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尹昉：1986年生于湖南長沙，2006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2008年加入北京當代芭蕾舞團。2014年，主演崔健導演的電影《藍色骨頭》，后參演《路過未來》《紅海行動》《少年的你》等電影。2020年1月，由其主演的電視劇《新世界》播出，引發(fā)熱議。

電視劇《新世界》海報，尹昉（中）飾演徐天。

尹昉生于湖南，但人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漂在北京。

11歲，他獨自從長沙北上，到豐臺區(qū)的北京戲曲藝術職業(yè)學院學芭蕾?！翱傄詾楸本┰诤＿叄裁幢焙?、什剎海，去了才知道全是湖?！?/p>

16歲，他考進北京師范大學舞蹈系，搬到了海淀。4年時間，除了跳舞，還攻讀工商管理作為第二學位。“天天想著考哈佛商學院，就知道大家對成功的定義都是柳傳志那樣的?！苯Y(jié)果畢了業(yè)，投了五六份簡歷，只被一家演藝公司看上，拿著2000多元工資度日如年?！疤貏e沮喪、特別迷茫，一年半就辭職了。”兩年后，尹昉重操舊業(yè)考入北京當代芭蕾舞團，商學院的夢想就此終結(jié)。

24歲，他被崔健看上，主演了這位京城老炮兒的電影處女作《藍色骨頭》，一只腳邁入演藝圈。之后10年，尹昉邊跳舞邊演戲，拿過舞蹈大獎，去過戛納電影節(jié)，靠《紅海行動》《少年的你》等熱片走入大眾視線。

今年，尹昉34歲，主演了人生中第一部電視劇《新世界》，講的是1949年解放前夕的北平城。這部劇收視奪冠，又爭議不斷，而最大的爭議點之一，就落在了尹昉飾演的徐天身上。

演戲演到“盜夢空間”

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環(huán)球人物》記者和尹昉約定的采訪只能隔空進行，一個“電話粥”從晚飯煲到夜宵。散漫聊天容易讓人卸下心防，對話很快來到敏感問題。

記者：有網(wǎng)友說春節(jié)假期瘋狂追《新世界》，一邊熬夜一邊罵，怎么會有這么腦殘的男主角？

尹昉：其實我能接受有人不喜歡，但沒想到那么多人討厭他。我還特地問一個發(fā)小，煩不煩徐天，他說煩，太欠抽了。

記者：現(xiàn)在豆瓣評分掉到六點多。

尹昉：這個遠遠低于我的預期，一開始出來八點幾。現(xiàn)在到了六點幾，我就看大家評論，可很多人寫的還是很難說服我，這是不是代溝??？

記者：你自己看的時候，覺得有什么問題？

尹昉：更多還是總結(jié)自己的表演，前期拍攝有一些包袱。

包袱，一層是角色給的，一層是自己加的?！缎率澜纭芬还?0集，所有故事都發(fā)生在北平解放前的22天里。主人公是三個結(jié)拜兄弟，面對即將到來的新世界，金海（孫紅雷飾）懼怕逃避，鐵林（張魯一飾）與虎謀皮，唯有初生牛犢的小警察徐天一路狂奔，橫沖直撞地尋找真相。這是一個永遠在腦充血的角色，為調(diào)查未婚妻死因惹下無數(shù)事端，坑爹坑哥坑全家，被觀眾稱為“奔跑的二愣”。

“我本身是比較平靜的人，演這角色就得一直把自己調(diào)到很沖的反應機制里，把那種對抗性很直接地展現(xiàn)出來，狀態(tài)就會很緊。現(xiàn)在看來還是應該再松一點?！?/p>

緊張從拿到劇本就開始了。開拍前5個月，尹昉提前進組，劇本圍讀時被導演徐兵當場指出“口條不好”。接下來幾個月，他每天練貫口，等開拍時已經(jīng)把自己的所有臺詞背得滾瓜爛熟。“拍的時候天天做夢?！币鼤P如此描述第一次主演電視劇的壓力，“夢也分深淺，淺的時候就夢到在拍戲，深的時候完全是戲里的故事，像盜夢空間一樣，分不清戲里戲外?！币淮蜗聭蚝凸ぷ魅藛T聊天，他突然無意識地喊了一句：“田丹（劇中女主角）該怎么辦?。俊卑焉磉吶藝樍艘惶?。

