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喻亭
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馬甲,可我和父親之間卻極少交流。尤其在那次爭吵之后的大半年里,除了每月他按時往銀行卡匯生活費,我按時去學校門口的取款機里取錢以外,我們父女之間再也沒有交流。
直到過年回家,再見面時,見他一縷油膩的劉海斜斜地耷拉在前額,面容黯淡像蒙著一層灰塵。見我回來,他顯得有些緊張,站在廚房里遲疑了片刻,然后擦著手、堆著笑,緩緩伸手接過我的行李。我拖著大箱子,故意側身從他身邊擠過。在交錯的瞬間,我用余光偷偷打量,見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他瘦了許多,因為瘦,原來臉龐的皺紋都被拉到眼角了。
我出生在重慶農村,6歲前隨著父母在浙江生活,讀小學又回到重慶,一直寄住在村里大伯伯家里,一年到頭也見不到父親兩次。童年對他的印象好像就是一連串歸屬浙江的電話號碼。
每次想他時,就會在大伯的紅色臺式電話上按下那串號碼,電話彩鈴后,他聲音就會在聽筒里出現。電話里他的語氣總是刻意顯得輕快,可每一次見面他又總是板著一張臉,嚇得我頭也不敢抬,總擔心哪件小事又惹惱他。他就這樣,努力而蹩腳地扮演著父親的角色。
四歲時,父親帶我和媽媽去拜訪生意上的伙伴。父親抱著我,我趴在他寬大厚實的肩上看魚箱里的魚。一條條黑色的背脊在水中來回穿梭,水箱邊輸氧石球上不停噴著一串串白色氣泡。這引起了我的興趣,當時的小腦袋瓜怎么也想不明白,石球為什么會呼吸,為什么不會被淹死……
“啪”的一聲,一板“娃哈哈AD鈣”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跟著轉了過去。李大頭伯伯將“娃哈哈”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肥胖的臉上堆滿笑容:“亭亭,要不要喝?。俊蔽乙е讣?,看了一眼爸爸。
“想喝自己跟叔叔說。”
我的手指繼續(xù)在牙齒上摩擦著,眼睛緊緊盯著“娃哈哈”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那你喊一聲‘趙五我就給你!”
我心一慌,趙五是父親的名字。別說當他的面叫,平時就連想都不敢想起這個稱呼,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可是,從沒有喝過紅色包裝的“娃哈哈”,太誘人了。我不知哪里獲得了勇氣,竟張大了嘴,一個字從口中拉長了音:“趙……”我心里產生一種恐懼,不由自主地把頭轉向父親,壯著膽子一點一點往上瞟……
只見他雙眼瞪得渾圓,盯著我看。我至今還能記起他當時眼睛里每一根紅血絲的走向,嚇得我脫口而出:“爸爸!”
“趙爸爸……”李大頭伯伯哈哈大笑。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直視父親的眼睛。漸漸地,從不敢變成不想。
李大頭伯伯應該算父親的“恩人”,后來他們卻漸行漸遠。
父親和母親結婚的第二年,在外打工多年的李伯伯開著一部黑色的桑塔納2000回到村里,這在我們當地前所未有。據說,車開回的那天,村里的孩子一路跟著車跑,村里的老人以為縣里來了視察的領導。車門打開后,大家才發(fā)現是當年外出打工的李石頭,隨即他也有了“李首富”的綽號。父親就是那一年隨他到浙江打工的。
半年后我出生了。后來聽說,當父親在電話里聽到我“哇……哇……”的哭聲時,他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于是他離開了李伯伯的建筑工地,借了筆錢開起了第一家餐館,六年后又開了第二家、第三家。
隨著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大,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
有一次,我在店旁的一個小坡玩滑板,一不小心摔傷了膝蓋,媽媽急得抱著我,讓父親趕緊開車送我們去醫(yī)院,可他卻在隔壁店里“打豹子”,隔著玻璃窗看他坐在牌桌前,叼著煙,斜瞇著眼,從錢包里抽出一疊紅鈔票往桌子上一甩。不知是因為爸爸的表情,還是當時媽媽的臉色,我感到一陣陣莫名的恐懼。
