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飛旋在山西的天空,綠色盈盈。心,是愉悅的,右玉、芮城、沁源,分居晉之北之南之東南,以“久久為功”的氣魄,為我們刻下生態(tài)的豐碑。山是眼波橫,水是眉峰聚,我們本就該去往那眉眼盈盈處。當我們真正到達的時候,我沒想到,我是以樹的名義?;頌闃?,我愿永遠地馳騁于這塊土地。
不入右玉,怎知春色如許?怎知綠色如許?從東西南北各處潛入右玉,人,瞬間消失的人的形體,而成為樹的造型、樹的倒影、樹的綠意蔥蘢,倔傲地站立。
這是右玉后天修煉的功能,絕妙如磐且無可替代。
若在地圖上尋找右玉,它很小,小到用鉛筆標不出它的形狀,畫不出它的身形妖嬈,但它卻頑強地挺立。它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與時光博弈,與天地交換生存密碼,以至于成為人們心口中的一粒朱砂痣。
這場生命的交換,是可歌可泣的,是感天動地的。
十九任縣委書記以一把鐵鍬做鏈接,鏈成時間之矢,站在右玉的土地上。風吹來,沙襲來,寒冷、饑餓、困難、挫折等小獸排山倒海地奔涌過來,沒有一個人退縮,他們的身后慢慢地滋生出人墻,人墻的臉上表情各異,惋惜、感嘆、痛苦、歡樂、咒罵、倔強、盼望、夢想、遺憾次第交織,表情萬千,但眼神是相同的,只有一種表達:堅定。是的,是堅定,在這里,生存與毀滅不是問題,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隆重而有硬度的抗爭過后,天地對他們露出欣慰的笑靨,于是幾十年來,那十九位縣委書記,那扛著鐵鍬的人墻,都把自己種成了右玉的一棵樹,一半兒埋在土里,一半兒向著陽光,長大長壯,握緊蒼涼,背上安詳。
多少年,江山如畫,如同北宋王希孟一點點畫出的《千里江山圖》,青綠山水是漸變的,找不到時間界限,也逐漸衍變出樹的特質(zhì)。當我走近時,也發(fā)現(xiàn)自己已站成一棵樹,一棵普通的小老楊,春天里伸出綠葉,與天地同呼吸;秋天里,驕傲地華麗轉(zhuǎn)身成一片一片的金黃。
金黃,是金黃,金子一樣的黃,高貴、濃艷、熱烈,絕代風姿,雖是蒼老而嶙峋的樹干,卻用盡全身力氣,盛放。
這樣的小老楊,曾經(jīng)是右玉最早的救命樹,就那么兩三棵,就那么瘦瘦小小的、可憐巴巴的,長在泥土里,長在蒼頭河旁,把根深深地扎下去、扎下去,不喊苦,不說痛,把繁衍當成使命,竟然掙扎出更多的綠色和金黃。這金黃是綠色的升華和質(zhì)地,以絕美的風姿呈現(xiàn)最后的飛翔,落下去,等待第二年的卷土重來。這樣的生命軌跡也讓右玉改變了模樣,風,漸漸收斂羽翼;沙,漸漸臣服于氧氣的濃度,一池春水托出綠色的右玉。
越來越多的樹木、灌木、喬木在右玉安家,小老楊縮小自己的擴張,只因自己比其他樹更需要水分,便選擇了退避三舍,讓給更多木質(zhì)的生物生長。它在自己曾經(jīng)的疆域內(nèi),安靜地呼吸。