他還發(fā)明了一種“自虐表演法”。一場面對嫌疑犯的戲，需要強烈的爆發(fā)力，他就通過不斷憋氣、蹲起找狀態(tài)，讓自己缺氧，結(jié)果真暈了過去，“啪”的一聲正臉著地，下巴全是血?！皶灥箷r我不知道，醒來也不知道在哪兒，就以為做了個夢，我說我找著感覺了，趕緊拍。紅雷哥說你這都磕出血了，去醫(yī)院！結(jié)果縫了四五針?！?/p>

“那時組里有個演員在寫論文，我就跟她講我這方法叫自主神經(jīng)連接中樞神經(jīng)表演法，就是你用生理的感覺去帶領表演的方式。因為徐天就是個不走腦子的人，所以我也不走腦，先走腎（腎上腺）?！?/p>

《新世界》拍了170天，尹昉每天都是緊張加脫水的狀態(tài)，殺青那天他突然就崩潰了，哇哇地哭?！跋裥『⒛菢?，哭得特慘烈。這個角色太濃烈了，有點舍不得?！?h3>舞蹈世界里的無足鳥

尹昉真正被大眾熟知，是2018年在《紅海行動》中飾演蛟龍突擊隊觀察員李懂。這一年，他還有另一部不那么出名的作品——《路過未來》。這是一部社會題材電影，講述第一代農(nóng)民工子女在大城市的生存故事。尹昉飾演男主角李新民，一個靠拉人“試藥”賺錢的小混混，遇上了楊子姍飾演的打工妹楊耀婷。兩個外鄉(xiāng)人展開了一次次跟生活、跟命運的拉扯。

電影開拍前，導演李睿珺帶著尹昉，在北京最熱的一天，從十里堡站出發(fā)，坐了一個多小時地鐵。一路上，尹昉十幾年的北京記憶突然再現(xiàn)，“一直出汗，一直走，一直回憶”。他覺得自己能演好這個角色，因為他理解其中的漂泊感。

小時候體弱多病，尹昉兩歲半就被母親送去少年宮學舞。“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在跳芭蕾，我一看，就跟著學了?！币粚W就學到了北京。那時候他是班里最瘦小的孩子，晚上看到年長的學生抽煙，嚇得都不敢去廁所。“總覺得他們會打我?！?年里，沒有電視、電腦，除了跳舞就是看書，圖書館里的書尹昉基本都借過，光是《哈利·波特》前三部就讀了3遍。

2002年，尹昉考入北京師范大學舞蹈系，在青春叛逆的年紀對芭蕾開始厭倦?！昂軌阂郑袞|西都有絕對標準，非常枯燥，特別煎熬?！庇谑?，他雙學位選了工商管理，下決心改行，從商掙錢。

電影《藍色骨頭》海報，尹昉飾演搖滾青年鐘華。

舞蹈《無足鳥》，由尹昉（前）編舞。

尹昉攝影作品，入選《國家地理》雜志。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覺得這是社會給出的一個標準的夢想?！?/p>

18歲，尹昉大三，生日過完父母就離婚了。他回長沙勸和，畫了裝修草稿，想用“新家”留住父母的婚姻，結(jié)果房子沒裝好他就得回學校，再回來母親已經(jīng)搬走了。從那以后，他就很少過生日，也很少回長沙。

大學畢業(yè)，尹昉當過導演，做過公司行政，最后變成無業(yè)游民飄蕩半年多。2007年，德國現(xiàn)代舞大師皮娜·鮑什來北京演出，尹昉在臺下，一段《穆勒咖啡館》讓他重新認識了舞蹈?！拔抑皼]有正兒八經(jīng)看過這樣的現(xiàn)代舞，特別震撼，重新勾起了我想跳舞的欲望，我就重新開始上課、練功?！币荒旰螅本┊敶爬傥鑸F招新，尹昉投了簡歷。面試那次是他第一次編舞，挑了一段3分鐘的巴赫曲，沒有主題，沒有規(guī)定動作，沒有要求，完全自我解放地展現(xiàn)身體?！皼]想到跳舞可以這么真實和純粹！”他重新成為舞者。

那些年，尹昉在北京各處跳舞，過著流浪藝人一般的生活。他在798藝術園區(qū)里跳舞，爬上樹，蒙著眼，磕傷了鼻子;他在先鋒劇場排過“特別傻”的劇，沒有燈光，給每位觀眾一只手電筒，演員在黑暗里跳舞，在臺上吃西紅柿;他還召集國內(nèi)外舞者，在MOMA藝術中心的書店里即興舞蹈，沒有音樂和道具，穿梭在人群里……同行都笑他，跳舞搞得跟玩地下音樂的人一樣。