不知什么時候,父親醉醺醺地回來。我透過里屋的門縫,看到父親側躺在沙發(fā)上,緊捂著胃部,腦袋耷拉在沙發(fā)邊,喉嚨發(fā)出“呃……呃……”的聲音,像是要把什么東西吐出來似的。
“孩子也不管,生意也不管,整天不是打牌就是喝酒?!蹦赣H按捺著不滿,一邊數落著父親,一邊進屋從床底拖出臉盆,“啪”地扔在父親面前,父親“嘩”一聲吐了出來,整個房間彌漫著酒臭味。
“不能喝就別喝! ”母親氣得發(fā)抖。
那段時間,李大頭伯伯幾乎天天來找父親打牌、喝酒。店里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店也相繼關門倒閉。
有一次,媽媽和父親已經快兩周沒有說話。趕上收水電費的阿姨敲門,媽媽讓我去隔壁店里找父親拿錢。我很害怕,只得硬著頭皮去找他。
父親還是坐在牌桌前,瞇縫著眼,手指用力捏著牌,一點點搓開。
“媽媽找你。”我拉拉他的衣角小聲說。
他仿佛沒有聽見,只盯著手中的牌,嘴抿成一條線,繼續(xù)用力地搓著牌。牌面一點點移開,他屏著呼吸,眼睛睜得大大的。忽然他又像泄了氣的皮球,把牌向桌面上隨手一扔,牌被扔到桌子上,往前滑出一小截。
“撒子事?”他歪過頭,繃著臉看我,皺起眉頭。我不敢看他,盯著牌說:“媽媽叫我找你拿400塊錢交水電費。”他打開錢包,翻了翻,只找出200多元?!霸俳?00塊錢給我。”他對這家店的老板說。
我把錢交給母親時,眼前一次次浮現父親空錢包的模樣。我躺在床上,四周悶熱、漆黑。我把頭埋在被子里,強迫自己閉眼睡覺,可門縫里昏黃色的光那樣刺眼。我有種從未有過的危機感,我希望父親早點回來,不要再打牌了,否則永遠不要再回來。
不知何時開始母親不再數落父親,他們之間話越來越少。父親也意識到問題,有一次半個月沒有出門打牌喝酒,那半個月家里的空氣都仿佛凝結了。
2010年上海開世博會。父親說還從來沒有旅行過,這次我們一家三口去上??词啦?,再到浙江看看西湖吧。記憶中,那是我們一家三口唯一的一次旅行。
游西湖那天,母親拿相機拍照,我握著木舟的方向舵,沒心肝地擺著一個又一個造型。五月西湖,荷花只淡淡地開了幾朵,還未長開的荷葉被照得薄而透明,像一塊翡翠。
母親脖子上戴著一塊翡翠,那還是父親生意好的時候送她的“三八”節(jié)禮物。正如母親說的,餐廳開到三家,本以為會越來越好,可也就只剩這一件物品了。平時母親把它鎖在抽屜,只有她以為重要的場合才拿出來戴一次。
下了船,我們沿著蘇堤,經過風雨樓,繞到雷峰塔。在雷峰塔下花壇邊,我左腳朝右抵著父親,右腳向左挨著母親,雙手捧著一塊肯德基忘我地啃著。
“我們拍一張合影吧?!备赣H看著我提議。
“找誰幫我們拍呢?”母親說,“還是我給你和亭亭拍吧?!?/p>
“我?guī)湍銈兣模 蔽彝蝗欢滤频刈愿鎶^勇。
“你給我們拍?那也不算一家三口合影??!”母親有點不情愿。
“我跟爸爸今天合影這么多,不在乎再多一張?!蔽艺f。
母親這才遲疑地把相機交給我,仍不放心地教我如何使用,我不耐煩地拿著相機往前跑了十幾步。
不遠處,湖邊綠柳下站著兩個人,總也不走?!白呓稽c……過一會再拍……”媽媽說。
“可以的,遠一點視野好?!卑职趾爸斐鍪窒霌寢尩难?,見媽媽沒有回應就又把手縮回?!鞍押竺媪鴺湟才倪M來。”他笑了笑,想要順勢做個“耶”的動作。
“咔嚓”,相機永遠保留住那一刻,父親的手伸了一半,母親的笑容還沒有擠出,一切都被固定,成為過去,成為記憶。
半年后,父母突然把我從浙江送回重慶大伯的巴南家中,我又過起只能用電話和父母交流的生活。
重慶四面環(huán)山,江水縈帶。夏日山里,陽光熾熱,草木蒸騰。夜間,一陣風起,忽又轉成淅淅瀝瀝的小雨,仿佛要把白日蒸發(fā)的江水再統(tǒng)統(tǒng)交還給大地。千百年間,日夜循環(huán),晴雨交替,有的事物正悄悄變化,有些定數從未更改。
初三暑假,我在二樓的臥室里看書。窗外漆黑一片,只聽到地壩邊那叢細竹在夜風中搖擺。急促的風在屋檐下呼嘯而過,肆意拍打著窗戶發(fā)出“咣咣”的震響。讀書至深夜,關燈躺下,在朦朧的夢里,聽見重物倒塌和父親回家的聲響。
父親的最后一家餐廳也關門了,拖著滿身疲憊回到巴南老家。他的電話號碼沒有換,來電顯示依然是浙江金華,似乎隨時都可能打包離去。
“趙五,你走了怕十多年了吧,怎么回來了?外面也不好混吧?”
