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治菊
(南京大學 社會學院,南京 210046;廣州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廣州 510006)
提要: 以奧爾森的集體行動理論為分析框架,以塘約村的金土地合作社為個案,分析新時代背景下農村以合作社為載體的集體行動是否會導致“奧爾森困境”。分析發(fā)現(xiàn),塘約村金土地合作社運行五年多,卻沒有出現(xiàn)奧爾森所言的搭便車、激勵不足、效率低下、利益不均等困境,這說明即使是大集團的集體行動,只要制度設計合理、監(jiān)督機制健全、市場對接良好、利益分配均衡,集體行動就不會導致“奧爾森困境”。但是,若集體行動缺乏可持續(xù)的領導力,集團利益缺乏有效監(jiān)督,集體經濟缺乏市場運作,則容易讓集體行動被少數人組成的“小集團”操縱,產生搭便車和效率低下的風險。因此,建議從能人治理、制度建設、政府指導和選擇性激勵的角度出發(fā),對集體行動中的風險進行治理。
費孝通先生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一個“熟人社會”,中國農村更是如此,由于生活范圍狹窄,生活比較封閉且缺乏流動性,所以人們大多在某一地方“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這就形成了人與人之間相互熟悉且又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進而導致原子化小農的存在[1]10,25。這種原子化的小農依靠個體力量無法應對市場競爭,更無法防范市場風險,除非將農戶組織起來走集體化的道路。要走集體化的道路,像合作社這樣的農村合作經濟組織就必不可少。
追溯農村合作經濟組織的根源,可從新中國成立后開始。事實上,僅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前,我國農村合作經濟組織就經歷了從互助組到初級社、從初級社到高級社、從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再到農村供銷社和信用社的變遷,某種程度上可以將這些合作經濟組織的行動視為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農村的集體行動。當然,在此期間,民間社會團體及個人也組織了一些農民合作經濟組織,如中國華洋義賑救災會、晏陽初和梁漱溟等人舉辦的農民合作經濟組織,這些合作經濟組織的建立對所在鄉(xiāng)村農業(yè)生產的發(fā)展、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農村文化生活和衛(wèi)生狀況的改善都有一定的作用[2]12。但實質上并沒有解決廣大農民的貧瘠問題,也沒有有效改善農村的經濟環(huán)境[3]129-131。改革開放以來,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農村推行,這一制度得到黨中央、國務院的高度認可,1983年中央發(fā)出一號文件,將“政社合一改為政社分開,實際上廢除了人民公社體制,給農村松了綁”[4]。在此背景下,鄉(xiāng)村社會的結構與利益格局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原有公社體制下的“組織化農民”變成了以家戶為單位的“原子化小農”,鄉(xiāng)村原有的社會結構和利益格局日趨“碎片化”,出現(xiàn)了明顯的“去熟人化”傾向[5]。這說明,盡管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以“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以及人民公社”為代表的農村合作經濟組織在深化農村改革、優(yōu)化鄉(xiāng)村治理結構、促進農村社區(qū)建設和提高農戶組織化程度等方面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但卻帶來了效率低下、行動緩慢的弊端[6]130。不僅如此,其他缺陷如組織化程度低、產業(yè)分布不均衡、合作組織內部運作不規(guī)范以及廣大農民權益無法保障等問題也同樣存在[6]130-135。這在很大程度了阻礙了農村集體經濟的發(fā)展,使集體行動存在困境,我們將其稱為“奧爾森困境”。