松樹來了,濃蔭蔽日,長成松濤園的樣子。立在園內(nèi),松濤便與自然和鳴,那是世間最美的合唱,綠了心肺,滌了愁腸,大地之上有另一個世界,我們浸入其中,看不見彼此。
如果可以選擇,我就是一棵小老楊,站在高高的牛心山上,太陽升起的時候,我俯視大地。右玉就在腳下,與我相伴的,除了樹木,還有太多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我與草木在一枯一榮間成為知音,相同的頻率呼吸著,劫后又重生,我們生生世世糾纏在一起。
也或者,我會長在蒼頭河旁,以小老楊的挺拔,等待著風毛菊、啤酒花、鐵線蓮柔軟無骨地攀爬過來,我是它們的依靠,它們是我的精神伴侶,為它們的綻放和飛翔,我可以奉獻出自己。霧柳、沙棘與我并肩,那都是我的異姓兄弟。蒼頭河是我們的江湖。河,流了億萬年,從南向北,樹木伴隨著河流歷經(jīng)了千萬劫數(shù);從小到大,倔強著。這都是右玉人的特質(zhì),也是右玉的特質(zhì)。這樣的特質(zhì),構筑出右玉的森林版圖,這樣的版圖擴張到千山萬壑,連一絲縫隙都不曾留下,綠,鋪天蓋地而來了。
我不是旁觀者,我是見證者。
站成一棵樹,歷史卻紛至沓來,多少年多少代,這里是草原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刀兵箭鏃的塞北高寒之地。那些兵將戎裝而來,建長城,修烽堠,與朔風一起征戰(zhàn),金戈鐵馬踏響時空,朝代更迭成為一幅模糊的背景。花草凋零了,兵將們化為塵土,長眠于這些沙土之下,為各自皇帝的寶座獻祭。時光飛逝,右玉長出許多土質(zhì)城堡。
曾經(jīng),生存成為挑戰(zhàn),人們越過殺虎口,背井離鄉(xiāng),唱出一曲《走西口》,去口外謀生也經(jīng)商,這里駝鈴繁忙,謀生的意義遠大于自己的精神原鄉(xiāng)。
等我趕來,站成右玉的一棵樹時,卻只能在書本上尋找這些歷史,萬千棵樹木早已變成右玉的衛(wèi)士,世世代代的右玉人種下一棵樹,也是種下自己。他們手搭涼棚回望時,歷史在退縮,縮入線裝書里,化成鉛字千行,鐵馬秋風或風沙滿天,只是塵緣間的一線微笑。
微笑可以持續(xù),站在右玉糧倉里,全國的畫家背著畫板風塵仆仆地趕來,他們坐在風里,吸著氧氣,心翻綠浪,把右玉的樹印在他們永恒的畫作里。畫布里的樹,每一棵都是世上最美的風景,這些風景又擁擁擠擠地簇成一次次展覽。從生到死,從動到靜,右玉的樹成為王者,扶大廈于將傾,而那個默默奉獻的郭虎站在樹的斑駁暗影里,傻傻地笑,心懷悲憫。他把自己燃燒了,正在化入右玉的萬物里??傆幸恍┤耸菐е姑鴣淼模瑑A盡所有就是他們干預世界的方式。
站在右玉的每個地方都是可以的啊,綠色如許,沉醉地呼吸,與天地同在,枕萬物安眠,每個人都無可替代,不是嗎?
你是黃河!