“還不是因為亭亭這孩子讀初中,需要人管唄,所以……”他見到每個人都給以父愛犧牲事業(yè)的理由。
記得三年級時,因學校要臨時繳費,我中午趕回去找母親要錢。那是個艷陽高照的正午,我趕到餐廳時,樓道黑乎乎的,我隱隱感到一種不祥。偌大的餐廳空蕩蕩、黑黢黢的,與平時人頭攢動的情景形成鮮明對比。母親若有所思地站著,背對著我,明媚的陽光從玻璃窗透入,把地面切割成陰陽的三角。母親站在黑暗處,彎下身想要撿起什么,但最終沒有撿。
記憶中的這一幕,在我印象里總夾雜著渾濁的白酒味,在樓道中彌漫。我說不清,那天渾濁的酒味是真的有,還是父親嘔吐的味道。
父親每天依然泡在棋牌館里,每次到飯點打電話喊他回家吃飯,看著長長的電話號碼時,才覺得他和以前的生活正離我們越來越遠。
這次母親回來并沒有和父親住在一起,而是去了外婆家。
她每天過來給我做一日三餐,并輔導我功課。當我寫作業(yè)時,她坐在書桌的一角拿本書安靜看著。她教導我獨立,凡事要靠自己。
有一天,我寫著作業(yè),突然有個念頭在腦海中劃過,他們是不是離婚了?正這樣想著,又一個畫面閃現在腦海,一年級時,母親哭泣著給大伯打電話,嘴里不停地說著:“趙五要和我離婚,趙五要和我離婚……怎么辦呀!”
我希望他們離了好,我想對眼前正在看書的母親說,你們離婚吧??墒窃挼阶爝呥€是不敢說出口。我從未懷疑過父母對我的愛,可是這并不妨礙他們分開,或許離婚對他們都是更好的選擇。
高一時他們正式離婚了。我是從電話里推斷出這個事的。
那個下午我和母親一起躺在床上聊天,她接到電話時說:“你怎么這么自私,讓我告訴她,你怎么不告訴她!”她只對一個人用過這樣的語氣。電話被對方掛斷,她放下電話,沉吟片刻,轉過頭看著我,眼神中有無奈,也有解脫。
我笑了笑,問:“你們離婚了嗎?”
她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問,愣了一下,然后沉默。
忽然,我們一起笑了。我和母親仿佛成了朋友,看著她經過長途跋涉終于走出荒漠,而由衷地祝福。
很快母親搬了回來,父親搬走了。
高二的某個周末,父親拿生活費,他大門緊鎖,又喝酒去了。我坐在門外走廊地上等他,一直等到深夜。
他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歪靠在門框上,拿著一把鑰匙開門,卻怎么也擰不開。又換了一把鑰匙開,全然沒有看見面前的女兒。
“你什么時候付生活費!”我站在走廊上大聲質問,聲音在深夜的樓道里回蕩。我被自己的嗓音嚇了一跳,可看到父親被震住的模樣,反而有種快感。
樓道上有幾扇鄰居的門打開了,探出頭看了看,隨即又關上,只能聽見門后窸窸窣窣的聲響。
父親酒醒了大半。一句話也沒有說,開了門走進去。我依然站在走廊上喊著:“你有錢喝酒,沒錢付生活費嗎?你已經兩個月沒有付生活費了?!?/p>
有一位鄰居婆婆拉著我的手說:“幺妹不氣你老漢,他是你爸爸呀,我們回去休息吧。”
我不記得這個五十多歲的干瘦女人是怎么拉動我這個倔驢的,只記得被她拉進家里。還記得她家窗戶未關,窗外的風夾雜著沙子不停地打在我的臉龐,臉燒得疼。
第二天早上,我想趕緊拿了生活費遠離這個地方。
父親從超市買了一百多元吃的東西,打了兩個包給我。但我只想知道他今天會不會拿生活費給我。
我壓著不滿站在他臥室門邊,嘴里不停地說:“拿生活費給我……拿生活費給我……”他躺在床上,頭倚靠著床板,說:“把門關了。”我關了門,回頭又說:“我要回學校,你快拿生活費給我?!?/p>
他突然說:“我做什么都不夠?!?/p>
“你就是不想拿錢給我?!蔽覒嵟睾暗溃骸斑^去十幾年你不都是這樣管我的嗎?快拿錢給我,有問題向你求助你從不正面回答,不是叫我:‘找你媽。就是反問,‘我送你去上學,你都學到哪去了?”
