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大學 歷史學院，鄭州 河南 450001）

新文化運動是中國新型知識分子對中國文化進行破舊立新的嘗試，使中國文化迎來現代化轉型的機遇期。從縱向層面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可以分為儒家的“上層文化”和民間的“下層文化”[1]，由于兩種文化具有不同性質，新知識分子對待二者的態(tài)度也截然不同。新文化運動中新知識分子所要革新的主要是傳統(tǒng)儒家的“上層文化”，而作為“下層文化”的民間歌謠因其通俗性和大眾性等特點而受到“特殊照顧”，新知識分子非但不排斥，反而因其“俗”而倍加青睞，并發(fā)起面向全國的歌謠運動。這一特殊現象的產生深受西方“到民間去”思潮的影響，旨在從“下層文化”中尋求突破中國“上層文化”弊病的新能量。歌謠運動的初衷是搜集、整理和研究民間歌謠，力圖回避政治，然而其民間化傾向卻吸引了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參與其中，他們發(fā)起的“到民間去”運動逐漸向歌謠運動滲透，在實踐過程中逐步將關注點轉向歌謠政治化。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催生的歌謠政治化傾向奠定了后來中共對待民間歌謠的基本態(tài)度，對中共宣傳教育策略的形成具有深遠影響。

一、歌謠運動的興起與“不談政治”的初衷

近代以來，為挽救民族危亡，在探索救國救民道路的過程中，逐漸有新型知識分子將目光轉移至與民眾緊密聯系的歌謠，掀起了一場以新型知識分子群體為主導的歌謠運動，探索用“下層文化”革新“上層文化”的新文化路徑。

（一）歌謠運動的前奏

早在歌謠運動發(fā)起之前，已有部分新型知識分子開始關注民間歌謠并嘗試征集。1913年2月，魯迅在教育部《編纂處月刊》第一卷發(fā)表《擬播布美術意見書》，將音樂和詩歌列入“聲之美術”，倡導建立古樂和國民文術研究事業(yè)，將歌謠作為國民文術的重要成分，建議成立“國民文術研究會，以理各地歌謠，俚諺，傳說，童話等；詳其意誼，辨其特性，又發(fā)揮而光大之，并以輔翼教育”[2]。作為呼應，周作人撰寫了《兒歌之研究》，對古今童謠的演變做了梳理并指出兒歌將對幼稚教育有所助益[3]。同期他還提出：“今欲采集兒歌童話，錄為一編，以存越國土風之特色，為民俗研究兒童教育之資材?！盵4]在中國現代歌謠史上魯迅和周作人最早提出搜集、整理和研究歌謠的意見，然而由于當時風氣未開，二人的倡議并未引起太大關注，因此作用有限[5]。

（二）歌謠運動的興起

真正的歌謠運動始于新文化運動時期由北大知名教授發(fā)起的面向全國的歌謠征集活動。1918年2月1日，《北京大學日刊》刊登一則《北京大學征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此項征集活動由北京大學5位知名教授具體操作，沈伊默、周作人主導并負責編輯選件，劉復擔任來稿之初次審定并匯編，錢玄同、沈兼士負責考訂方言。與此同時，北大校長蔡元培同期發(fā)表《校長啟示》，以校長名義發(fā)出啟示“征集全國近世歌謠”[6]。初期歌謠征集主要局限在教育界，簡章指明了兩種征集途徑：一方面本校職教員和學生根據所聞所見自行搜集，另一方面囑托各省官廳吩咐各縣學?；蚪逃龍F體代為搜集。同時規(guī)定了征集歌謠的內容范圍：一是“有關一地方一社會或一時代之人情風俗政教沿革者”，二是“寓意深遠有類格言者”，三是“征夫野老游女怨婦之辭不涉淫褻而自然成趣者”，四是“童謠讖語似解非解而有天然之神韻者”[7]。從征集歌謠范圍可以看出，此次征集活動面向全國，著重征集能夠反映地方社會和風土人情的，或是具有深遠寓意的，或是反映各種人群形象的歌謠，突出了所征集歌謠的社會性和意義性，而非所有歌謠全盤盡收。

