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來廣州前我是一名中學英文教師,師專畢業(yè),工作不到兩年,因失戀辭職,只身來到廣州,在越秀區(qū)一家叫“休閑小站”的酒館做了服務生。在這里,我遇到了阿毛。阿毛是我同事的表哥,同事生病了,怕失去這份工,就叫阿毛來頂幾天,說好不要錢。
不要錢的工,阿毛做得卻很認真。不該他管的桌,只要人家招手,他就跑過去,兩只手背在后面彎下腰。到底不如年輕的表弟,動作也不夠純熟,惹得大家都笑。一個周末,快23點了,幾個男生圍著一個小姑娘走進來。小姑娘穿著校服,看上去最多十四五歲,喝得醉醺醺的,已經不清醒了。
男生歲數要大一點兒,一兩個已經有了胡須。一落座,就要酒,還是洋酒。其中一個扶著小姑娘的肩,怪怪地笑著說:“大哥我說請你喝個夠,肯定就會做到,但你要聽話?!?/p>
這情形,再笨的人也能看出來,事情不妙?。∮谑?,阿毛勸他們不要再喝了,23點后店里就不供酒了,是公安局的新規(guī)定。男生東一嘴、西一嘴地說,新規(guī)個頭,少管閑事!隨即向阿毛掄起拳腳。我趕忙拉勸,挨了一亂拳,其中一位笑嘻嘻地說我比小姑娘漂亮。阿毛紅了眼,操起一瓶啤酒要跟他們拼命。
畢竟是些愣小子,被阿毛豁出去的樣子震住了,幾個人拽著小姑娘罵咧咧地離開。那天晚上,最后是我和阿毛互相攙扶著走出了“休閑小站”,像兩個激戰(zhàn)潰敗的傷兵。阿毛一手捂著肚子,一手還在抽自己的嘴巴:“要你多事,要你多事?!?/p>
“你怎么這樣?!蔽疑鷼饬?,松開他,“你沒做錯,那個女孩子怎么辦,我們應該報警?!彼f:“表弟一再跟我說不要多事,他會恨死我的?!钡€是用自己的手機打了報警電話。
我倆就這樣算是朋友了。他也是租房住,一間8平方米的小屋,上廁所和用水都要走兩百來米。我一來,他就住到朋友那里去了。我喜歡他的這份老實和單純。
那個時候,剛到冬天,一場寒流之后,我感冒了。阿毛來照顧我,在轉不開身的房間里,用借來的鍋給我煲湯??粗渴直磕_的樣子,我很是感動。當他提出要和我做男女朋友時,我立馬答應了。
不久,阿毛下班回來,手里拿著一份報紙要我看,上面有條廣告,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咨詢公司要招英文翻譯?!叭ピ囋嚢桑麄円荚嚨?。”他一邊說一邊用指頭指著那些字,“當場就能知道結果,我見過你看英文小說,應該沒有問題?!?/p>
考試題目很怪,寫一篇文章,當然要用英文,還要求有現代意識,文體不限。沒兩分鐘,我就看見周圍不少人開始奮筆疾書了,偷著瞄了一眼身邊人的卷子,上面是大大的題目:論咨詢業(yè)的現代意識。
我的媽,這可怎么寫?我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小鎮(zhèn)出來的姑娘。什么是現代意識,我根本不懂,在來廣州前,我基本沒離開過家,來到廣州,干的又是類似菲傭的工作。我寫什么呢?思來想去,管他呢,我就寫寫已經逝去的那一段感情生活吧。
我寫起與那個扎著馬尾辮的男朋友的故事。我們熱戀時說過的鬼話,相約一起去珠峰,若死了,白骨要緊緊糾纏在一起云云,最后寫道:“要說現代意識,這就是。面對一掊泥土,我們得到的只是感情中令人心碎的東西。”
我在買菜時見到了《羊城晚報》,在第四版上居然發(fā)現了自己用英文寫的這篇文章。文字已被譯成了漢語,把我的意思表達得非常貼切,下面還有一行字:“請作者與報社聯(lián)系,以便致稿酬?!?/p>
我大喜過望,馬上辦理??墒?,這篇文章是怎么發(fā)表出來的呢?如果是咨詢公司的推薦,那就說明我寫得不錯。如果寫得不錯,是不是就被錄取了?于是,我去那家公司打探。進了樓,才發(fā)覺不知道找誰。見一個男人進了電梯,我也趕忙進去。上班時間早過了,電梯里就我們二人。我把事情大致跟他講了一下,問這種事該找誰。
他按了7樓的電鈕,告訴我去找楊主任。我到7樓下了,他繼續(xù)向上去。結果不言而喻,我被錄取了。
入職以后,阿毛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常常奇怪地對我說:“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為什么我越來越不了解你了?!憋@然,他有些焦慮,有些自卑。這讓我很難過,他是我來廣州后遇到的第一個真心待我好的人,我沒覺自己比他優(yōu)越,我只知道,我真的喜歡他。
上班的路程很長,要倒3次車。早上我6點出發(fā),連梳頭的時間都沒有。一天,主管毫不客氣地說:“公司要求女職員上班穿職業(yè)裝,還有,化點兒淡妝。”沒辦法,我咬牙拿出半個月的生活費買了,第二天全副武裝,在公交車上一擠,到了公司門口,從大玻璃看出去,整個人簡直是個女鬼。
不想在電梯遇到同事,就去走樓梯。才上兩級,就見到上次在電梯里遇到的男人,夾著個包,正慢條斯理地走在我前面。我跟他打招呼,他詫異地看著我,笑問怎么這副樣子。
“別提了。”我告訴他主管的要求,他哈哈大笑,說:“沒聽說公司有這種要求啊,這主管管得蠻寬的。不過,你天生底子好,不化妝更好看?!蔽覀z爬著樓梯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7樓,我這才想起問他在哪個部門,他指指頭頂,說:“就在你樓上。”
第二天剛進辦公室,主管神兮兮地叫住我,說:“老板找你,就在8樓的這個位置?!蔽倚囊豢┼?,老板找我,一個入職才57天的小員工?我小心翼翼地敲開那個房間的門,映入眼簾的,居然是在電梯和樓梯遇見兩次的男人。他拿著一串鑰匙,滿臉堆笑地說:“今天你搬家,這是公司給你租的房子,離這里兩百米,就在那幢大廈,看見沒,海安大廈?!?/p>
老板找我就為了這個?我蒙了,下意識地從窗戶望出去,果真看到一幢漂亮的大樓?!笆菃T工宿舍嗎?”我脫口問?!安皇?,是給你的待遇,你是特殊人才嘛。”再傻,我也能聽出此話中的味道?!皯嚹翘?,我第一眼就記住你。你的英文很棒,讓我更是忘不了你。晚報那篇文章是我推薦的,錄取你也是我一句話定的。公司需要你,我更需要你……”
我越想越覺不對勁兒,拿著鑰匙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走了一天神。下班匆匆回到8平方米小屋,跟阿毛如實道來。阿毛低下頭,半天沒吭聲,我一再追問,他才嗡聲說:“選擇權在你手中,如果繼續(xù)上班,明擺著,你要跟老板走上另一條路,住進他安排好的房子里,你清楚結果是什么。如果不上了,我可以陪你繼續(xù)找工作?!?/p>
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第二天沒有上班,而是留在阿毛身邊,守著這份清貧的愛情。因為有阿毛,我對這座城市不再陌生,對看不清楚的前路,不那么迷茫害怕。20出頭兒的我,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更珍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