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世華
《懷念蕭珊》是巴金緬懷愛妻蕭珊之作。蕭珊原名陳蘊珍,早年是巴金的一個讀者,在巴金影響下開始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翻譯和編輯活動,其翻譯的屠格涅夫《阿西亞》《初戀》、普希金《別爾金小說集》等作品得到巴金的欣賞:
我很喜歡她翻譯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說。雖然譯文并不恰當(dāng),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fēng)格,它們卻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xué)作品,閱讀它們對我是一種享受。
蕭珊與巴金1936年在上海第一次見面,此前他們已經(jīng)保持了大半年通信聯(lián)系,兩人相戀8年后在貴陽結(jié)婚,婚后生活幸福和諧,相濡以沫28載,1972年8月13日蕭珊因患癌癥去世。
“有感情無處傾吐時我經(jīng)常求助于紙筆。”這是巴金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個寫作習(xí)慣。早在蕭珊去世后兩三天時間里,巴金就想寫一篇紀(jì)念她的文章,但是每天坐上三四個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來,“頭上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思想好像凍結(jié)了一樣”。是因為巴金感情匱乏嗎?當(dāng)然不是?!伴L歌當(dāng)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魯迅語),感情正濃烈的時候,千頭萬緒,千言萬語,豈是一紙素書就能夠道盡說清的?蕭珊從生病到去世的經(jīng)歷于巴金來說歷歷在目而又無比慘痛,再將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回憶一番,這無異于往自己受傷的心靈上撒一把鹽。
但是,積壓在心里的話是遲早要爆發(fā)出來的,只是需要等待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8月13日蕭珊六周年紀(jì)念日便是觸動巴金情感的關(guān)鍵時間節(jié)點,他從這一天起開始寫作《懷念蕭珊》,這篇總計九千余字的文章,巴金寫得異常艱難,歷時五個多月,直到1979年1月16日才寫完,文章隨后連續(xù)發(fā)表在1979年2月2日到5日的香港《大公報》“隨想錄”專欄上。
《懷念蕭珊》中,巴金先后提到了四部作品,這些作品都和巴金、和蕭珊的命運與感情發(fā)生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第一部分,巴金提到了自己的《家》:
我記起了《家》里面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玨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彼氖吣昵拔覍戇@句話的時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
小說《家》中,覺新為封建陋習(xí)所限而未能見上瑞玨最后一面,因此生發(fā)很多自責(zé)和內(nèi)疚;更令覺新代瑞玨感到不平的是,一向賢惠寬厚的瑞玨死后都已經(jīng)“三七”了,高家長輩除了覺新的母親和姑媽外就再沒有一個人去吊唁過她,都生怕因此沾染上晦氣,覺新因而有“好像玨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的憤慨之言。萬萬令巴金沒想到的是,《家》中覺新和瑞玨所遭遇的命運,半個世紀(jì)后竟一語成讖似的在自己和親人身上得到了活生生的現(xiàn)實搬演:就因為蕭珊是巴金的妻子,她在患了重病后得不到必要的治療,直到逝世前三個星期才靠開后門住進了醫(yī)院。我們自然能理解巴金此時的心情:“可是我覺得有無數(shù)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懷念蕭珊》的第三部分,巴金提到的又一部作品是自己剛剛閱讀的梅林《馬克思傳》,書中馬克思寫給女兒的信件里提到馬克思夫人臨終的情形,有關(guān)描寫令巴金印象異常深刻:“在最后幾小時也沒有臨終的掙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鄉(xiāng)。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巴金之能對這段話特別敏感,在于蕭珊也有著一雙“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并同馬克思夫人一樣也是死于癌癥;要知道,當(dāng)蕭珊離世時,巴金等親人不巧都不在她身邊,作為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之人,巴金有許多話都沒能向蕭珊傾訴、沒能同蕭珊訣別送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這成為巴金的終天之恨。尤其是當(dāng)巴金意識到蕭珊最后所說的“找醫(yī)生”很可能是說的“找李先生”(蕭珊平日這樣稱呼巴金)時,巴金對蕭珊的愧疚更是無以復(fù)加,蕭珊之死帶給他的心靈創(chuàng)痛愈發(fā)難以平復(fù)。略略會讓巴金感到些許安慰的地方,在于蕭珊彌留之際可能像馬克思夫人那樣并沒有遭受太多的痛苦,“而是慢慢地沉入睡鄉(xiāng)”。