目前,我國農村的集體經濟已進入新的階段。合作社是發(fā)展集體經濟的有效路徑,也是農戶集體行動的載體。費孝通曾指出,中國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農村更是如此。農村居民一直都以土為生,“土”是他們的命根子,發(fā)展合作社會把農戶的土地流轉于合作社,農戶的依靠順理成章地從家庭轉移到合作社。因此,本文所討論的農村集體行動是指依靠自身或外部力量,以合作社為依托,將分散的農戶組織起來,共同發(fā)展集體經濟的過程。事實已證明,我國1949—1978年間的農村集體行動存在困境,那么新時代我國農村以合作社為載體的集體行動是否也存在困境呢?其實,已有學者從意義、價值、特點等方面對新時代以合作社為載體的集體經濟進行了研究,認為壯大新時代集體經濟是黨中央做出的重大戰(zhàn)略判斷,是黨對農村經濟進入新發(fā)展階段的準確把握和理性選擇,也是實現(xiàn)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必由之路[7]。雖然新時代的集體經濟有較多的成功案例,但塘約村以金土地合作社為載體的新集體經濟卻是影響較大、傳播較廣、探討較多的典范。
塘約村位于貴州省安順市平壩區(qū)樂平鎮(zhèn),曾是省級二類貧困村,2013年農民人均收入不到4000元,村集體經濟不到4萬元,2014年6月一場暴雨引發(fā)的洪災讓這個省級二類貧困村更是雪上加霜,部分房屋、田地被沖毀,道路被沖垮,整個村莊變得一貧如洗,留下的是“八成勞力外出,三成土地撂荒”的廢墟和不足4萬元的集體資產[8]。暴雨過后,在政府的引導下,塘約村以合作社為依托發(fā)展集體經濟,通過激發(fā)農戶的內生動力,2018年年底人均純收入突破1萬元,村集體經濟突破800萬元,實現(xiàn)了省級二類貧困村向“小康示范村”的華麗蛻變和令人震驚的“三級跳”:一是外出務工人數從860人降到50人;二是643名貧困人口全部脫貧;三是村人均年收入從3786元到10030元[8]。為何在短短的幾年內,塘約村會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
在眾多學者看來,塘約模式的成功,黨建引領是根本。例如,王宏甲在《塘約道路》一書中寫道,塘約村在黨的領導下真正實現(xiàn)了民主,對村里的黨員干部起著制約作用[9]15;謝治菊認為,塘約村之所以成功,在于塘約村采用了“積分化管理”的基層黨組織[10];彭海紅認為,塘約道路是一條加強基層黨建,鞏固黨的執(zhí)政基礎的道路[11]。集體經濟是法寶。例如,張慧鵬認為,農村集體經濟是把農民重新組織起來的物質基礎,村社一體是農民組織起來的有效載體[12];李昌金則認為,集體經濟組織起來抱團發(fā)展是塘約道路最重要的經驗之一[13]。這些研究說明,塘約村以合作社為主要載體的集體經濟引起了大家的共鳴,成為學者們研究集體經濟的典范,但這些研究主要側重于塘約村集體經濟的運行及建構,研究的視角主要是經濟學視角,雖然有提及面臨的風險,但并未對面臨的困境進行分析,也缺乏政治學視角的探討,這為本文提供了契機。
