開到自覺、再到確立自身的過程。在古希臘的神話時代,人對自我的意識是十分模糊的、混沌未分的狀態(tài)。神與人同形,精神與自然尚未分離。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開始就以概念化的邏各斯將世界把握為一種本質性的存在,“所有神話中的魑魅魍魎都被理性化為存在本質的純粹形式”[5]3。神話人物成為抽象化的純粹形式,自然與精神的分離也在這些純粹形式中開始形成,但這種分離還是以不自覺的方式進行的。
如果說古希臘神話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發(fā)現啟蒙精神的起點,那么,近代主體哲學和啟蒙運動則是他們關注和批判的核心。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在確立主體性的“我思”時,也以一種抽象的主體性造就了以主體對客體的絕對統治為主導方式的主客二元對立。康德看到了這種抽象主體在認識和支配自然方面的內在缺陷,以理性為尺度對自我意識進行了反思,進而將自我提升為具有內在批判性的“先驗主體和邏輯主體”。但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看來,這種主體也只不過是伴隨著眾多表象觀念的“我思”,虛無化是其發(fā)展的必然結果。由于真正的主體是理性,它成為衡量一切的審判員,在其現實性上就成為啟蒙運動的主導性原則,正如黑格爾所說:“康德哲學的最后結果是啟蒙思想。”[6]257黑格爾發(fā)現了康德啟蒙哲學的主體性邏輯之內在矛盾,即從主體自身而來的先驗理性是無法真正發(fā)揮批判功能的。于是,他以絕對精神的“否定之否定”的環(huán)節(jié),使自我意識對象化,然后又使對象成為對象化的自我意識,這就從意識的角度真正將客體納入主體之中而實體化自身。但黑格爾所主張的自我否定最終也只是絕對精神完成自身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意識主體“又使自身陷入了神話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哲學被認為是形而上學的最終完成,它標志著主體性哲學的徹底實現。
霍克海默和阿多諾認為啟蒙運動正是這種主體性意識哲學精神的現實展開。在西方近代哲學中,主體或表現為笛卡爾式的抽象主體,或是康德的先驗的批判主體,抑或是黑格爾式的絕對理性,但它們都不是真正現實的主體,而只是抽象化的自我意識。在以理性為核心的啟蒙中,自我意識實現了對對象他者的絕對統治。這種主體性意識哲學主要具有如下特征:
首先,以內在性原則為基礎。隨著啟蒙理性的發(fā)展演進,人的自我意識經歷了一個從外在統一性到內在同一性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以理性為中介的主客體分離是其轉變的關鍵環(huán)節(jié)?!爸黧w和客體之間的距離是抽象的前提,它是以占有者與其通過占有物而獲得的事物之間的距離為基礎的?!盵5]9主體通過自身的理性不斷將自身從客體中抽離,并實現自身的獨立性??茖W知識的形成過程就是認識不斷抽離于存在本身的過程。然而,自我在確立主體地位的同時,也產生了與存在本身的斷裂和分離。自我成為外在于一切的抽象主體,這種抽象化的主體在覺醒時把一切都確認為自我的內在想象物?!皢⒚蛇\動推翻神話想象依靠的是內在性原則,即把每一事件都解釋為再現,這種原則實際上就是神話自身的原則?!盵5]8主體自以為通過啟蒙運動便能擺脫自身的不成熟狀態(tài),但這只是一種獨立性假象。當真正的主體還尚未得到啟蒙時,抽象化的主體不得不將自然界和其他一切存在物都內化為自己的構造物,并作為自身統治的對象,從而賦予主體自身一種自由的力量。
其次,以同一性邏輯為前提。馬克思指出,“只有對象對人來說成為人的對象或者說成為對象性的人的時候,人才不致在自己的對象中喪失自身”[7]190。在馬克思那里,人是在人的對象化和對象的人化過程中獲得和實現自身的。換言之,人是在與對象的活生生的現實關系中確立起自身的同一性的。因此,對象化是人的自我確證活動的核心。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看來,馬克思意義上的對象化活動經過理性主體的中介化和內在性的宰制后早已消失,對象化成為一種無對象的對象化過程。雖然主體以內在性原則獲得自身的同一性,但“并不能在與他者的同一過程中喪失自身,而是要永久地擁有自身,而且常常戴著一副深不可測的面具”[5]7。也就是說,主體從未真正深入到對象和自然之中,因而也就從未喪失過自身。因而,這種主體性地位的確立是以對對象的虛假占有為前提的。主體的這一虛假占有受抽象的同一性邏輯控制。同一性邏輯使自然界喪失“質的多樣性”,成為無實質區(qū)分的統一物,從而使無所不能的自我陷入對對象的抽象占有之中。在理性的同一性邏輯中,主體的同一性成為自然同一性的基礎,并且它的這種同一具有絕對性力量,能將他者徹底同質化。從本質上講,同一性邏輯是主體的內在性原則在現實化自身中的邏輯后果。實用主義的形式科學率先接受了這種同一性原則,將經過了同質化過程的所有存在進行簡單的區(qū)分,從而使世界只剩下兩種存在物,即抽象的理性主體和外在的對象物。