在北大校長蔡元培和各知名教授的親自倡導和參與下，這次歌謠征集活動初見成效，各地知識分子積極響應，發(fā)展成為一場全國性的歌謠運動。在簡章刊登之后的3個月內，報社就收到校內外來稿“八十余起，歌謠一千一百余章”[8]。受北大影響，國內其他一些報刊也參與到歌謠征集活動中，比如在顧頡剛的推動下，民國四大副刊之一的《晨報》副刊自1920年10月26日起開辟“歌謠”專欄連載民間歌謠。顧頡剛曾在一篇自序中提到：“我搜集歌謠的動機，不消說得，是北京大學征集歌謠的影響?！盵9]1922年12月17日，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創(chuàng)辦機關刊物《歌謠周刊》，專門刊載各地歌謠以及歌謠研究文章，該刊第一期在總結這次歌謠征集活動時指出：“我們征集了幾年的歌謠：現在差不多二三千首，再拿地方來說也有二十二省?！盵10]可見歌謠運動響應范圍之廣，成果之豐碩。

（三）歌謠運動“不談政治”的初衷及社會反響

北大教授發(fā)起的歌謠運動起初僅是一場文學運動，旨在用民間“下層文學”為中國文化注入新活力，無意牽涉政治。然而，中國歷史上的歌謠本有反映時政的傳統(tǒng)，在《歌謠周刊》數量眾多的投稿歌謠中，反映時政的歌謠摻雜其中，但雜志社對所刊登的歌謠是有選擇性的，起初絕少涉及時政歌謠。作為《歌謠周刊》的編輯，徐芳曾于1937年在論述表達民意的時政歌謠時談到，“以往我們曾得到關于這項的許多材料?？墒?，我們并沒有在這刊物上布露過，而且也很少的提到”[11]，充分表明歌謠運動發(fā)起者“不談政治”的初衷。

面向全國的歌謠運動在如火如荼開展的同時，也引起社會人士的關注。社會上對待歌謠的態(tài)度出現了正反兩種聲音，而且各方都基于不同的目的支持或反對歌謠運動?！陡柚{周刊》曾于1923年底刊登《歌謠在詩中的地位》一文，對正反雙方內部的派別及觀點做了詳細梳理。首先是支持歌謠運動的知識分子，他們可分為四個派別：一是民俗派，此派注重民俗學，凡民間一切風俗，皆在搜羅之列，其研究歌謠的目的在于貫徹他們的民俗知識；二是考證派，此派以考證方法為研究一切學問的根本方法，自然要將此方法應用在歌謠研究上；三是革命派，此派帶有平民文學色彩，他們期望通過歌謠研究推動貴族文學革命，是為了宣傳革命主張；四是文藝派，此派純粹為研究歌謠，將注意力集中于歌謠音節(jié)、顏色、配合的美感，像研究詩一樣研究歌謠。其次是歌謠運動的反對派，他們并不是歌謠研究者，而是基于傳統(tǒng)的認識而對歌謠“硬下批評”，純屬歌謠批評派。他們又可分為三派：一是賞鑒派，此派認為歌謠是小玩藝，偶然翻閱也是為了賞鑒。二是混合派，此派把歌謠、謎語、諺語、鄉(xiāng)曲、唱本等看成一樣的下等作品，認為不但不應鄭重研究，并且不值入目。他們反對單獨研究歌謠。三是笑罵派，此派人數眾多，在社會上勢力很大，有人將歌謠看作小孩胡噴出來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研究[12]。此種批評的聲音作者顯然認為不值一提，因為他們并不是研究歌謠的人，所憑無非傳統(tǒng)思維意識和觀感。就作者自身而言，他支持歌謠運動，自視為文藝派，顯然也代表了歌謠運動發(fā)起者的態(tài)度。洪長泰將新型知識分子發(fā)起的歌謠運動看作一種“民俗學者的民粹主義”，認為“中國民俗學者的民粹主義，是一場非激進的和不問政治的文化運動”[13]。這是對歌謠運動的總體評價，然而隨著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發(fā)起“到民間去”運動并向歌謠運動滲透，歌謠革命派的主張日益凸顯，他們逐漸將關注點轉向時政歌謠。