美國著名經濟學家曼瑟爾·奧爾森以其集體行動理論聞名世界。他的主要貢獻在于從一個全新的視角闡述了集體行動和國家興衰之間的關聯(lián),是公共選擇理論的主要奠基人[14]。奧爾森在他的著作《集體行動的邏輯》一書中緊緊圍繞“經濟人”這一假定,指出雖然集體行動比個體行動更具有優(yōu)越性,但現(xiàn)實中的許多合作行動卻難以達成,因為出于理性經濟人的考慮,除非集團內的成員較少,或者采取強制性等手段,尋求自我利益的個人不會采取有利于集團的行動來促使集體利益的增加,即當遇到付出零成本或較少成本就可以獲得集團利益時,理性個人則會選擇“搭便車”分享公共物品,如果集團內所有成員都抱有這樣的僥幸心理,集體行動將面臨諸多困境。他還指出,由于收益的份額、組織的成本、監(jiān)督的代價與集團人數多少有關,當小集團行動的成本更低、監(jiān)督的代價較小、收益的份額較高時,人數較少的小集團的集體行動困境更小。奧爾森的集體行動困境為解釋集體行為(如我國曾經的集體經濟時代)的低效性提供了邏輯思路與分析框架。例如,有學者指出,農民經濟組織合作社有較多成員,我們可以將其視作奧爾森眼中的“大集團”,其行動注定會陷入“集體行動的困境”[15]。之所以農民經濟合作組織容易陷入集體行動的困境,在沈榮華、何瑞文看來,參與集體行動的成本由個人承擔,必然會導致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失衡,面對獨自承擔行動成本和全員共享集體收益的結局,理性的個人只會成為一個利己主義者,蠶食、瓜分集體利益,同時并不會去創(chuàng)造、增加集體利益,這就造成集體利益的缺失和無法彌補,這時,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將處于失衡狀態(tài),其結果必然導致集體行動困境[14]。姜曉東認為,就有較多成員的農民經濟組織合作社而言,我們可以將其視作較大的集團,其行動注定會陷入“集體行動的困境”[15]。何平均、劉睿認為,由于農村干部整體素質不高,集體執(zhí)行力不夠,加上“小農經濟”的影響,“過時論”“等靠要”思想、“畏難論”心理等,很容易產生個人理性至上、集體行動困境等問題[16]。
由于個體力量無法有效應對市場競爭,更無法防范市場風險、無法擺脫小農思想的束縛,農戶在市場中往往處于弱勢地位,故而將他們組織起來抱團發(fā)展一直是人們開出的治愈良方,通過合作社發(fā)展集體經濟便成為有效的途徑。塘約村的集體經濟以“金土地合作社”為中心,下屬運輸公司、建筑公司、婦女創(chuàng)業(yè)協(xié)會、市場營銷中心、農技培訓中心、勞務輸出中心統(tǒng)一由村委會進行規(guī)范化、系統(tǒng)化管理。其中,合作社主要以土地為依托發(fā)展農業(yè)經濟,是集體經濟的主要來源,2018年營業(yè)額800余萬元,營利300多萬元;建筑公司是人數最多的公司,有680余人次就業(yè),2018年營利270多萬元;運輸公司主要為建筑公司運輸建筑材料,目前有100多輛車,帶動了100余人次就業(yè),2018年營利80多萬元;婦女創(chuàng)業(yè)聯(lián)合會主要是家政服務,以衛(wèi)生服務為主,目前有60~70人就業(yè),2018年營利10多萬元;市場營銷中心、農技培訓中心、勞務輸出中心主要為塘約村的市場、農技培訓以及勞務輸出服務,不產生直接的效益。初步估算,至2018年年底,塘約村的集體經濟規(guī)模已經從2013年年底的4萬元提升至800萬元。這些數據表明塘約村集體經濟運行順暢,效益明顯,收益年年攀升,并沒有出現(xiàn)奧爾森筆下的“集體行動困境”。
為探究塘約村的集體經濟為何沒有陷入“集體行動的困境”,2018年3月—2019年3月,課題組成員20余人次先后3次到塘約村進行了調研,調研的方式是集體座談、問卷調查和深度訪談,其中,共召開集體座談會2次,深度訪談鄉(xiāng)鎮(zhèn)干部、村干部及村民16人次(村主任2次),獲取有效村民調查問卷180份。由于本文的寫作只涉及訪談內容,故村民問卷暫不做介紹,僅就訪談情況做簡單的介紹。在訪談的16人次中,鎮(zhèn)里的分管領導2人次,村干部3人次,合作社負責人及銷售經理2人次,村民代表9人次。調查發(fā)現(xiàn),塘約村的集體行動之所以沒有陷入困境,在于他們從“黨建引領、制度創(chuàng)新、物品性質、利益分配”四個方面保障了集體行動的運行,即以黨建引領保證運行方向,用制度創(chuàng)新維持運行秩序,與市場對接提高經濟效益,聚多元主體實現(xiàn)利益共享。