你從巴顏喀拉山出生,一路行走,一路茁壯,在大地上、山澗中奔流的時候,有了脾氣,有了性格。他們贊美你,他們征服你,他們自詡是你的兒女??晌抑?,千萬年來,你還是你自己,可以被暫時改造,卻永不會被超越。
而我只想端詳你的容顏。于是,我在有限的年華,踏足寧夏草灘,涉足阿拉善磴口古渡,在磧口古渡流連忘返……我見你總是在寬闊的河道上不停地奔流,仿佛一停下,就辜負了歲月。
這一回,我在芮城等你。
頭枕著中條山,腳蹬著你的身軀,不知睡了多久,等許多作家趕來,把我喚醒。
于是記憶如紛飛的柳絮,飄揚在古魏大地上。
不知誰遞來一支畫筆,也好,繪事后素,此刻,山川做紙,天做書房,地做案,你是我的洗墨池。
我來畫下你吧,畢竟已經(jīng)注視良久。
你的滄桑,你的氣勢,我竟然畫不出,于是我攏袍袖,抻皓腕,便俘虜了你,只稍稍這么一提,便把你拖入我的紙張。
你的波濤洶涌在紙上恍如樹干,如此履痕斑駁,樹干之下,根系竟然隱隱約約游龍驚鴻般回溯到青海去了,我竊喜。
我想畫上一座城。
一座古魏城,松柏森然,立在如今的芮城城外,土質(zhì)城墻隆起如山巒,在松柏的滋養(yǎng)中,絲絲縷縷地遞送著幽古之情。我在幽靜中,畫出西周的青銅質(zhì)地,畫出周朝定鼎時分封諸侯的盛況,畫出魏芮爭戰(zhàn),畫出城內(nèi)人民的生死遞嬗。城內(nèi),人人忙碌,種植,交易,他們自有光與火的追逐??晌乙驳卯嬌铣窃慕⒑蜌й?。城,殘缺了,人們不知去向,我在唇齒間發(fā)出一聲嘆息,美的事物從來殘缺不全。
我想畫上一個渡口。
大禹曾在這里開始治水的步履,后人在塬上塑了大禹石像,可我不畫大禹。我只畫后人于1970年10月1日開工的水利灌溉工程,多少芮城人日夜穿梭在工地上,風餐露宿,冬寒夏暑,挖土排沙澆注,他們的人生只與動詞有關,有人在沙土中死去,這一工程,竟然持續(xù)了幾十年。一級站移動式泵車提水,沉沙地兩廂交替運行,二級站一次揚高193.2米,三大技術創(chuàng)新,開辟了時代水利先河。我要畫上芮城人的喜悅,畫上那株千年神柏撲簌簌的喜悅。
看到活生生的生命埋藏在工地上,我想問問黃河,你能不能少點脾氣,他們就能少點周折?黃河沉默。
我想畫上一個人。
一個82歲的老人,他叫高文毓,我想畫出他蒼老的面容和倔強的身軀?;⑸裆缴献哌^他少年的足跡,記下他退休后回歸鄉(xiāng)梓植樹的心雄萬夫,我要畫下他以及他的家人,一鍬一坑的辛勞,畫下他風吹過的皺紋,畫下他火燒樹林后的傷痛,畫下他家人遭遇不測后的老淚。樹多了,綠來了,他老了,我筆下的黃河也有了淚。
我想畫上一座湖。
碧水共長天一色,那便是圣天湖。層層折疊的土崖下,湖水湛藍地橫陳著,我的畫筆就這么大肆涂抹,便是一座湖,我又輕輕地點染上叢叢蒹葭,水深處成湖,水淺處成濕地,水鳥低迴鳴唱,我的心也氤氳起來,我的天用湖藍色,擎出幾朵白云,藍白映襯之下,湖水滿載著美的吟唱。
黃河,你在這里,稍微一調(diào)皮,滲出一座湖,我不責備你了,你在這里溫情脈脈,把曾經(jīng)的宣敘變作詠嘆,送我“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詩意,也送我“橫素波,干青云”的豪情。
我想畫上一首歌。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古魏人唱著歌兒在稼穡在漁獵,一聲聲的伐檀聲都寫成了詩,即使?jié)M眼憤怒,那也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思無邪。這歌,唱出生活的破碎,化作匕首,刺向我們看不見的人群。我聽著這歌,滿腹悲憫,我畫下伐檀的余韻,鏘鏘然千年不息。我想畫上一把火。