二、“到民間去”與歌謠運動的政治化轉向

歌謠運動的發(fā)起正值俄國十月革命勝利的第二年，國內思潮受十月革命影響明顯，以李大釗為代表的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開始系統(tǒng)宣傳馬列主義和俄國十月革命。歌謠運動雖然與俄國十月革命沒有直接關系，但其征集的對象是民間歌謠，征集者面向的是民間大眾，欲征集民間歌謠必先走向民間，這與1870年代俄國民粹運動倡導的走向民間思想不謀而合。五四運動前后，包括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內的一部分新型知識分子為接近民眾，效仿俄國民粹派走向民間的實踐，發(fā)起了“到民間去”運動。

（一）“到民間去”運動的發(fā)起

自1910年代后期起，至整個1920年代，中國大批知識分子呼吁“到民間去”。受俄國民粹派思想的影響，李大釗于1919年發(fā)表《青年與農村》，號召廣大中國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成為“到民間去”運動的發(fā)端。他在文中介紹了俄國青年在十月革命前深入農村宣傳社會主義的革命實踐，認為中國青年應該像俄國青年一樣奔赴農村，開發(fā)農村，對廣大農民進行啟蒙教育，與勞工階級打成一片[14]。

由于李大釗以北京大學教授的身份發(fā)出號召，最先受到影響并響應號召的便是北京大學的青年學生。他們于1919年3月組織成立北京大學“平民教育講演團”，廖書倉、鄧康（鄧中夏）當選為總務干事，羅家倫、康白情等為重要成員[15]。該團“以教育普及與興平等為目的，以露天演講為方法”，宗旨為“增進平民智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16]。凡是熱心平民教育的北大學生以及贊成該團宗旨的教員，都可以加入講演團[17]。他們講演的區(qū)域范圍起初在北平市城區(qū)，在東西南北四城設宣講所[18]，1920年4月，組織者決定將講演范圍擴展至郊區(qū)工廠和農村地區(qū)，逐步擴大講演團的影響。由于“到民間去”運動主要由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發(fā)起，很多參與運動的青年學生后來接受了馬列主義，比如鄧中夏、張國燾等，成為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隨著運動的開展，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對民眾的認識也逐漸加深，李大釗曾指出：“民眾的勢力，是現代社會上一切構造的唯一的基礎。”[19]基于對民眾力量的認識，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更堅定了推動“到民間去”運動的決心。

（二）“到民間去”運動向歌謠運動的滲透

“到民間去”運動和歌謠運動都發(fā)生于1910年代末，皆由新型知識分子發(fā)起于北京大學，與民間緊密相連，在運動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產生交集。首先，“到民間去”運動的發(fā)起者很多參與到歌謠運動中，其首倡者李大釗就曾參與搜集歌謠的活動并在《北京大學日刊》上發(fā)表。1918年該刊刊登了李大釗搜集的兩首歌謠：一首是“瘦馬拉搭腳，糠飯粃子活”。劉復注釋為“直隸樂亭一帶，地主多赴關外經商，農事則傭工為之。此謠乃諷地主待遇工人，不可太苛。言地主以糠飯食工人，則工人所作之工活，亦粃子之類也”[20]?？梢娛鞘捉衣兜刂鲗蚬兿骺量痰母柚{。第二首是“不剔辮子沒法混，剔了辮子怕張順”[21]。這是首諷刺辮子軍頭目張勛的歌謠。從內容來看，這兩首歌謠都具有明顯的政治色彩，第一首帶有階級分析觀點，第二首直接諷刺軍閥，都是典型的時政歌謠。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以主動的態(tài)度參與到歌謠運動中，并通過歌謠運動的報刊平臺將符合其觀點立場的時政性歌謠推向社會，以擴大馬克思主義在國內的傳播范圍。