在人類社會發(fā)展歷程中,任何一項大的認識和改造客觀世界的實踐活動,都是有組織的活動,都需要一個領導核心,新時代的中國共產黨就是這樣的核心。農村基層黨組織是帶領廣大農民群眾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實現(xiàn)全面小康社會的戰(zhàn)斗堡壘,是黨在農村全部工作的組織基礎和根本保障[12]。自2014年洪災后,塘約村黨員干部的引領作用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們盡職盡責、身先士卒,不斷摸索發(fā)展經驗。例如,2014年洪災發(fā)生時,黨員干部充分發(fā)揮引領功能,主動承擔起帶頭作用,動員全村老百姓搶險抗災,創(chuàng)造了全村無一人傷亡的良好記錄。災后,為解決集體經濟發(fā)展資金短缺的問題,黨員干部主動承擔風險,每位黨員以個人名義貸款8萬~15萬元,共籌得114萬余元,作為村集體經濟的啟動資金。可以說,塘約村的黨員以實際行動消除了農戶是否參與合作社的搖擺心理,實現(xiàn)了全村戶戶入社的良好局面。訪談發(fā)現(xiàn),塘約村黨建引領的具體舉措如下:一是將黨小組建在村民組,每個村民組設立組委會,黨小組統(tǒng)管組委會的工作;二是為改善各村民組黨員分散的情況,實行網格化管理,在各網格之間建立黨支部,統(tǒng)管網格內黨小組工作;三是實行積分化管理,對全村53名黨員實行積分制考核,按月記分,每月10分,滿分120分,100分以上算優(yōu)秀,80分以上算合格,60分以下或三周沒有完成工作的將被評為工作不合格,不予發(fā)放任何獎金并責令改正,嚴重者將勸其退黨。通過量化積分管理模式,黨員干部定崗定責,畫紅線,定標準,以黨建工作為核心,黨員帶頭,村干部引領,取得了較好的成效。通過對黨員干部進行嚴格的監(jiān)督和約束,更好地將黨員干部的積極性、責任心激發(fā)了出來,有效地增強了基層黨組織的凝聚力、戰(zhàn)斗力和號召力,解決了農戶對大多數黨員干部的信任問題,激發(fā)了大家抱團發(fā)展的決心。
我國農村集體經濟是在走合作化道路中建立起來的,雖然取得了一些成效,但在維持農村運行秩序方面,仍然存在一些弊端。而安順的塘約村之所以成功,其主要原因是實現(xiàn)了對集體經濟管理模式的升華,用制度創(chuàng)新維持全村集體經濟的有效運轉,其創(chuàng)新的制度規(guī)則如下:一是創(chuàng)設“紅九條”與“黑名單”。何為“紅九條”與“黑名單”?“紅九條”是不參加公益事業(yè)的、不守信用的、不孝敬父母的、違規(guī)建房的、不交衛(wèi)生管理費的、亂辦酒席的、不配合村委會工作的、不執(zhí)行村支兩委重大決策的、不教育未成年子女的村民。塘約村的“紅九條”,是村民要守護的道德底線?!昂诿麊巍敝高`反這“紅九條”的,會被納入“黑名單”。進入“黑名單”的村民,在三個月內不予辦理各種手續(xù),也不能享受關于醫(yī)療、衛(wèi)生、教育、貸款、建房等相關惠農政策,直到該村民改正后被移除“黑名單”。“紅九條”與“黑名單”雖是村規(guī)民約,但由于其規(guī)范了全村村民的不良行為,有效避免了集體經濟成員的“搭便車”行為。創(chuàng)設“紅九條”“黑名單”之前,村里好吃懶做、坐享其成、相互攀比的不良風氣比較盛行,但之后,這樣的情形大大減少,訪談時,塘約村支部委員Y某某①提道:“我們村里面有一個老年協(xié)會,專門負責(監(jiān)督辦酒席)這個事,不管哪家有事,必須要來這里(老年協(xié)會)報到,合法的就辦,不合法的就不準辦。到喝酒那天我們必須要監(jiān)督,如果不合法的就要把你拉進黑名單。你認識到錯誤了,寫好你的書面檢查,經過村支兩委確認,你改好了(改正了),那你就是一般村民(被移除黑名單)?!辈粌H如此,塘約村還將全村的福利與“紅九條”和“黑名單”掛鉤,若違反了,之后的一系列福利全部取消。