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佑
這幾年,村子慢慢空了。放眼一望,除了幾個老頭老太,再沒有別的活物。老人們弄不出多大響動,村子便顯得孤單而寂寥,靜得有些瘆人。還是母親有辦法,她養(yǎng)了一大群雞,公雞打鳴喔喔喔,母雞下蛋咯咯咯。雞一叫,整座村子就活過來了。
母親養(yǎng)雞其實有些年頭了。我小的時候,家里喂牛、豬、狗,還有雞。這些畜禽加起來,遠遠超過了家里人口的數(shù)量。村子里,每戶人家適宜養(yǎng)哪種畜禽是有定數(shù)的。比如我家,就不適合養(yǎng)狗。家里先后養(yǎng)過幾條狗,可惜它們都非善類,見了生人,吠得窮兇極惡,而且喜歡冷不丁發(fā)起攻擊,極不受人待見,所以它們經(jīng)常下落不明,估計不是被人悄悄宰了,就是被偷狗賊弄走,基本上都沒有善終。母親為此傷心過好幾次,后來索性就不再養(yǎng)狗了。也不適合養(yǎng)豬,豬老不長肉,無論怎么侍候,從年初喂到年底,總是瘦得像野豬—在我的印象里,我家就沒有喂出過一頭大肥豬。牛呢,長膘倒是很快,但都太生猛、不馴服,不是掙脫韁繩滿世界亂跑,就是不好好耕地,老愛找別的牛打架斗毆。父母年歲漸高,拿這頭大家伙毫無辦法。
外出打工的這些年,牛和豬也都退出了我家的養(yǎng)殖史。能讓母親找到些成就感的,就只剩下雞了。它們長得快、下蛋勤,可能是唯一和我家有緣的馴養(yǎng)動物。每年除夕,父親總會在豬圈和牛圈貼上“六畜興旺”,在雞籠門貼上“雞鴨成群”,如今看來,只有雞鴨成群這一愿望變成了現(xiàn)實。
雞這東西,看上去溫馴乖巧,其實毛病不少,一點兒也不讓母親省心。公雞是雞中的戰(zhàn)斗機,天性好斗,經(jīng)常攆著母雞啄,啄下一地雞毛還不肯松口。母親心疼被啄的雞,每有看到就趕過去調(diào)停。公雞也不傻,欺負中過風的母親沒它跑得快,心有不甘地逃到另一處,又開始攻擊別的母雞。等母親追來,它早已更換了戰(zhàn)場,像是故意和母親打游擊,累得她老人家氣喘吁吁。母雞也不是省油的燈,它們心思多,每下一只蛋都很高調(diào),總要咯咯咯地叫上半天,生怕母親不知道它們的功勞,一直叫喚到母親來給它撒一把玉米才肯罷休。母雞的心眼也小,要是哪只雞覺得在母親那兒失了寵,就變著法兒地報復她。比如,一連幾天不生蛋;或者放著好好的雞窩不坐,非得偷偷跑到已經(jīng)廢棄的牛圈、柴禾垛的某個角落下蛋—這還算有點道德感的雞。有更加忘恩負義的,把蛋下到屋后的柏樹下、竹林里,這些地方如今已是人跡罕至,即使有一天這枚野蛋偶然被母親發(fā)現(xiàn),也早已成了壞蛋。當然,這些雞當中也有良心發(fā)現(xiàn)、改過自新的,譬如,某一天,某只雞會突然從某個地方領(lǐng)回一窩吱吱叫的小雞—它不但長期背著母親下蛋,還自作主張地當了媽,讓母親又惱又喜:惱的是它擅自破壞母親為它們制定的計劃生育政策,她擔心照顧不過來;喜的是雞族人丁興旺,村子會更加熱鬧不說,遠在外地的兒女們這一年還能吃上更多的土雞蛋。春天,動物們開始發(fā)情,母雞們母愛爆棚,爭著搶著坐窩孵蛋,一坐窩了就不愿下蛋。都去孵蛋,哪有這么多糧食給孵出來的小雞吃?母親當然不能讓它們由著性子胡來,忍痛把那坐窩的雞縛了兩翅和雙腳,讓它們的屁股沒法挨上蛋,縛上幾日,這雞自己就斷了念想,又乖乖地開始下蛋。無論公雞母雞,都有相同的德性:不講衛(wèi)生,隨地大小便。雞籠就不用說了,堂屋、房間、家門口,到處都是它們的廁所,屁股一撅就是一坨,稠的稀的都有。還有更缺德的,飛上灶臺拉一泡,能把人氣得半死。母親愛干凈,看到雞屎就掃,如今她的背駝得厲害,我懷疑都是這些年掃雞屎掃出來的。