其次，“到民間去”運動的刊物也不時發(fā)表搜集到的民間歌謠，對民間文學的社會價值高度認可。1924年，福建龍巖留學集美學會主辦的《到民間去》第二期刊登了一首民間歌謠：“白眉鳥！白眉鳥！自由好？安逸好？自由任你天上飛；安逸請你入牢籠，天上飛，好發(fā)展；入牢籠，歌好曲，歌得好，三餐我都給；歌不好，水也不想吸。她！她！她怎樣？她！她是和白眉鳥一個樣，順得公姑夫與子，油鹽米菜自然有，她！她若討了他們厭，豈獨打罵他自己！還要責罵她爺娘。”期刊編輯李聯昆在這首歌謠后加了注解，認為這是一首表現舊式女子生活單調、不得自由的生存狀態(tài)，并心生憐憫之情，進而發(fā)出號召：“希望巖中學者，對于這種歌謠，多多搜集，好做我們改良社會的資料?！盵22]可見“到民間去”運動的參與者認識到民間歌謠對于改良社會的獨特意義，他們試圖通過參與歌謠運動搜集更多的有利于改良社會的歌謠，以作為推動民眾啟蒙的素材。

（三）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主導下的歌謠運動政治化轉向

1920年代初期，以民眾啟蒙為宗旨、具有政治意味的“到民間去”運動向歌謠運動的滲透，使得該時期歌謠運動的政治化傾向不可避免，盡管歌謠運動發(fā)起者極力回避政治，但是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卻將政治化的歌謠視為瑰寶。他們主導的歌謠運動政治化現象一方面為了滿足面向工農群眾進行革命宣傳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與俄國革命文藝的影響息息相關。

除了對時政性歌謠進行搜集和傳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也注重根據政治形勢創(chuàng)作新的時政歌謠，以服務于宣傳革命思想的需要。1919年夏，以濟南學聯代表身份回家鄉(xiāng)開展活動的王盡美，“用《長江歌》調子創(chuàng)作歌曲，教群眾演唱，宣傳反帝愛國……為農民創(chuàng)作歌謠，以喚醒農民”[23]。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以傳統(tǒng)歌謠為基礎改編創(chuàng)作的革命歌曲逐漸被運用于工農群眾的宣傳中。1920年5月1日，北京長辛店工人在馬克思主義者影響下召開群眾大會，發(fā)表演說，并舉行由1500名工人參加的示威游行，游行中就“高舉著寫有重要標語的旗幟，唱著革命歌曲，喊著‘增加工資、縮短工時’的口號沿街行進”[24]。

在政治化歌謠創(chuàng)作和宣傳實踐的基礎上，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受俄國革命文藝的影響，逐漸認識到最接近民眾的音樂、歌謠等大眾文藝對于普及社會文化的重要性，并在理論上加以提倡。1921年11月，第一次赴俄參加遠東勞苦人民大會的張國燾在伊爾庫茨克感受到俄國濃厚的革命文藝氛圍，遠東局工作人員每周六晚舉行晚會，“最精彩的節(jié)目是集體唱革命歌曲，跳高加索舞”，他認為“俄國的革命歌曲，音調高亢，激昂壯烈，很能刺激人的感情”，然而當各國代表被邀請演唱本國民歌或革命歌曲時，中國代表卻毫無表現，這讓他們深受刺激，感覺中國革命缺乏集體娛樂生活，“后來中國革命歌曲的創(chuàng)造，和民歌的發(fā)揚，我們這次所受的刺激是一個小小的起點”[25]。多次赴俄考察的瞿秋白1923年在探討上海大學藝術系教學方案時曾指出：“其實音樂及歌術，是藝術中最接近民眾有益社會的，于中國現時的文化程度之下，尤其必須提倡整頓?！盵26]這種對革命文藝的實際感受和理論主張隨著中共在革命實踐中對大眾文藝認識的加深，直接影響到中共宣傳教育策略的制定與調適。

三、歌謠政治化對中共宣傳教育策略的影響

十月革命傳入中國的過程實際上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及其指導下的無產階級革命實踐在中國廣泛傳播的過程，大批新型知識分子在其影響下接受了馬克思主義，選擇了效仿十月革命的新型救國道路。中國共產黨作為受此次國際革命浪潮影響而成立的革命政黨，初期的宣傳主要針對傾向于革命的知識分子和工人[27]，這與其早期主要活動區(qū)域在國內重要城市有關。隨著“到民間去”運動的深入開展，尤其是國共合作后北伐運動的推動，大批革命知識分子走向農村，面臨著向廣大文化程度低的農民進行革命宣傳鼓動的艱巨任務，早期的宣傳方式已不適用于新的宣傳對象，必須借助于新的形式方能走出宣傳困境。受俄國革命歌曲的啟發(fā)，以及革命知識分子對于農村深受民眾喜愛的民間歌謠的切身感受，一種符合農民文化認知的宣傳形式——革命歌謠①本文中“革命歌謠”特指中共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根據地方歌謠曲調或體裁填入革命話語而創(chuàng)作的革命文藝作品，“革命歌曲”也涵蓋其中。應運而生。革命歌謠是歌謠政治化的產物，這種新的宣傳方式逐漸受到中共中央的重視，對于中共中央的宣傳教育策略產生重要影響。