由此,二人從自我意識的角度揭示了啟蒙理性和現代性的主體哲學基礎,并深入剖析了這一哲學的內在特征。自我意識以內在性和同一性確立了抽象化的理性主體,這一主體又進一步將客體單一化、同質化,并以此完成對整個世界的統治。質言之,他們從本體論層面找到了啟蒙理性走向自身反面的哲學根基。
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從本體論層面揭示了啟蒙理性走向毀滅的主體性哲學基礎,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只是停留于一般哲學層面的理論批判家。相反,他們是在理論與現實、哲學與實踐的互構中思考現代性問題的,這也是他們被稱為“社會批判理論家”的重要原因。在他們看來,僅僅只從抽象的形而上學層面思考人的存在、自由和價值問題,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由啟蒙所造就的現代性難題,因為以主體自我意識的確立為基礎的啟蒙理性是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歷史、犧牲原則和交換原則相互內在并融為一體的。正是在資本主義發(fā)展的現實中,啟蒙理性才徹底異化為工具理性,并使之內置和固化于現代社會的基本架構中。
啟蒙理性的主體性哲學基礎并不是憑空產生的,這種主體性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根源于人們的現實生活。換言之,資本主義產生和發(fā)展的過程是啟蒙精神發(fā)展的現實基礎,也是資產階級得以確立自我的過程。資產階級是在生產力迅速發(fā)展和社會化大分工的條件下產生的,是使自給自足的封建經濟走向資本主義經濟的現實力量。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眼中,以理性為核心的資產階級的崛起和資本主義生產發(fā)展的過程同時也是非理性的“神話化”的過程。
首先,自我持存是現代人的唯一目的。現代資產階級最初是從封建農業(yè)經濟中脫離出來的商業(yè)群體。他們最先離開傳統的農業(yè)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在與土地分離之時,意味著他們對自然的征服和自我的確立過程的開始。主體自我意識的覺醒同時也意味著主體要求現實的自我確證和自我持存。當面對外在自然的絕對力量時,個體作為一種有限的自然存在,得以確證和拯救自己的最切近的方式就是將自身軟弱性的一面轉化為一種欺騙性力量。這一轉化過程是理性主體通過對自然客體的模仿將自身首先塑造為一種與自然同質化的外在自然,再以非理性的欺騙手段將自我從自然的力量中拯救出來,其目的是獲得自我的同一性。然而,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所言,“非理性主義在英雄身上得了自己的原型,而英雄則通過犧牲自我的方式擺脫了犧牲”[5]54。主體的這種自我確證是以犧牲內在自我(人的自然生命本性和精神的豐富性層次)為代價而獲得的,是以非理性的方式來實現理性自我持存的普遍目的。
從現實的角度來看,這種對外在自然的模仿式欺詐在本質上是自我以理性欺詐的方式所完成的虛假交換,這種交換的具體表現是市民社會中的“虛假”等價交換原則,它掩蓋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生產方式這一根本剝削內容。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力的迅速發(fā)展使社會勞動分工體系全面建立,這意味著個體價值的實現必須以其勞動產品的交換為前提。現代個體如果拒絕交換,便意味著死亡,意味著自我生存的失敗。由此,資產者經過理性主義的計算和考量,把這種交換作為可以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和攫取利潤的現實借口。在交換的過程中,現實的個體變成了抽象化了的經濟人,對他而言,任何合乎理性的事物和行為都是同質的。除了對資本利潤的追逐,任何其他存在都喪失意義。當以“虛假交換”為核心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到后工業(yè)社會時,不僅主體喪失了自我,就連思想本身也變成了犧牲品,成為維護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性”意識形態(tài)。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看來,這種“總體性”不再只是馬克思意義上的以生產領域為核心的異化境遇,在更大程度、更深層次上是蔓延在思想文化領域的工具化、形式化,這成為籠罩著資本主義后工業(yè)社會的現實圖景。理性主義的狡詐利用思想與作為思想的表達工具即語言之間的模糊性邊界,使得原本表達思想的批判理論本身不再表達思想,反而成為控制思想和現實的意識形態(tài)工具。由此,啟蒙理性徹底異化為工具理性,理性走向了非理性。