“那段時間給了我另一種感覺，既飄渺又真實，飄渺在于活得很不現(xiàn)實，真實在于我真正接受了生命里的每一份體驗與感受。”2010年，尹昉創(chuàng)作舞蹈《無足鳥》，靈感來自王家衛(wèi)的電影《阿飛正傳》：世界上有一種鳥，沒有腳，它只能一直飛，飛累了就睡在風中，這種鳥一輩子只會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時候。

他說：“漂泊感成為我最重要的感受，也是時代的普遍感受。”也是在那一年，他的舞蹈表演被崔健看中，搖滾教父邀請他主演自己的處女作電影《藍色骨頭》。

演戲就像《奇葩說》

崔健是尹昉演戲天賦的發(fā)現(xiàn)者?！端{色骨頭》開拍前，尹昉只被安排在戲中跳段舞，但男主角遲遲找不到人選，崔健就隨意挑了一段讓他試戲?！澳悴恢浪噾虻母杏X有多好，真實、自然、內(nèi)斂，就是我希望的鐘華的樣子?！边@是電影上映后崔健給的評價。

《藍色骨頭》文藝、敏感，既有特殊歷史背景下的愛情故事，也有當代搖滾青年的自我實現(xiàn)，還有兩代人的離奇糾葛。尹昉飾演的鐘華，是一名搖滾音樂人兼網(wǎng)絡黑客，壓抑矛盾又帶著些理想主義。尹昉覺得，這仍是迄今為止與自己內(nèi)心世界最相似的角色。

相似的還有部分經(jīng)歷?！拔夷赣H和電影中的母親很像。我媽是個文藝青年，所以從小就送我去跳舞。她一生經(jīng)歷了很多挫折，但是內(nèi)心非常強大、叛逆又獨立，我很大一部分性格就是受她影響?！?/p>

2014年，審核長達4年的《藍色骨頭》上映，尹昉已經(jīng)是圈內(nèi)有名的舞蹈演員了。4年時間里，他登上了國家大劇院的舞臺，拿過眾多編舞大獎，入選中國舞蹈協(xié)會培育計劃，到瑞士駐留創(chuàng)作……“也差不多那個時候，我媽生了重病，我覺得不能到處演出，就開始拍戲，可以讓她在劇組待著，方便照顧。”母親是在2015年，尹昉拍攝電影《火鍋英雄》時去世的。在最后的時間里，母親對他說：“希望你能有個家?！?/p>

2018年，《紅海行動》大獲成功，而立之年的尹昉逐漸將事業(yè)向表演傾斜。談到表演感悟，尹昉給記者推薦了一本書，美國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的《正義之心》?！斑@本書分析人的道德觀念的評判是從哪來的，為什么我們總是堅持‘我對你錯。從演員角度來說，就是學著去分析每個人、每個角色的合理性?！?019年10月，電影《少年的你》引發(fā)現(xiàn)象級討論，而尹昉飾演的警官鄭易因騙女主角認罪遭到了部分觀眾的“嫌棄”。于是，他專門跑到知乎上發(fā)了篇文章，講采訪警察、請教心理醫(yī)生得出的結(jié)論，以及自己對角色內(nèi)心的揣摩：“鄭易不只為了司法公正，更是為了守護善良的少年心。”

“以前，我可能都是憑著直覺和本能去演，像舞蹈一樣。但是《少年的你》讓我學著分析角色，走進人物內(nèi)心?！币鼤P說，“我突然發(fā)現(xiàn)，演戲有時候像《奇葩說》，你得為自己的角色辯護?！?/p>

這之后，尹昉的采訪也多了起來，有記者問他如果可以改變家庭的一件事，是什么？他回答：希望父母沒有離婚。想要讓什么重現(xiàn)？他回答：讓媽媽重生。

尹昉與《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起現(xiàn)在想來最好的一段時光。2014年，他在瑞士駐留創(chuàng)作，內(nèi)心特別安靜自由。他經(jīng)常晚上到湖邊看天鵝睡覺，“像云一樣，會跟著水在飄”。寂寞了還能給媽媽打個電話?！艾F(xiàn)在，我有時看到云會想到她，看到星星也會想到她?！彼f。

如今，演戲與舞蹈之外，尹昉把其他時間都留給了旅行：攝影、沖浪、滑雪，和旅途上的人相遇……

“其實都是在尋找意義吧？”他說，“跳舞也好，演戲也好，旅行也好，都是在體驗中尋找意義。對我來說，目標是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是在過程中尋找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