首先，中共中央將歌謠政治化作為面向工農進行宣傳教育的重要策略。1923年11月，中國共產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擴大會議制定了《宣傳教育問題決議案》，意識到文化中的文學，尤其是大眾文藝對于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性，指出應該文學地及科學地“宣傳主義”，同時強調文學的口頭化和通俗化，“當盡力編著通俗的問答的歌謠的小冊子”[28]。宣傳工作中的文學導向和通俗化為大眾文藝在工農宣傳中的廣泛運用提供了理論基礎。1926年7月，中共中央第四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三次擴大會議專門制定了《農民運動決議案》，在宣傳問題上提出了具有針對性和可操作性的方案：首先指出農民宣傳鼓動的基本原則，“一切鼓動和宣傳，當以農民實際生活痛苦為出發(fā)點，切忌廣泛的宣傳及機械式講義式的訓話”；其次在宣傳方法上，“當注意利用畫報、標語，歌謠，幻燈，小說式的文字等項，好能改變鄉(xiāng)村傳說神話而把我們的宣傳附會上去，不要作毫無興趣的機械式的講義式的灌輸”[29]。該決議案直接指明了利用歌謠進行宣傳的方法，將黨的宣傳內容附會在歌謠等鄉(xiāng)間文藝形式中，尤其是能夠反映農民實際生活痛苦的內容，這種形式更能為貧苦農民所接受，比機械式、講義式的訓話宣傳效果更明顯，為后來民間歌謠的政治化改編指明了方向。

1927年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后，隨著中共的革命戰(zhàn)略逐漸向農村地區(qū)轉移，其工作重心也轉移至奪取廣大工農群眾與實施工農群眾之政治教育，中共中央對以往在工農群眾中行之有效的宣傳方式也更為重視。1928年7月，中共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制定《宣傳工作的目前任務》，提出“發(fā)行并〔供〕給城市與鄉(xiāng)村用的大批通俗的政治書籍報章，注意程度淺劣的工農，最好編成歌謠韻語”[30]。同年10月，中共中央在《中央通告第四號——關于宣傳鼓動工作》中針對農村及蘇維埃區(qū)域的宣傳工作作了進一步說明，除了指出利用宣傳口號、農民畫報與壁報、代表大會、群眾大會、政治講演、學校、訓練班、報紙等宣傳方式外，特別強調要“把黨的政策口號，編成詠語山歌”[31]。這里中共中央明確提出將黨的政策口號編成山歌，即為對傳統(tǒng)歌謠進行革命化改編，將歌謠政治化作為重要宣傳教育策略。

其次，中共地方黨政軍機構在宣傳教育中將政治化的歌謠作為有力的宣傳技術和手段。中共中央關于農村及蘇維埃區(qū)域宣傳工作的明確指示，為各蘇區(qū)黨政軍機構的宣傳策略和宣傳技術的形成提供了指導，其擴散效果十分明顯。以鄂豫皖蘇區(qū)為例，據目前文獻所見，早在1929年5月，鄂東北各縣第二次聯席會議上麻城、黃安、黃陂等縣的縣委報告就明確提及歌謠的宣傳效力。麻城縣委在報告中關于黨部訓練與宣傳部分專門提及“標語傳單和歌曲”，并對三者的宣傳效力作了對比：“標語的口號系根據各區(qū)的實際情形，但傳單的效力不及標語和歌曲的。大標語的效力又不及歌曲?！盵32]黃安縣委在報告中指出“標語傳單與歌曲，都能影響群眾，每支都是普遍的發(fā)給各地（該報告原件無成文年代，鑒于該報告與同年麻城縣委報告大綱相近，筆者推斷其成文時間也為1929年5月?！P者注）”[33]。黃陂縣委在報告中提及“文字宣傳中以歌曲力量為大”[34]?？梢娫诙鯑|北各縣黨組織的宣傳工作中，歌謠的宣傳效力要大于標語和傳單，由于基層黨組織直接面向工農群眾，他們對宣傳技術的效果有著更為直觀的感受，已將歌謠作為最有力的宣傳技術之一，這一普遍性感受和認識直接匯總至上級組織——鄂東北特委。在中共中央與基層黨組織關于歌謠宣傳策略文件的影響下，鄂東北特委肯定了歌謠作為面向底層民眾宣傳手段的首要地位。