其次,工具理性造就了現代性的全面困境。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自我持存的理性本能驅使主體以同一性邏輯將自然非精神化,進而主宰自然。原本追求自身的理性反而造成了絕對的非理性。理性個體在進行欺詐的同時,也將自身變成無內在的自然,這正是理性本身的內在缺陷?!皞€人只是把自己設定為一個物,一種統計因素,或是一種成敗。他的標準就是自我持存,即是否成功地適應他職業(yè)的客觀性以及與之相應的行為模式?!盵5]25人的整個異化過程越來越實現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化”過程。徹底的“社會化”意識意味著思想本身的徹底異化。原本發(fā)揮批判功能的理性和哲學思想異化為工具理性和普遍化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這進一步加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統治架構?,F代社會成為一架依據資本主義生產邏輯并使自身不斷合理化運作的機器,身處其中的人之價值性和意義性維度徹底消失。
從對主體性哲學基礎和資本主義發(fā)展現實的雙重剖析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看到了啟蒙理性異化所造就的人的悲慘境遇和現實困境,得出了“啟蒙向神話的倒退以及它的自我毀滅”的論斷。從某種程度上講,這與他們對當時社會現實的關注密切相關,但這并不代表啟蒙本身就無可救藥。恰恰相反,在《啟蒙辯證法》一書中,他們將啟蒙置于資本主義社會歷史背景中去考察其產生的現實原因和造就的歷史影響,這更加凸顯了他們力圖拯救啟蒙的迫切愿望和現實努力。
從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對啟蒙理性的批判可以看出他們拯救啟蒙的強烈意圖,這正是啟蒙辯證法所凸顯的另一層內涵。在《啟蒙辯證法》的“前言”中,二人就明確主張他們對啟蒙所做的批判目的不過是要將它從“盲目統治的糾纏”中拯救。換句話說,對啟蒙理性的強烈批判,本身就是對理性思想發(fā)揮積極作用的一種有效肯定,也是對現實社會困境解剖的一種根本方式。盡管他們沒有明確提出拯救啟蒙的具體方案,但從啟蒙變奏的內在邏輯中,可以窺探出拯救啟蒙的可能路徑。
首先,在存在論根基處確立現實的主體。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看來,啟蒙理性走向自身反面的形而上學基礎是抽象的主體性哲學。在啟蒙理性的主導下,主體只憑借抽象的“自我意識”來確立自身的根基,這就導致人的生命向度在這種自我意識的虛假欺騙中被遮蔽了。對此,他們主張啟蒙自我拯救的關鍵是重新發(fā)現科學的根本發(fā)源地即“自然”,喚醒自然內在于主體自身中的記憶,從而實現抽象自我的揚棄。但是,二人并未具體闡明“重新發(fā)現自然”的真實意涵,這也正是哈貝馬斯等人對其批判路徑的規(guī)范性基礎產生質疑的原因。
這里,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是否給出一條具體的解決方案,而是要明晰他們提供這種思路的意圖。換言之,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當然不是要人們倒退到史前時期,更不是要人們拒絕現代性。與之相反,他們是要從存在論角度即啟蒙主體的根基處為現代性的自我確立一種真實的主體?!爸匦掳l(fā)現自然”是要求主體在對象性存在中確立起真正的自身,而非一種內在的自我設定和對外在自然的盲目統治,因而,他們的目的不過是要重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啟蒙主體。從根本上講,自我持存與自我批判都是主體的自我關涉活動。作為同一個主體,自我持存也具有形而上學的根據和存在的合理性基礎。因此,啟蒙悖論問題的解決并不在于是否要消滅主體的自我持存性,而在于能否將自我批判與自我持存統一,并在形而上學領域和經驗世界的統一中保持二者的張力。而保持這種張力的關鍵就在于真正主體的確立。這一主體既具有現實性,又是自由自覺的;既是主體性的,又是對象性的;既是具有形而上學本性的主體,又是具有理性能力和運用理性行為的現實主體。對此,從馬克思的哲學中,或許可以發(fā)現這一主體的可能性模型。