雞虐母親千百遍,母親待雞如初戀。雖然要和雞斗智斗勇,母親照樣對它們寵得不得了—一年里,除了家里的幾畝田地,最耗費母親時間和心思的就是這些雞。春天,母雞孵出小雞,母親像照顧新生兒一樣,生怕它們餓到了、凍著了、被熊孩子踩到、讓野物叼走,有時半夜聽到響動,母親還會起床巡視好幾次。雞愛生病,一只雞病了,會傳染給一整群的雞。生了病的雞無精打采,既不調(diào)皮、不打架,也不下蛋。一旦有雞生病,母親就發(fā)慌,急著催父親去鎮(zhèn)上找獸醫(yī)來給雞打針,打完針,還要自己給病雞灌藥,一直等到它們又可以生龍活虎地欺負她了才安心。有一年家鄉(xiāng)發(fā)雞瘟,家里的雞也中招了,二十多只正下蛋的肥雞,最后沒剩下幾只。那一年,母親元氣大傷,一直念叨著來年不再喂雞了,免得傷心。但是到了來年的春天,她又忙活著讓母雞孵蛋。遇上雨雪天氣,母親總會先去雞籠看看,看到老老實實待在雞籠里的雞并不多,她又開始擔起心來:“雞呀雞,別又讓雨給淋了?!被蛘呤牵骸斑@么大的雪,也不知道回來躲躲,蠢不蠢啊?!薄赣H不懂雞們雪地畫竹葉的文藝范兒,雞們自然也聽不懂母親的喃喃自語。
早些年,村里總有些懶漢,他們自己家不養(yǎng)雞,卻三天兩頭地偷別家的雞回去打牙祭。我家的雞多,又肥,更容易遭這些人的黑手。母親傍晚數(shù)雞,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或是兩只,惱火得不行,立馬就丟下雞食瓢,一反常態(tài)地跑到村街上,像村里最厲害的潑婦一樣,指天戳地罵起街來,送給偷雞賊無數(shù)惡毒的咒語—除了罵街,母親對這些偷雞賊毫無辦法,哪怕聞到從他家煙囪飄出來的雞肉香、在他家屋后發(fā)現(xiàn)一堆雞毛,也不能拿他們怎么樣。母親一罵就是十多分鐘,罵得聲嘶力竭、唾沫星子亂飛,語言粗俗不重樣,連我有時都聽得難為情,躲在屋里捂起耳朵。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這樣:就為了一只雞,值得嗎?我在村里被別的小孩子欺負,回來告訴母親時,也沒見她這么護著我。難道在她眼里,雞比我這個兒子還重要?我憤憤不平地想著,有時候甚至為這個正在罵街的女人是我的母親而感到羞愧,恨不能臨時和她斷絕母子關(guān)系。但是等到母親罵完了,看著她坐在門前臺階上萎靡不振、一臉傷心的樣子,我又心生同情。如今,懶漢們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老的老了,母親的雞不再被人惦記。浪跡深圳多年,我已很久沒有聽到過母親罵街了,我甚至指望再親眼目睹一次母親當街開罵的風采—如果還能罵得動,至少證明母親還沒有老。
這些手腳不干凈的懶漢還不是最可惡的。每到年底,雞肥價漲??傆幸恍┞殬I(yè)偷雞賊,盯上了鄉(xiāng)下人家的雞籠,趁著夜黑風高出門作案。有的人家整籠雞被偷得一只不剩,有的損失過半。這些年村村都通了公路,再加上留守在村子里的都是老弱婦孺,偷雞賊們更加猖狂,開著車、結(jié)著伴地組團作案。十多年前,我家的雞籠還設(shè)在堂屋,后來父親嫌雞籠味道重、雞們拉屎不講究,就把雞籠遷到了屋外廂房和廚房之間的過道上。屋外的雞籠,往往是偷雞賊們的重點目標。為防不測,母親精心把雞籠作了偽裝:從屋后砍下毛竹,晾干,再扎成捆,等傍晚雞們?nèi)牖\后,將毛竹一捆一捆地立在雞籠門前。這一招,對付外地來的偷雞賊相當有效。母親有高血壓和腦梗,需長期服藥,受藥物副作用影響,她的睡眠淺而且少。每年一入冬,她就擔心雞的安全,晚上睡得更少。半夜,屋外一有動靜,她就把父親踹醒,讓父親去外面看看情況。一年又一年,母親以犧牲睡眠為代價,總算守住了她的一籠籠雞。