因亂辦酒席、違規(guī)建房,近年來塘約村每年都有村民被納入“黑名單”。據村主任P某某②介紹:“(由于集體經濟收益較好),從今年(2019年)起,凡是2018年沒有違反過‘紅九條’的,全村村民的醫(yī)保由集體買,大概算了一下,總共要花80萬左右。”這就有效解決了奧爾森在其《集體行動的邏輯》一書中提到的“大集團”激勵不足的問題。二是建立“三級調解制度”。為有效調解村民間的各種瑣事糾紛,塘約村建立起“組—村—村民代表大會”的三級調解制度,做到了“矛盾糾紛不出組—寨—村”,實現(xiàn)了“一天之內動遷26座墳墓卻無一糾紛”的良好記錄[17]。三是用積分管理約束“三鬼”。為懲治“懶鬼、酒鬼、賭鬼”,村里采取積分管理制度,免費參加村里公益性活動的,每次加2分,違反相關規(guī)定的,每次扣2分,“三鬼”獎懲所得分數,與年終集體經濟的分紅掛鉤,這就扼殺了集體行動成員的可能風險。目前,塘約村所有的土地都入股到了合作社,形成一個大的集體,這個大集體將所有的村民都納入其中,按比例分紅。按道理,3000多村民參與其中,總會有“搭便車”行為發(fā)生,但塘約村通過上述制度創(chuàng)新,有效地懲治了最可能搭便車的“懶鬼、酒鬼和賭鬼”,遏制了村民“爭當貧困戶”的現(xiàn)象,解決了奧爾森困境中的核心問題,維護了集體經濟的運行秩序。
由于分散的農戶依靠自身實力發(fā)展農畜牧業(yè)困難較多,將農戶組織起來共同發(fā)展成為首選。但國內外的成功經驗表明,共同發(fā)展的最大弊端在于市場,這也是塘約村集體經濟發(fā)展初期面臨的最大困難。由于沒有有效對接市場,合作社成立之初種的蓮藕、白菜和蘿卜,被大面積壞掉和扔掉,這也是2016年以前塘約村集體經濟沒有營利的主要原因。訪談中,合作社銷售經理L某某③談道:“2016年我們種有機花菜,剛開始不懂市場、銷路,一下種了300畝,結果很多賣不出去,下雪全部凍壞了?!睘閷邮袌觥⑴ぬ潪橛?,塘約村的合作社運行進行了如下改革:一是派村干部到全國各大省市蔬菜批發(fā)市場跑了個遍,對市場進行了充分調研,摸索出“錯季銷售”的模式。二是專門聘請了村里的蔬菜種植能手T某某來合作社當執(zhí)行董事。T某某④來之后,將合作社的內部機構進行了調整,設置了營銷中心,雇人學經營、跑市場、強技術。三是認清短板,彌補弱點,完善合股聯(lián)營舉措,充分發(fā)揮市場的配置作用。在訪談中,塘約村合作社執(zhí)行董事T某某提及,“我們現(xiàn)在還存在短板,這些短板包括土地不平整,零星分布較多,工作量大;水資源匱乏;技術比較薄弱;對接市場有的環(huán)節(jié)還很薄弱。面對這些短板,我們每周、每月都會有思想教育大會,特別是在專業(yè)技術方面加強溝通并交流經驗”。經過一年的摸索,合作社終于扭虧為盈。這可以從T某某的介紹中獲知:“我是2017年加入的合作社,成為合作社管理者,在之前我是干農業(yè)的,從事農業(yè)有14年了,對于市場、技術、銷售等比較了解,在以前做了很多事情,有的虧了有的賺錢了,但是經過深思熟慮還是來合作社做點貢獻。我來之后,2017年我們合作社營業(yè)額200多萬,在2016年的基礎上翻了兩番,2018業(yè)同樣翻了兩番達到800多萬,實現(xiàn)了質的突破,2019年我們想要突破1500萬?!笨梢?,由于及時調整思路、對接市場,塘約村的集體經濟效益成倍增長,村民的分紅比例也成倍增加。為防止市場風險,分紅比例中有20%作為風險管理基金,主要用于合作社虧損時給老百姓的保底分紅。這樣的市場風險防范意識充分維護了老百姓的權益,為塘約村集體經濟的發(fā)展保駕護航??梢?,通過精細化管理、市場化運營、專業(yè)化運作,塘約村的集體經濟得到飛速發(fā)展,村民利益得到切實保障,有效克服了農村集體經濟效率低下的問題,解決了奧爾森筆下大集團“效率不高”的困境。