我盯著他軟弱頹廢,而又無所謂的樣子,腦海中想起六七歲時他總在酒席上喚我過去,叫我喝一口酒來以此炫耀的表情。我恨極了,想沖上去抽他一巴掌。
我沒有沖上去,而是哭著奪門而出。
門“砰”地摔在墻上,又重重地反彈回來,鎖上。我從消防梯疾步向下沖了兩層,站在一扇陌生的大門前哭得扭成一團。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只卑劣的寄生蟲,沒有人需要,哭著乞求別人撫養(yǎng)。
我發(fā)了瘋一般地扇自己臉,我憎惡自己,憎惡我是他女兒。直到鄰居婆婆拉住我的手:“娃兒要愛惜自己??!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都是你爸爸呀!”但我只知道,我身無分文,怎么回得了學?!?h3>住院
那次爭吵后我回到學校,很快收到一個快遞,里面有一張銀行卡,還有一張卡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兩行字:
亭亭:
以后我每個月15日會準時把生活費打進卡里。身體保重,勿念!
父字
2016年9月10日
之后,生活費會每月準時匯進這張卡里。然而,大半年中,除了每月他按時往銀行卡里匯款,我按時到學校門口取款機里取錢以外,我們父女間再也沒有交流。
我跟父親拉遠了距離。臉上紅腫早已消退,可心中的芥蒂卻如鯁在喉。即使春節(jié)一家人團聚,我都不看他一眼,也不想了解他怎么樣。
2017年8月,高考結束后的一個月,我眼睛看不清東西,雪花狀油污色的亮片在眼前大朵盛開,眼眶脹疼萬分。白天閉眼睛躺在臥室里,晚上戴上墨鏡,母親扶我出門散步。
傍晚,街道兩側暖色路燈下灰白斑馬線的反光,刺得我睜不開眼。路上一絲風也沒有。我想努力感受周圍的一切,卻無能為力。
母親打電話告訴了父親。第二天,父親駕著摩托從一百公里以外的區(qū)縣趕來,帶我去重醫(yī)附二院。初步檢查后,父親讓我站在走廊上,他拿著檢查單走進門診辦公室。醫(yī)生看了指標后立刻要父親去辦理住院手續(xù)。
“這要多少錢?”我在走廊上聽到父親問,“這點小病也要住院?”
醫(yī)生極力平和自己的措辭:“眼壓五十多,這么嚴重不住院怎么治?”
父親走出門診辦公室,帶著我下樓繳費。我透過墨鏡看到遠處的他,在繳費窗口撥打母親的電話。離婚后,他們通電話總是因為我的生活費,現在又多了住院費。
他只要和母親通話,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帶著一副強硬有理的語氣。
“什么娃兒生病拿不出錢向一個女人要?離婚時說好一人一半,我拿了一半……”父親急切、又壓低了聲音說:“我真的沒錢了……”
下午,母親打了車送來一半住院費,我被安排在眼科421病房。
父親為我買了牙刷、香皂、臉盆、毛巾,毛巾上印著一只粉紅色的貓。
父親日夜不離、滴酒不沾,在醫(yī)院守了三天。我覺得他終于有了父親應有的樣子。
第三天的下午,他對我說近兩年來一直沒工作,所以沒有錢給我生活費。去年在工地上打臨工,可是最近工期結束,又要面臨待業(yè)。
他接著說:“今年你考取大學了,往后學費貴啊!亭亭,我想去打工,明天動身,多掙些錢給你下個月交學費。而且女孩子大了,在學校不能沒有生活費?。 ?/p>
重慶八月,熾烈的陽光透過窗外黃葛樹濃蔭斑駁地照在我的臉上,我感到溫暖而柔和。我站在走廊的病床邊,透過墨鏡看著他蒼白的臉。我抱了抱他,和他說再見。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肩膀竟然這樣瘦弱。
住院第七天下午我出院,父親已去南方,他委托一位朋友接我回家。
我到合川上了大學,父親則遠去北京,我們又像過去一樣很少問候彼此。
一天夜里,他微信上發(fā)來一條消息,只寫了三個字——“想你了”。我沒有回消息,他也隨即沉默。
11月10日,我算著他是下班時間,套了件薄外套來到寢室陽臺,搜出那串熟悉的號碼撥打過去。努力讓自己聲調顯得再愉快些,“大趙生日快樂!”