這把大火在西侯度,舉世矚目的西侯度?;鸸庵校嵛闹?、賈蘭坡、王建、王益人等人在西侯度穿梭,文化層一點一點被剖開,石器、骨頭一個一個被分離出來,他們殫精竭慮,他們小心翼翼為我展開一幅長卷。180萬年前,西侯度還是一片草原,樹林茂密,溪流潺湲,巨河鯉、羚羊、古中國野牛、山西披毛犀、中華長鼻三趾馬、野豬、兔、鬣狗、劍齒象、三門馬等動物在這里悠然來去。忽然,一叢火在雷聲過后從天而降,地面驟燃,嚇壞了西侯度人。他們在大驚失色之后,卻發(fā)現(xiàn)了食物的香味,于是這把火成了他們的神祇。在這樣的長卷中,西侯度人駕馭火之后,野獸遠去,食性改變,加速了猿到人的進化,他們的笑容隨著火光一起迷離在舊石器時代。那些草原和動物不再進入我的畫筆,那些關于遺址的紛爭也遠去,我只畫下這絕世的笑容。此刻,我不是向古代逃逸,而是對人類歷史有更高的期許。
我想畫上一幅圖。
一幅空前絕后的華麗莊嚴的《朝元圖》。其實哪能畫呢?珠玉在前,我只能是臨摹。站在永樂宮外,我獲得內(nèi)心的桃源。恍如隔世啊,即使人聲鼎沸,我卻獲得無上的寧靜。
元始天尊安坐,眾神朝拜。曹衣出水、吳帶當風之后,有民間的工匠畫下這峨冠博帶的神群。他們衣袂飄然,神色莊嚴,朝拜進中國和世界藝術史。
握著畫筆,屏神靜氣地臨摹,那高出塵世的神眾,氣象如此宏大。是誰在這里揮手風雷落筆華章呢?卻原來,題壁赫然標注,這《朝元圖》出自馬君祥,還是有名有姓的,仿佛看見這位并不著名的洛陽畫師注視著我,神情偏冷,氣韻天成,而我手中的畫筆也是他曾經(jīng)所用。
一座城一個渡口一個人一座湖一首歌一把火一幅圖,零落附就,成為我的樹枝。
樹干已成,樹枝也好,仔細觀看,還要畫上樹葉。芮城內(nèi)所有喬木、灌木、驕楊柔柳、野草閑花都被一點點填入畫布,于是,枝繁葉茂了。芮城原來如此地綠,山川河流都有碧翠的朦朧。我的大樹已成,那些圖歌湖渡城都是黃河上長出來的,不論是人文的還是自然的,沒有黃河,便沒有人類,也就沒有了我的樹。
這是我的黃河樹,我心滿意足,把畫筆交還給馬君祥。我把黃河撣撣,抖落顏料的塵灰,交還給河道。我與黃河作別,黃河頭也不回,只顧東流去。目送黃河遠行,我知道,這世間,人和事都是要還予天地間的。我該走了,如吳帶當風一般長袖舒籠,卷起我的畫圖,我只留下一個羽檄交馳、悠遠亦蹣跚的背影。
此一去,云山萬里,冷月長風,萬事如海一身藏,縱使塵滿面鬢如霜,我也會記得芮城,記得芮城綠,記得繪事后素,我曾經(jīng)畫下一棵黃河樹。也許得遍體鱗傷地笑傲萬夫,我也不虛此生。
穿花破碧,從并州動身,躍上蔥蘢四百旋,抵達靈空之巔。
如此,昊天廣宇,便可以逡巡沁源,睥睨天下。
靈空山的風,在秋陽的照拂下并不激烈,溫柔亦多情。輕風中,萬樹列陣,自成樹的世界。在這樣的背景板中,我,漸漸消失肉身存在,而被同化為一棵樹,可以選擇任意的一棵樹比鄰而居,成為樹世界的子民。
可以是一棵松,萬古長青而常在,代表幽靜和出世,與隱士的態(tài)度相仿,好似已經(jīng)歷過太多的人世滄桑,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卻從不說話。可以是一株柏,執(zhí)松之手,與松偕老??梢允且恢陾鳎f山紅遍時,也不會缺失了自己的樹影??梢允且豢昧趿鲲L,春天先來,秋天遲走,一個物事的柔弱卻總是顯現(xiàn)著強大的生命力??梢允且粭U竹,從這稀疏的瘦美中體會到林下之風,還能體會到從清瘦美到氣節(jié)美的哲學和情懷的轉(zhuǎn)變??梢允且恢觊?,娑婆蓬然,終生向著陽光。可以是一株桃,人面桃花相映紅,前度劉郎今又來??梢猿蔀槿我庖豢脴?,腳踩著大地,背負著青天,除了生長,再不問世界,只要天不傾、地不震、火不燒、雷不劈,那么便云淡、風輕。