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在一定程度上激發(fā)了農戶從事農業(yè)生產的積極性和主動性,但也削弱了農戶的組織化程度,加劇了農戶的原子化傾向。因而,從過去到現(xiàn)在,讓農民組織起來,以集體行動的方式適應農業(yè)現(xiàn)代化、農村城鎮(zhèn)化的要求則成為當務之急[18]。農戶集體行動固然重要,但要解決由此帶來的領導力、激勵不足、搭便車和效率低下以及奧爾森困境中的大集團問題,僅有農戶的參與還遠遠不夠,還需要政府、社會、村委會、合作社等多元主體的協(xié)同與合作。塘約村的集體經濟之所以未陷入“奧爾森困境”,其原因之一就在于該村的集體經濟強調了多元參與、風險共擔和利益共享,具體舉措是:第一,吸納包括村莊能人、大戶、村干部、普通農戶、貧困戶在內的多元村莊治理主體參與到集體經濟的經營、管理與運行中。第二,以合作社為主導,其他6個公司(中心)為支撐,形成了集體經濟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保障體系,構建了集體經濟與村委會、集體經濟與村民、村委會與村民之間的風險共擔機制,前述所寫預留的20%風險管理基金就是其典型表現(xiàn)。第三,按照“合股聯(lián)營、村社一體”的思路成立“金土地合作社”,合作社按3∶3∶4的比例分紅,其中,合作社30%,村委會30%,農戶40%,合作社的30%主要用于生產成本核算、人員工資發(fā)放以及風險基金儲備,即便虧損,也能保證第二年的生產投入;村委會的30%中,10%是村委會的管理費,20%是風險保障基金,主要用于合作社虧損時給老百姓的保底分紅,若合作社不虧損,除少量發(fā)給貧困戶分干股外⑤,大部分費用一直放在銀行吃利息,直至有需要時經全體村民代表大會同意拿來用為止;農戶的40%,按照土地入股的比例分紅,2016年沒賺錢,2017年共分紅80多萬元,2018年分紅280多萬元。除此之外,農戶還可通過在集體經濟組織臨時或固定就業(yè),來賺取一定的勞動報酬。據不完全統(tǒng)計,截至2018年年底,按照一家至少1人的原則,塘約村的集體經濟組織已經吸納了1100余人次的農戶就業(yè),其中合作社200余人次,建筑公司680余人次,運輸公司100余人次,其余公司(中心)150余人次,吸納人數最多的是建筑公司。第四,組織以農戶為主體的村民代表大會,監(jiān)督集體行動的利益分配機制。塘約村的變革是在黨員干部試點的基礎上進行的,其主要方式是“誘導”農戶加入合作社。合作社準入原則開放,農戶可以自由進出,據村干部透露,整個塘約村合作社的參與程度99.9%,換句話說,塘約村的組織化程度非常高。為了保證組織化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村委會在考慮性別、年齡、民族、政治面貌、文化程度、組別等因素的基礎上,按照每9戶選1人的原則,選出127名村民代表組成了村民代表大會。村民代表大會是塘約村的最高權力機構,每三年選一次,所有重大事項都必須經過其同意,正如村里集體經濟的分配方案,必須經村民代表大會同意后方可執(zhí)行。由此看來,由于利益共享合理、利益分配得當,塘約村的集體經濟發(fā)展超越了“大集團困境”,即在大集團中,容易產生激勵不足的困境,其表現(xiàn)是付出眾多成本的集團成員與沒有付出或僅付出一點成本的集團成員所分享的“公共物品”同等比例,導致付出眾多成本的集團成員的不滿或罷工[19]55,57。從以上分析可知,塘約村的集體行動是農戶的一種理性行為,這種理性行為之所以成型,與塘約人立在村口的“窮則思變”理念分不開,更與制度治村的“非人情味”治理模式分不開,這在西部落后地區(qū)實屬罕見。分析發(fā)現(xiàn)塘約集體經濟這一“大集團”已經運行四年多,卻沒有出現(xiàn)奧爾森所言的“搭便車”“激勵不足”“效率低下”“利益不均”等困境,故塘約經驗給我們的啟示是:即使是大集團的集體行動,只要制度設計合理,監(jiān)督機制健全,市場對接良好,利益分配均衡,集體行動就不會導致奧爾森困境。
盡管前述分析發(fā)現(xiàn)塘約村的集體行動不會導致奧爾森困境,但并不意味著農村的集體行動沒有潛在的風險。相反,一般而言,農村的集體行動會面臨以下風險。