我們寒暄兩句后,他轉口說:“爸爸今天高興喝了點酒,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不?”
“我聽著呢?!?/p>
“你好好讀書,不要去耍朋友,曉得不?爸爸就說這一次,以后再也不提了?!?隨后是短暫的沉默。
我聽到自己說:“好,但是你以后也不要催婚或者逼我相親?!?/p>
“沒問題,以后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彪娫捓锬苈牫鏊老踩艨竦穆曊{。
半年后的一個星期六,我和一個朋友鬧僵了,不知道該怎么處理,我需要得到父親的建議。我一個人踱在寢室往圖書館的小路上,像往常一樣問他是否在忙,試探著告訴他,我干了個錯事。
“你又干了啥子事嘛?!彪娫捘穷^忽然傳來父親冷靜的話語。
“我不敢跟你說,我怕你罵我?!?/p>
“你到底做了啥子,也曉得要遭罵?!?/p>
我緩緩告訴他,我一個很好的朋友,對我很失望。我吞了好幾次口水,生怕自己哭出來。
“早就喊你不要耍朋友,要專心學習……”電話那頭又恢復了幼時父親嚴厲的聲調。
我記不清后面說了什么,只覺得莫須有的麻袋把我捂得嚴嚴實實,再無理智可言。“跟你說過我沒有耍朋友,你為什么要冤枉我?”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你為什么要為我沒做過的事責怪我?”委屈的淚水和失控的聲調同時爆發(fā)。
電話那頭他慌了,連說兩次“對不起”,可我什么也不聽,繼續(xù)喊道:“你要為你這十九年給我道歉。”我結結巴巴地往沒人的地方走。
“哭吧,哭出來好受點,在爸爸這里你永遠可以安心哭?!?/p>
我不想聽,甚至覺得可笑。
那個暑假,我沒有回家。
2018年9月3日上午,下課后,我從教室出來匆匆趕往學校大門處買早餐。電話突然響起,又是父親那串長長的浙江號碼。
我沒有接。可電話一通又一通不停地打來。我接起電話,生氣地問:“你到底什么事???”
“你沒事吧?亭亭,你沒事吧!”電話那頭父親緊張地問。
“我沒事。你怎么啦?能有什么事?”我疑惑地說。
“噢噢,我剛才看自貢地震了,擔心你出事?!蔽毅蹲×耍拔覀冞@里一點感覺也沒有,放心吧?!?/p>
“那就好,那就好……”
聽著電話里父親的柔聲細語,我怎么也無法和那個嚴厲的趙五聯(lián)系起來,我竭盡全力想在腦海中搜尋他記憶的樣貌,卻怎么也無法與電話中的聲音吻合起來。
“你今年暑假沒有回去,還好吧?”
“我不想你太早耍朋友,是怕你耽誤學業(yè)?!备赣H訥訥地說。
“我自己文化不高,只有小學??晌铱吹竭^很多人,尤其是女孩子,太年輕耍朋友,最后被騙,一事無成。我……擔心你……”
長達五秒的沉默。我早已哽咽,我能感受到電話那頭的父親放下了手機在擦眼淚,就像在醫(yī)院時那樣,低著頭,沒有哽咽,只用手一把抹過眼睛停在眉毛處。還好不是視頻通話,我的父親啊,多么要強的一個人,絕不愿讓我看到他此刻的狼狽不堪。
我站在校園里,忘了吃早餐,忘了上課。那一通電話我們打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