在文章的第四部分,巴金提到自己1939年三四月間出版的兩冊《旅途通訊》。在別人眼中這本書不足道:“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評我:‘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認(rèn)為我不應(yīng)當(dāng)把它們也收進去。他們都有道理。”甚至巴金都不再打算出版舊作了,“但是為我自己,我要經(jīng)常翻看那兩小冊《通訊》”?!堵猛就ㄓ崱分栽诎徒鹦哪恐斜3种粮叩奈恢?,全在于這部書事實上記載了他和蕭珊在抗戰(zhàn)的緊張時期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的分散又重聚、相見又別離的生活經(jīng)歷。那段逃亡經(jīng)歷在巴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書中所收錄的雖說“全是平凡的信函”,“但是每一封信都是在死的黑影的威脅下寫成的”(《旅途通訊·前記》)。而能支持巴金在彼時渡過重重難關(guān)的是“友情”:“友情是我的指路的明燈。在生與死的掙扎中,在受到絕望的打擊以后,我的心常常迷失了道路,落在急流的水里,在此時將我引到彼岸的正是這友情?!保ā堵猛就ㄓ崱で坝洝罚┪阌怪靡?,“友情”中的很大一部分即來自于當(dāng)時還是巴金戀人的蕭珊。因此,這么多年間,巴金屢次翻看《旅途通訊》,實是在重溫那段美好的感情經(jīng)歷,是在重新感受蕭珊給予自己的精神鼓勵,并因此而增添戰(zhàn)勝困難、頑強生存的勇氣:“在那些年代,每當(dāng)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們各奔前程的時候,她總是親切地在我耳邊說:‘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懷念蕭珊》)當(dāng)病情加重的時候,蕭珊唯獨沒有想到自己,有的只是拖累親人而生發(fā)的深深歉疚,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巴金的問題能否得到解決和在另一個病房里治療的兒子,只是最后一次進手術(shù)室之前才說過一句“我們要分別了”。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女人為巴金無怨無悔付出一切,該付出多么大的辛苦和承受著怎樣的精神壓力!正如巴金所看到的那樣,蕭珊始終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其實這是她一片癡心,結(jié)果只苦了她自己?!碑?dāng)蕭珊的生命之火在一天天熄滅下去,作為丈夫的巴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而回天乏力,真是“世道滄桑不由人,生離死別慘難言”!
巴金如是評價在自己生命中打下深深印記的蕭珊:“我自己最親愛的朋友,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一個成績不大的翻譯工作者,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對于能與自己分擔(dān)寒潮風(fēng)雷、共享霧靄流嵐之人,巴金沒有任何溢美之詞,卻有發(fā)自肺腑的真情宣告:“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血和淚”,可謂對蕭珊“我不會離開你”的愛之誓言的回應(yīng)。生前,蕭珊自始至終支持巴金,給予他莫大的勇氣和溫暖;逝后,其對巴金的精神慰勉依然鞭策著巴金:“我絕不悲觀。我要爭取多活。我要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同她的摻和在一起?!?984年1月21日,巴金還寫作了《再憶蕭珊》,那是病榻上的巴金記錄前一晚上與蕭珊夢中相見的泣血之作。正所謂“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作為一個情感型作家,巴金宣稱:“只想把我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愛憎消耗干凈,然后問心無愧地離開人世。這對我是莫大的幸福,我稱它為‘生命的開花?!保ā恫≈屑ず笥洝罚┮浴稇涯钍捝骸穪碚f,這樹生命之花就交集了巴金的百般情緒,有他對親人的深切緬懷,有他對朋輩過早離世的惋惜,有他和妻子情深意篤相互攙扶的回首,有他對家人不安與愧疚的情感流露,有他對亂離之世人間真情在的珍惜,有他對傷痛與孤獨的舔舐與品味,也有他對“四害”橫行惡人當(dāng)?shù)赖谋瘧嵖卦V。
巴金在香港《大公報》副刊開設(shè)“隨想錄”專欄所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是《談〈望鄉(xiāng)〉》,一如巴金所說:“要是沒有《望鄉(xiāng)》,我可能不會寫出五卷《隨想錄》?!保ā峨S想錄·合訂本新記》)該文寫于1978年12月1日,而《懷念蕭珊》自1978年8月13日就開始寫作,只是完成時間略晚(1979年1月16日)而成為“隨想錄”的第五篇;換言之,《懷念蕭珊》實是《隨想錄》150篇文章中最先開始寫作的一篇。我們可以說,要是沒有愛人、親人兼戰(zhàn)友的蕭珊的精神召喚、要是沒有巴金對妻子深厚誠摯的情感,巴金是不可能拿出《隨想錄》這部拷問靈魂展示良知的世紀(jì)巨作,開啟其晚年寫作新高峰的。
(作者系遼寧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