為統(tǒng)一鄂東北地區(qū)黨組織的訓練與宣傳策略，及時糾正各地存在的問題，并將有效的宣傳與訓練方式加以推廣，1929年6月鄂東北各縣舉行第二次聯席會議，制定了訓練與宣傳決議案。決議案特別強調“歌謠在農民群眾中有很大的宣傳作用，應使其普遍”[35]。隨后鄂東北特委根據聯席會議內容，于1929年9月在向中共中央報告中進一步強調了“歌謠”的宣傳效力：“從經驗中，歌謠的宣傳效力最大，因為各種文字宣傳識字者最少，意義又深，又少味，農民最喜歡唱歌，現在赤色區(qū)域所有農民都盡唱革命歌，婦女小孩沒有一個不記得一、兩首來唱，所編的歌甚多?！盵36]這一論述不僅是對中共中央關于歌謠宣傳策略的積極回應，而且進一步提升了歌謠宣傳的地位，將革命歌謠作為面向蘇區(qū)普通工農群眾的最有力的宣傳技術和手段。

不僅在鄂豫皖蘇區(qū)，當時中共創(chuàng)建的其他蘇區(qū)黨政軍組織也同樣重視歌謠的宣傳教育功能。比如在贛南閩西蘇區(qū)，1929年12月，由毛澤東起草的古田會議決議提出，將革命歌謠作為宣傳工具并責令“各政治部負責征集并編制表現各種群眾情緒的革命歌謠”[37]。此后革命歌謠的征集和改編工作在贛南閩西蘇區(qū)紅軍中普遍展開并運用于蘇區(qū)民眾的宣傳動員，足見革命歌謠作為中共重要的宣傳教育策略在全國蘇區(qū)范圍內形成的廣泛影響力。

四、結語

歌謠作為普通民眾表達日常情感的吟詠品，原本是一種民間“下層文化”。新文化運動時期，新型知識分子為探尋革新中國文化的路徑，逐漸將目光轉向民間歌謠，最終發(fā)起面向全國的歌謠運動。歌謠運動發(fā)生于俄國十月革命之后，其發(fā)起者雖力圖“不談政治”，但隨著李大釗等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親自參與到歌謠運動中，他們發(fā)起的“到民間去”運動逐漸向歌謠運動滲透，使得歌謠運動最終無法回避政治，大量體現階級斗爭觀念的歌謠被搜集、創(chuàng)作并初步傳播，形成了歌謠政治化的轉向。

這一歌謠政治化傾向在中國共產黨成立后被很好地繼承和采納，在大革命時期得到充分的實踐并積累了經驗，中共中央不斷在宣傳教育文件中強調歌謠對于工農宣傳教育的重要性，將歌謠的政治化改編作為中共重要的宣傳教育策略。在自上而下的組織導向下，各地蘇維埃政權建立后，地方黨政軍組織也不斷強調歌謠的宣傳效力，鄂豫皖邊區(qū)黨組織更是將歌謠作為最有力的宣傳技術和手段。革命化改編的歌謠運用于蘇區(qū)工農的宣傳教育是歌謠政治化的延伸，旨在將馬列主義意識形態(tài)面向蘇區(qū)民眾進行傳播和普及，最大限度地動員基層民眾參與和擁護蘇維埃政權的革命覺悟和革命意識，是在中共中央指導下探索出的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有效路徑。革命歌謠宣傳這一馬克思主義大眾化路徑在全國范圍內的蘇區(qū)以及后來的抗日根據地、解放區(qū)得以廣泛沿用，對于中共領導革命中的民眾宣傳動員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