最想站在“九桿旗”身邊吧。這株闊大的油松,吸日月之精華,天地有正氣,靈秀復清明,即使分身為九,也要穿云向上,與天空對話,與飛鳥追逐,與白云嬉戲,與風雨相搏,如此,便可以庇佑著身下身邊的眾生,動如金猴,靜如藥草,大到人群,小到螞蟻。自己把根扎向巖層,長成自己的王國,站在“九桿旗”身邊,除了肅然起敬,再泛不出應有的思緒,被雄壯所染,我有了幾分婀娜。
靈空之外,萬樹依然列陣,長在路旁,長在河邊,長在飯桌外,長在人群中,任意排列生長,不需演練,不需布陣,隨意而瀟灑。三棵名為“福祿壽”的古槐,穿越過叢叢迷霧,與“九桿旗”對望著,傳遞出不一樣的情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誰更久遠這個命題已不再重要。古槐吸收世間風水,避過一場場風雨霜雪,千年生長,呈現(xiàn)龍騰虎躍的態(tài)勢。既如此,便如此!它不會講出“福祿壽”的寓意,因為那不是它的語言,但它已飛升成仙,滿含慈悲,愿意送給人“福祿壽”的美好祈愿。
列陣的萬樹之下,有花草。
花,萬紫千紅,江山開遍,一花一世界,枯榮自有涯,開在每一個可以盛開的角落,追不上樹的輪回,便做好自己吧。屬于我的時節(jié),我是花,不是我的光影,我是草。離離原上生,高山草甸上長,安定了塵土,也安慰了流離的靈魂。從不招搖過市,卻又傲骨巍然,時不時地從花葉間穿過刀劍的錚錚之鳴。從不過問世間俗務,卻從未忘了刺探自己的內(nèi)心:萬年與瞬間,在另一個維度上,它是一樣的。
列陣的萬樹之中,有藥草。
連翹芳香襲人,青綠的嫩黃的,人們二次采擷,它兩次貢獻自己的軀體,變成兩種成藥,在中醫(yī)的銅秤間稱斤論兩。而它的葉竟然在茶的車間里,晾干過,烘焙過,成為茶杯里的葉子,一點點在開水的擁抱中,忍痛舒卷自己的身子,人們在舌尖上透出更多的芬芳來。世間事,哪一件事不經(jīng)過輪回與陣痛呢?黨參花如風鈴狀,喜涼又防風,補中益氣,和胃生津。黃芪花成串,黃艷艷的,那樣好看,性味甘,保肝降壓治氣虛。柴胡、芍藥、車前草、防風、黑藥、魚腥草、枸杞、茯苓、地骨皮、管仲、半夏、益母草、黃連、甘草、天地星、山楂、藜蘆、款冬花、百合、地椒、酸棗仁……那么多的藥草,組成中藥世界,那是萬物的悲憫,相生相克,相依相傍,可醫(yī)眾生的根骨,在須臾的變幻中,人們已經(jīng)再世為人。
列陣的萬樹下,流出一條河。
那是沁河之源,如龍盤伏山間,如龍騰伏百里過沁源。河里倒映著樹的翩翩風度,摻雜著臨水照花人。水波動時,樹與花蕩漾著破碎的笑聲,河水接納這一切,又努力讓自己的身軀滲入萬物。流水無聲,只知道,成為樹世界的滋潤者時,那不是施恩,而是奉獻,奉獻了自己的軀體,成就了別物的繁榮和盛放。給予不是滅絕,河流自己,噓氣成云,飛沫為雨,自己給自己補給,億萬年的給予,便有了億萬年的“源”“源”不絕,而這也許是“生活在別處”的意義。
列陣的萬樹之中,有鳥。