說到底,雞畢竟只是雞。兒子剛出生那幾年,家里養(yǎng)雞減少。兒子早產(chǎn)、妻子剖腹,大人孩子都需要照料,母親再沒有太多的心思去侍弄雞了。等到兒子稍大,妻子又來了深圳,母親和父親更是一門心思地照顧孫子。兒子好動、淘氣,才兩三歲,殺傷力就能抵得過一頭橫沖直撞的小牛犢,幾乎把母親的精力給掏空,她養(yǎng)了幾十年雞都沒覺得這么累。母親經(jīng)常向我訴苦,說兒子怎樣怎樣頑皮,如何如何不聽話,奇怪的是,我卻從她的語氣里聽不出絲毫慍怒。兒子四歲那年,我把他接到深圳,惹得母親抹了好多天的眼淚?!昂⒆觿傪B(yǎng)大就帶走,你們還有良心嗎?養(yǎng)只雞還能看到它下蛋呢……”母親給我打來電話,剛開始是數(shù)落,慢慢就變成了指責。我能說什么呢?只能低著頭聽她老人家訓斥,腦海里依稀浮現(xiàn)出她當年為雞罵街的風采。
兒子來深圳后,母親的養(yǎng)雞事業(yè)越做越大。去年,我家的雞數(shù)量最多時曾達到四十余只,以前能養(yǎng)二三十只,就算很多了。九月份我回老家時,幫母親喂過一次雞。這些雞三代同堂:有的是頭一年的老母雞,有的是剛剛成年的雞,還有的是尾巴長出不久的小雞崽。喂雞時,母親照例要數(shù)雞,奇怪的是,不管雞再多、隊形再亂,母親總能和年輕時一樣,準確無誤地清點出雞只的數(shù)量。而我反反復復地數(shù)了好幾次,每次的結(jié)果都不盡相同。有時候,我真懷疑母親在這方面有某種特異功能。
家里養(yǎng)了這么多雞,雞蛋和雞肉是從來不缺的。但母親有高血壓,不能喝雞湯,父親也不大喜歡吃雞肉。村子里經(jīng)常有販子上門來收土雞蛋,價錢也出得不錯,但母親輕易不舍得賣給他們—除非遠在深圳的兒女們很久不回家,囤積已久的雞蛋會壞掉。這樣,老家就成了我們兄妹仨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供應(yīng)基地。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不管誰回家,母親都會殺雞相待,她用炭火煨出來的瓦罐雞湯,是我們走到哪里都吃不到、怎么吃都吃不膩的絕味;返程時,行囊里照例會被她塞進一箱雞蛋。兄妹中要是有誰對母親透露了準備回家的消息,她老早就記下日子,算計著家里有多少只雞、每天能下多少只蛋,掐準時間開始攢蛋。母親總是說,土雞蛋營養(yǎng)大,你們在外面想買都買不到正宗的,孩子們正長身體,一定要多吃家里的雞蛋。誰要是嫌麻煩不想帶,母親會老大不高興。這讓我們兄妹家的冰箱里,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有從家鄉(xiāng)帶來的土雞蛋。過年回家,母親又照例會準備好幾只曬干的臘雞,不管我們愿不愿意都會把它們硬塞進我們的背包。
父母都快奔七十了。好幾年來,我和妹妹都打算把他們接到深圳過年,但他們一直舍不下家里的那些雞,操心沒人給它們喂食,擔心偷雞賊會把它們逮走。今年我和妻回家過春節(jié),父母又照例不要我們給的紅包,還給了兒子一筆壓歲錢。這著實讓我有些慚愧。似乎是為了打消我的不安,閑談時,父親給我們算了他一年的收入,母親在一邊補充說:“咱們家還養(yǎng)雞呢,雞蛋和雞子也都能賣錢。去年臘月土雞價錢漲得高,你爸去縣城賣了一次雞,賺了好幾百……”這讓我想起,前幾年我在深圳買了房,父母得知消息后,擔心我要還“那么大一筆房貸”,愁得整夜整夜睡不著。就是從那一年開始,他們死活都不肯要我們孝敬給他們的生活費。這樣看來,母親喂下這么多的雞,也許還和深圳的房價上漲有關(guān)。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蝴蝶效應(yīng)?
因為擔心受疫情影響封城,除夕那天,我和妻帶著兒子提前返程回深,母親自然滿是不舍。我們這一走,村莊似乎又空了,母親滿臉落寞??纯绰放哉谝捠车碾u,我忽然對它們充滿感激。有母親和她的雞在,這村子終歸還像是一個村子。哪天,要是父母都不在了,村子里還會有雞嗎?我還會回到這里嗎?這些七七八八的念頭,一路上都在我的腦殼里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