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在美國生態(tài)文學有“山約翰”之稱的便是約翰·繆爾。他的巨大貢獻在于給人類對荒蠻自然的激情、荒野的意義提供了直率的文學表達,而這些在美國文化討論中是長期處于邊緣地位的。牽扯到環(huán)境,沒有任何文學人物對美國政治與歷史的現(xiàn)實起到過更大的影響。作為1892年山嶺俱樂部的奠基人,繆爾在建立國家公園體系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對其他重要的環(huán)保立法也具有直接的影響。作為美國環(huán)境運動的奠基者,約翰·繆爾是最具有肯定力量的美國作家。在他的典型文章中,敘述者(繆爾本人)通過學習、冒險、困難或危險,朝向萬物永恒聯(lián)合的理解前進。自然的美是其神圣不可侵犯的簽名,人類領略野性之美的能力表明他是更大整體的一部分。這種“肯定”的哲學貫穿于繆爾的全部作品。
像愛默生、梭羅一樣,繆爾也習慣以日記的形式記錄在自然現(xiàn)場中的所見所感,他的日記是他寫作的素材。他一生共記了六十本日記,他的日記非常隨意。而他以日記形式出版的第一本書就是《山間夏日》,完全以日期為線索。
繆爾非常反對人類純粹實用性地對待自然,對待自然的功利主義態(tài)度是生態(tài)文學批判的主要對象之一。在《山間夏日》6月7日的日記中,他批評了牧羊人對待自然的功利主義態(tài)度。在6月13日的日記中,繆爾描繪了他長時間坐在高高的葉子下面,享受這野生葉子搭成的涼亭,“僅僅一片葉子鋪展在頭上,世間的煩惱就被趕走了,隨之而來的是自由、美好和安靜”。無論怎樣堅硬的心,都難免要被這些神圣的蕨類植物打動。然而,在這么可愛的時刻,他發(fā)現(xiàn)牧羊人經(jīng)過一片最美的蕨類植物時,竟然沒流露出比他的羊更多的感動。而當他問牧羊人會把這些莊嚴的蕨類植物想象成什么,他得到的回答就是,“啊,它們不過是大——大剎車閘?!币馑季褪悄茏屟蛉阂幌伦油W?,貪婪啃吃的食物。
要想破除人類對待自然的功利主義通病,首先就要認識到萬物依存的道理,正如繆爾所言,“當我們試圖把任何一個事物單獨摘出來,我們發(fā)現(xiàn)它與周圍的事物密不可分?!被煦缋碚摳嬖V我們,所有事物最終都與其他事物相關聯(lián),甚至要真正深入理解澳大利亞白蟻腸子中的一種原生動物,也需要理解它整個的演化史及其所處環(huán)境的整個動態(tài)。而對我們?nèi)祟愖陨硪彩侨绱?,要全面了解自身,實際上需要弄清整個宇宙。我們越是試圖查明自己,我們碰到的外在于自我的非線性的復雜關聯(lián)就越多。因此,我們對他人的認識,亦只能圖方便地簡化、類型化,從而剝奪了對象的微妙變化和個性。
人類也不過是萬物交織而成的生態(tài)整體網(wǎng)絡中的一員,他絕不處于進化的最高梯級。但是人類中心主義的虛幻的優(yōu)越心理,導致了人對其他物種的不平等對待。可事實上,如果不僅僅以人類智慧為唯一判斷標準來認定“智慧”,我們就會在自然界許多物種身上發(fā)現(xiàn)智慧,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了人類。承認自然中其他物種的內(nèi)在價值,就是承認其他物種的存在有著不以人類利益為轉(zhuǎn)移的、自身具足的目的。
古語云,天予萬物與人,人無一物予天。人不但不能為“天”(自然)增加什么,反而因為欲望的無限膨脹成了最讓自然母親傷心的不孝子,甚至是最大的敵人。與其他動物比較起來,人類制造垃圾的驚人能力,對環(huán)境的污染,都大大超過其他物種。大自然“把百合的美艷分送給天使和人類,熊和松鼠,狼和羊,鳥和蜜蜂,但是,至此我看見只有人和他馴養(yǎng)的動物們破壞這些花園。堂告訴我,在炎熱的天氣里,動作笨拙、行動遲緩的熊喜歡在百合叢中打滾,蹄子尖尖的鹿在散步或覓食的時候,也會一次又一次穿過花園,然而我發(fā)現(xiàn),沒有一棵百合受到熊和鹿的踐踏。恰恰相反,鹿似乎像園丁一樣侍弄著它們,把土壓實或者在地上挖坑,而這剛好是百合所需要的。無論怎樣,沒有一片葉子或花瓣被它們弄亂”(7月9日)。