馬克思曾指出:“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7]162人的本性在于人的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馬克思將自由與人的內在意識結合,即對人的自我存在的自覺性體認。但這種向內的自覺意識是以人的實踐活動為前提的,離開了與自然界打交道的實踐活動,主體的內在意識也就不存在了。“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盵7]525在現實的實踐活動中,一方面,人確立起自身的主體性地位,將自身的自由本性實現出來;同時人的自由本性與批判能力又是以對象性活動為前提和依據的。在基本的生存需要得到滿足后,主體的自覺意識和批判精神將自身的活動引向超越性的階段。理性的批判精神與現實的否定性經驗在這一現實的主體中得到融合,主體的同一性也在自我批判與自我持存的有機張力中得以實現。如此,對啟蒙理性的拯救才有現實的可能。當然,現實主體的自由自覺活動之實現是一個漸進式的上升過程,它既要求啟蒙精神的不斷反思,也需要實踐經驗的不斷確證。
由此,馬克思的思路為我們跳出啟蒙的悖論,拯救啟蒙理性提供了一種可能方案,但這種方案從來都不是現成的模式,它要求主體在現實的生存中通過不斷地反思和批判來塑造自身。正是在對人類現實生活的不斷審視、對現代性進程中問題的不斷反思中,現實的人的自我發(fā)現、自我持存和自我發(fā)展才成為可能。
其次,立足于現實層面展開意識形態(tài)批判。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對啟蒙理性的批判是立足于資本主義后工業(yè)社會現實的歷史譜系學分析。在他們看來,真正的理論必須發(fā)揮批判現實和指引現實的功能。如果說重建現實的主體是他們從存在論根基處為啟蒙的自我拯救奠定的根基,那么對文化和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則是他們從社會層面的普遍理性角度為其打開的一條現實的路徑。
批判并不意味著否定和消滅,它本身就是啟蒙的精神。思想要想真正發(fā)揮批判功能,首先應劃定界限,澄清所要批判對象的現實前提。對霍克海默和阿多諾而言,這一前提就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新現實。在他們看來,20世紀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到了后工業(yè)社會階段,這與馬克思所面對的現實有著很大不同。以資本邏輯為核心的社會對人的控制是以一種更加全面和徹底的方式進行的。原本發(fā)揮批判功能的哲學和思想都成為后工業(yè)社會的隱秘意識形態(tài),大眾文化作為統治階級意志的代表使得社會批判的主體徹底喪失了自我意識和反思精神。基于此,霍克海默和阿多諾認為當時蘇聯的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傳統社會理論,已不再適用于對西歐資本主義社會的新階段進行批判和指導,因為以資本生產邏輯為核心的哲學批判無法直面和完成對喪失了理性批判能力的現實主體的拯救。由此,對啟蒙理性的拯救就必然要展開對后工業(yè)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對作為社會規(guī)范的普遍理性進行批判。在資本主義后工業(yè)社會中,由先進生產力所代表的意識形態(tài)并不是真正現實的主體理性之批判結果,而是被抽象化和形式化了的工具理性之現實表征。質言之,這一時期代表理性批判精神的哲學文化主體成為資本權力宰制社會的有力同謀。因此,對作為現代社會規(guī)范的思想和理論本身展開徹底的批判就成為拯救啟蒙的迫切任務。
綜上,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從抽象的主體性哲學和資本主義發(fā)展現實的密切關聯中揭示了啟蒙理性走向自身反面的內在邏輯,并開顯了拯救啟蒙的可能路徑。一方面,在存在論根基處重建現實的理性主體成為拯救啟蒙的哲學基礎;另一方面,對后工業(yè)社會的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批判打開了拯救啟蒙的現實路徑。不論是對“啟蒙”悖論邏輯的揭示,還是由兩種路徑所開顯的啟示,都凸顯著啟蒙精神的自我批判和自我拯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啟蒙的事業(yè)尚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