第一,缺乏可持續(xù)的領導力,會讓集體行動被“小集團”操縱。根據國家市場監(jiān)督管理總局數據統(tǒng)計,截至2017年年底,全國依法登記的專業(yè)合作社數量達到201.7萬家,實有入社農戶11759萬戶,占全國農戶總數的48.1%。但在市場經濟環(huán)境中,單個的合作社作為獨立主體面臨農業(yè)經營風險高、組織化程度低、信息不完全、話語權缺失等現(xiàn)實障礙[20],故從各方角度來看,單個合作社成功的概率較小,其主要原因在于難以尋找到可持續(xù)的領導力。因為,并不是每個地區(qū)都會有像塘約村村支書和村主任那樣有遠見卓識的村干部。更何況,雖然人們將塘約村實現(xiàn)的蝶變歸結于有眼光、有情懷、有能力的村兩委領導班子,但在該村成名后,面對大量的行政事務和接待任務(最多的一天接待了14個團隊考察學習),如何保持該村領導班子成員“一心為公、執(zhí)政為民”的初心,保持他們的戰(zhàn)斗力和防腐性,并培養(yǎng)合格的接班人,這是難題。一旦集體經濟的領導力不可持續(xù),尤其是當村委會組成的小集團利益大于集體經濟這一大集團利益時,集體行動就會被一些人把控,隨之而來就會陷入困境。
第二,集體利益缺乏有效監(jiān)督,容易產生“搭便車”行為。奧爾森認為,首先,若集團越大成員人數越多,為增加集團利益而付出的理性個人所分享的總收益份額就越少,報酬也越少。即使集團內“公共物品”很多,其數量也是低于帕累托最優(yōu)的。由于“公共物品”是集團內所有成員都可以享用的物品,集團內任何一名成員的享用都不會對其他成員造成任何影響,這種外部性就導致沒有付出成本或勞動的集團成員能夠隨意享用“公共物品”。其次,集團越大,人數越多,任何一個為集團付出的個體所獲得的收益份額就越小,這些收益很難抵消他們所提供的支出成本,這預示著在集團內部會出現(xiàn)不公平,部分成員會坐享其成。再次,集團成員越多,組織成本就越高,集團內部難以控制,故這樣獲得任何“公共物品”的代價就越大。由于在“大集團”中,相當一部分成員用盡可能小的付出甚至零成本付出換取與付出大量成本的集團成員同等的集團利益,這種分配不均所帶來的激勵不足會導致大集團中出現(xiàn)有人“搭便車”行為,故最后的結局只能是“陷入困境”[21]。從合作社內部自身原因來看,合作社準入門檻低,成員素質參差不齊,組織結構較亂,部分合作社雖然成立理事會、監(jiān)事會和村民代表大會,但不夠規(guī)范,執(zhí)行力不夠,機構設置形同虛設[22]。合作社成員增加以后,可能會由于中國傳統(tǒng)農村社會的人情作怪,違規(guī)現(xiàn)象不說、不管,這種鄉(xiāng)土社會中的人情化治理導致合作社成員“搭便車”行為經常發(fā)生。雖然塘約村的集體經濟目前沒有出現(xiàn)“搭便車”的行為,但依據國際慣例來看,合作社的公共積累遲早會誘發(fā)“代間矛盾”,因為這部分公共積累是老社員努力的結果,新加入的社員毫無貢獻,也可以免費享用公共資源,這種享用是對老社員的一種侵占,是一種“搭便車”行為[23]。當老社員意識到自己的投資收益會被新社員稀釋時,對合作社的投入積極性就會降低,“搭便車”行為就會發(fā)生。
第三,集體經濟規(guī)模過小,不能與市場有效對接,就容易產生效益低下的弊端。在鄉(xiāng)村振興大背景下,我國農村基本形成了一村一個或多個合作社的局面,這些合作社在促進農村集體經濟發(fā)展中做出了較大的貢獻,但占有的市場份額或產生的集體經濟比例較小。例如,課題組自2018年3月以來在貴州調研的29個村莊中,合作社的數量平均為2.57個,但僅有22個村莊填寫有集體經濟,如將塘約村排除在外,剩余21個村集體經濟的平均值為11.18萬元,這就意味著每個合作社平均產生的集體經濟為4.59萬元,經濟規(guī)模未達到上級的最低要求。訪談時一位基層干部⑥告訴我們,“現(xiàn)在的合作社,縣里面給的指標是一年完成5萬(的集體經濟),但有的合作社5萬都達不到,部分才1萬~2萬(的集體經濟)”。不僅如此,大部分農村合作社的農產品規(guī)模較小、成員較少、專業(yè)人員缺乏,無法和市場中的專業(yè)農業(yè)公司競爭,經濟效益難免低下。