人不但是制造污染的專家,本身也是最容易弄臟的動物,而其他動物在保持自身潔凈方面卻有著人所不能的諸多巧妙??姞枌懙溃骸?月7日/似乎只有人類是唯一容易被食物弄臟的動物,因而制造出大量需要洗滌的用品、像防護罩似的圍兜和餐巾紙。相比之下,生活在大地里的鼴鼠們,靠吃黏糊糊的蠕蟲為生,卻像海豹或魚一樣干凈,它們潔凈的生命是一種永久性的洗滌。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些含樹脂的森林里生活的松鼠,它們用某種神秘的方式保持自身的純凈;你看不見它們身上有一根毛發(fā)是黏糊糊的,即使它們接觸過有油脂的松果,而且顯然是無所顧忌地到處爬來爬去。鳥類也非常干凈,盡管它們似乎總是煞有介事地洗澡,清潔身上的羽毛。”
粗獷嚴酷的荒野,在繆爾的寫作中有突出的體現(xiàn)。他的真正家園是荒野,尤其是美國西部的山區(qū),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在山區(qū)的勘探上,他認為每一堂荒野的課程都是充滿了愛的課程。他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也并未感覺到孤單,“正相反,我完全不需要更多人的陪伴。因為整個荒野似乎是有生命的、為我所熟悉的、充滿人情味的鄰居。那些真正的石頭似乎是健談的、熱情而親切的,當我們想到我們共有同一個自然之父和自然之母時,這些石頭就是我們的兄弟?!保?月30日)當夜色深沉,安靜的宿營地里,虛弱、疲憊的人們都已入眠??姞枙殞π强眨z憾于人們在這宇宙永恒而美好的運行中睡去,卻不能像星星一樣永遠凝視天地間的萬物。
于是,在他三十歲的時候,他去了內(nèi)華達山脈,離開了人工的環(huán)境,被基本上是非自我主義的自然所環(huán)繞,他的智慧開花了。他意識中非歷史的、整體主義的、直覺的和倫理的一邊就位了。有趣的是,這種意識開放的最初的實在結(jié)果,是一本日記的寫作。傳統(tǒng)上,寫作和語言是與“左腦”、與意識的線性模式相聯(lián)的。當然,繆爾經(jīng)常抱怨詞語,它們排列在書里,無法復制出山巒的全部榮耀?!拔野l(fā)現(xiàn)文學事業(yè)非常令人厭煩,”他在1873年曾這樣說過,而且有證據(jù)顯示,這種困難伴隨了他的一生。他對書的看法很差,認為它們僅僅是一堆石頭,堆起來向未來的旅行者顯示其他人的思想在哪里,卡德摩斯和其他的文字發(fā)明者得到的尊重超過了應得的一千倍。多少文字都無法讓一個靈魂了解這些山巒。盡管對文字如此懷疑,繆爾最好的作品依然表達了兩種主要的意識模式的綜合。盡管受限于英語的線性形式,他的句子依然能夠傳達出自然非線性的豐富。
繆爾最成功的一些意象似乎是從簡單的感覺中涌現(xiàn)的,它們僅僅被“報告”出來。它們強調(diào)運動中的自然萬物,沒有進行第二級的形容詞或狀語的修飾。這些意象使分類前的感知時刻戲劇化了,具有激發(fā)經(jīng)驗本身而不是描述和判斷的效果。經(jīng)驗所發(fā)生的情境因此具有了持續(xù)發(fā)現(xiàn)和展開的感覺。讀者與繆爾同在,分享未加修飾的感覺。在后期,作為一個成功的作家和公眾人物,繆爾的生活離他的野性自然經(jīng)驗有一定距離了,他努力消除他寫成的作品中的形容詞。這種修正過程可以理解為他試圖重新捕捉在源頭存在的感覺。毫不意外,日記往往能記錄相對來說未加渲染的時刻。一種樸素而直接的敘述能與倫理內(nèi)容產(chǎn)生共鳴,對精確的追求使得作家尊重眼前的一切。
在繆爾的寫作中,意象和運動遠比靜態(tài)的風景要典型和緊迫。這種意識似乎是內(nèi)在于他對自然生動鮮活性質(zhì)的敏感。他并不簡單地將自然看成一個靜態(tài)對象的集合。他的思想顯然是不受約束的,它參與著野性自然的運動和生機。作為讀者,我們對繆爾與其周遭事物的動態(tài)關聯(lián)的反應,就和對他獨特主題的反應一樣,我們感覺到自己的能力被更新了。重新獲得感覺和經(jīng)驗可能是當代生態(tài)寫作的主要魅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