千萬年間,滄海桑田,造化高山大川,古地中海漸漸消失,青藏高原隆起,有了如今的山河版圖,樹生草長,有鳳來儀。鳥便棲息了,喜鵲報喜,布谷報春,燕南飛,雁北歸,各自有使命。而靈空內(nèi)外有許多許多的鳥,飛來飛去。天鵝來了,蒼鷺來了,黑鸛來了,褐馬雞成群了,鳥語啾啾,鳥鳴如弦歌,各自有雅意,它們在沁源的天地間,同呼吸共成長,繁衍生息。人們救下它們時,它們知道一步三回顧,記得自己的恩人。鳥的世界,干凈亦溫暖。褐馬雞活著時,便要被人取走尾翎,扎于戲曲盔頭之上。翎羽旋轉(zhuǎn)、抖動、挺立、搖擺,穿插著舞臺人物的悲喜,臺上的百無禁忌,臺下的迷戀渴望,渾然一體,可人們卻極少知道褐馬雞有一刻眨著迷茫亦疼痛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樹外的世界。
意悠揚,氣軒昂,天風鶴背三千丈,鳥的世界浩大空懸。如有嗩吶,此刻適合奏一曲《百鳥朝鳳》。
列陣的萬樹之中,有時尚。
沁源地形特殊,眾山環(huán)繞,人居其中,在這環(huán)繞的大山萬樹中,人們卻沒有忘記追隨時尚。一座古橋邊,一處土臺畔,有流水長亭,有圓荷風舉,有古屋風雅,有詩畫落戶,可食可住可行可體驗,人們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不是南山,是太岳山,是雄壯如樹葉盤桓地圖的太岳山,是生長原始森林的太岳山,是帶著血與火洗禮過的太岳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還有太岳山。
列陣的萬樹之下,有煤。
那是另一個樹的世界,萬年前,樹之身埋入地下,漸漸化成烏金,變了顏色,沒有變了易燃的體質(zhì)。一日日長埋在地下等待,等待人們把它挖出來,重見天日的時候,也是粉身碎骨的時候。它燃燒起來,驅(qū)散了萬年前人類對獸群和未知世界的恐懼,也讓千百年后的人們在冬天取一取暖。這個樹的世界,炫目溫暖卻有盡頭,當我們向千萬年前的造化借款的時候,我們卻支付不起龐大的利息,只有重建另一個樹的世界,棄黑取綠,營救自己的藍天。
列陣的萬樹之間,有樂。
那是新石器時代的陶塤,嗚嗚咽咽的,訴說著滄桑變遷。那是夏代的石磬之音,清脆悅耳,訴說著田園牧歌。那更是生長在沁源人骨子里的沁源秧歌,歡宴時,悲傷時,婚喪嫁娶時,便唱起它,唱出生老病死,唱出人情世故,“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民族危難時,也唱起它,聲如匕首,心如刀劍,風雷身上過,氣節(jié)世間留。這樂,絲絲縷縷,曲曲折折,起起伏伏,管管弦弦,吟唱在山河之間,與樹的風濤鸞鳳和鳴,一唱就是幾千年。
列陣的萬樹之中,有神跡。
琴高乘鯉飛翔,樹林之中留下他的身影,仙班有他,而人間不再。圣壽寺高臥于靈空山中,李侃坐化,已成佛影,塵世與佛陀,不過是兩件暫且容身的袈裟。道佛相融,這是神的世界,而神的工作與人的工作是相同的,都是在荒涼的地方種一些樹。
在沁源,無論是靈空山內(nèi),還是世外,都有不同的世界,又都是樹的世界,是一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山、河、樹、花、藥、鳥、樂,都是滿目雄渾的一部分,萬物各自為政,又隨遇而安,“莫聽穿林打葉聲”,那是生長的聲音。世界在身邊,繁盛了,而人隱于樹之后,成為樹的一部分。沁源人說,樹,不是樹,而是我們的親人,它們受傷,我們會疼。卻原來,在這里,樹與自然是高于人群的,人與它們和諧共生,經(jīng)過時光淘洗,羽化為精神、夢想和美。
雖是塵土衣冠,卻不妨礙我有江湖心量。此刻,前有千古遠,后有幾萬年,蔥蘢如是,綠意如是,萬里江山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