盡管農村的集體行動是否會陷入困境存在一些爭議,但就現(xiàn)有的研究來看,無論是否陷入困境,農村集體行動路徑的優(yōu)化都有需要。從塘約的經驗來看,要避免農村集體行動中的奧爾森困境,應從以下幾方面著手:一是實現(xiàn)能人治村,保證集體行動的可持續(xù)領導力。能人是農戶集體行動的領路人和主心骨,農村集體行動成功的關鍵在于能人效應[18]。能人治理,是保證集體行動可持續(xù)領導力的關鍵。二是健全監(jiān)督體系,完善制度設計。目前,許多農村合作社的運行缺乏有效監(jiān)督和完善的制度設計,建議加強監(jiān)督體系,破除“人情化”管理模式,實行現(xiàn)代化管理機制。三是強化政府指導,提高集體行動的成效。霍爾巴赫曾說,利益是人行動的唯一動力[24]260。若無利益,誰會為了集團利益而付出呢?在合作社中,農戶和利益是緊密相連的。農戶文化水平低,只顧眼前利益,對市場風險的預測和抵御能力不足,需要政府的指導才能提高行動效益。四是進行選擇性激勵,破除集體行動中的大集團困境。奧爾森在論述大集團和公共物品時強調,激勵只有在較小的集團中才起作用[20]。但是,從塘約村的發(fā)展來看,如果在制度設計上采取了選擇性激勵,大集團困境就能避免。
由此,塘約村的經驗告訴我們,新時代農村的集體行動是否會陷入困境,以及會陷入多大程度的困境,不能一概而論,要視情況而定。因為,奧爾森困境之所以成立,其假設“集團人數的多少是其規(guī)模大小的唯一衡量標準”具有重要的分量,但對于此假設,有反對的例子,如費孝通筆下鄉(xiāng)土中國時代一個傳統(tǒng)村落幾千人的行動力往往比現(xiàn)代社會中幾十人的行動力強,這說明考慮集體的行動力時,不僅僅要考慮集體的人數,更要考慮集體的性質、流動性、凝聚力和分層情況。更何況該理論認為“集團收益是具有競爭性的”,這與集團物品的性質不完全相符。一般而言,集團物品可分為競爭性物品和非競爭性物品,競爭性物品的獲取會讓集團成員考慮成本,但非競爭性物品的獲取,個人的份額對其行動的影響就不會很大[25]。因此,如果集團提供的是非競爭性物品,集團規(guī)模的擴大反而會降低行動成本,其結果會出現(xiàn)大集團行動力比小集團強的悖論。再加上,該理論的前提是“人是完全理性的經濟人”,但這不僅不存在,而且還難以做到,正如奧斯特羅姆所言,有限理性行為理論才是符合社會現(xiàn)實的選擇。中國學者賀雪峰的調查也發(fā)現(xiàn),農民的理性行為必須在特定的場景下才會發(fā)生,事實上,即使有特定的場景,如修建荊門的農田水利行動,農民不是以自己實際獲得的利益來付出,而是在和他人比較收益來權衡自己的行動付出,集體行動的困境也不一定會發(fā)生[26]。這說明新時代農村的集體行動是否會導致困境以及發(fā)生困境的程度,實際上受集體行動中的“制度規(guī)則、從眾心理、利益分配和物品性質”的影響。如果制度健全,獎罰分明,行動環(huán)境優(yōu)良,大多數人會選擇積極行動而不是“搭便車”;如果權責利對等,利益分配機制合理,物品兼具競爭性與非競爭性,大多數人也會選擇積極行動而不是“搭便車”,集體行動的困境就不會發(fā)生。簡言之,塘約集體經濟引發(fā)的集體行動對理性分析“奧爾森困境”有較大的貢獻,因為塘約經驗表明,即使是大集團的集體行動,只要制度設計合理,監(jiān)督機制健全,市場對接良好,利益分配均衡,集體行動就不會導致“奧爾森困境”。認清這一點,本文的貢獻足矣。
注 釋:
①男,65歲,塘約村支部委員,訪談于2019年2月22日。
②男,50歲,村主任,訪談于2019年2月22日。
③男,51歲,塘約村合作社銷售經理,訪談于2019年2月23日。
④男,57歲,塘約村合作社執(zhí)行董事,訪談于2019年2月22日。
⑤每戶15股,2016年每戶分紅2250元,2017年每戶分紅3300元。
⑥男,54歲,鎮(zhèn)黨委委員,訪談于2019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