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章以江南碩儒胡石予的詠梅題畫詩、秋風詩以及詞作為研究對象，對其創(chuàng)作背景、藝術(shù)特色以及思想價值進行分析，探究胡石予詩詞創(chuàng)作的典范性。

關鍵詞：江南碩儒 胡石予 詩詞創(chuàng)作

百年人事莽無端，且倒芳樽作達觀。載客江湖孤艇穩(wěn)，冶詩天地一爐寬。

河山索寞無生氣，梅竹蕭騷有歲寒。啼鳥數(shù)聲驚曉夢，東風初度小闌干。

詩名為《百年》，出自江南碩儒胡蘊石予之手。2018年，恰逢石予先生誕辰150周年，此詩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先生達觀沖淡、詩畫人生最好的寫照。

胡石予（1868—1938），名蘊，字介生，號石予，多以號行。別署石翁、瘦鶴，半蘭舊廬等，昆山蓬閬鎮(zhèn)（今蓬朗街道）人，是我國著名的教育家、畫家和詩人。早年任教于蘇州公立第一中學堂（俗稱草橋中學，民國后更名江蘇省立第二中學，今蘇州市第一中學），教授國文和修身課二十余年，又曾斷續(xù)在私立振華女學、江蘇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和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兼國文課。其弟子中名家輩出，鼎鼎大名如教育名家葉圣陶，歷史地理學的開拓者歷史學家顧頡剛，現(xiàn)代報業(yè)大王、著名文史掌故作家鄭逸梅，古籍版本學家、目錄學家和書法家顧廷龍等，再如雕塑家江小鶼，著名作家范煙橋等均受業(yè)其門下。

石予先生一生工詩善畫，與武進錢名山、金山高吹萬并稱為“江南三大儒”。 畢生作詩近萬首，撰文數(shù)十卷，匯編成帙的有《半蘭舊廬詩稿》《半蘭舊廬文稿》《秋風詩》《梅花百絕》《后梅花百絕》《錦溪集》《章村詩存》《半蘭舊廬詩話》《炙硯詩話》《畫梅贅語》《松窗瑣話》《半蘭舊廬雜鈔》《半蘭舊廬隨筆》《詩學大義》《四史要略》《讀左繹誼》《縹緲史》《岳家軍》等十多種，除極少數(shù)曾印行外，大多未及付梓。1912年，胡石予以不惑之齡入南社，因詩才敏捷、詩風沖淡雋永被尊為南社詩翁之一，柳亞子更將其與八叉手成八韻的溫庭筠、七步成詩的曹子建并稱，有“八叉七步”之譽。

一、 “我為我寫照，瘦有梅花意”

胡石予善于畫梅，且其畫梅自成一格：喜畫墨梅，喜用巨幅，畫必撰詩。題畫詩是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中非常重要的一種題材。詩的內(nèi)容或抒發(fā)作者的情感，或探討藝術(shù)的見地，或詠嘆畫中的意境。

“香草美人”的諷喻傳統(tǒng)可以上溯至屈原。借花草特有的芬芳與色彩，人們將其擬人化，賦予其人的性格特征。周敦頤《愛蓮說》：“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泵?，無論是梅枝還是梅花，一直深受古代文人的偏愛與推崇，松、竹、梅并稱“歲寒三友”，梅、蘭、竹、菊則是“四君子”，這其中，梅都赫然在列。那大抵是因為梅傲雪和清香的品質(zhì)。

歷朝歷代的文人們，都從這些被人格化的花草上找到自己靈魂的寄托和依賴。其曲折多姿，迎雪吐艷的鐵骨冰心冷艷之美，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精神的象征?！懊菲搡Q子”如林逋；“窮冬萬木立枯死，玉艷獨發(fā)凌清寒。鮮妍皎如鏡里面，綽約對若風中仙”a如歐陽修；“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眼清淚”b如情恨悠悠的李清照；更有姜夔之《暗香》《疏影》等。

石予愛畫梅，且喜畫墨梅。亦是有淵源。元代詩人王冕一生愛梅，種梅、詠梅，又畫梅?！赌贰肥瞧渥灶}之作。

吾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

此詩開頭兩句直接描寫墨梅，最后兩句盛贊墨梅的高風亮節(jié)，贊美墨梅不求人夸，只愿給人間留下清香的美德，實際上是借梅自喻，表達自己對人生的態(tài)度以及不向世俗獻媚的高尚情操。

石予先生畫梅五十余載，作畫必題詩。如果說畫是先生審美意趣的體現(xiàn)，那么詩則是先生情懷的有感而發(fā)。

題畫詩詞，古已有之。與西方的藝術(shù)形態(tài)中“詩畫分離”“詩畫異質(zhì)”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不同，中國的畫與詩是可以融合和交叉的。中國畫和題畫詩，畫為視覺的藝術(shù)，詩為語言的藝術(shù)，兩者在構(gòu)思立意上可以相互補充，渾然一體。追溯中國題畫詩的源頭，有學者認為當起源于屈原的《天問》 。c學界普遍認為唐代是題畫詩發(fā)展真正成型的時期，“從《全唐詩》看，上起李白，下至五代的荊浩，有七十多位詩人作題畫詩一百三十余首”d。而真正認識詩畫之間關系的，當屬北宋的蘇東坡。他在評價唐代詩人王維的《藍田煙雨》 詩時提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眅蘇軾提出了“詩畫一律”理論，并將其界定為“天工與清新”f。到了宋代，詞的出現(xiàn)，詞與畫又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完美結(jié)合，出現(xiàn)了題畫詞。題畫詞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唐張志和的《漁歌子》 。g清代，無論題畫詩還是題畫詞，在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都較前代有著長足的進步，是空前繁盛的時期。根據(jù)中國古典繪畫的內(nèi)容，我們通常將其分為山水、人物、花鳥蟲魚三大類，那么，題畫詩詞也相應可以分為這三類。

胡石予畫梅題詩，屬于花鳥蟲魚類。而其所處的晚清，特別鴉片戰(zhàn)爭以后，山河破碎，飽受蹂躪。列強的堅船利炮將中國的壯美河山轟炸得滿目瘡痍。因此，胡石予喜畫墨梅一定程度上亦是社會現(xiàn)實在文人作品中的某種寫照。胡石予的梅花詩大抵可以分成幾類。

首先，借詠梅以交友唱和之作。如南社社友胡寄塵索其畫梅，石予畫成，題詩云：“爾我未識面，結(jié)想在夢寐。我為我寫照，瘦有梅花意。君貌復如何，倘與花無異。”借詠梅而述懷，尤其是“我為我寫照，瘦有梅花意”之句，更與其“鰥生畫梅三十年，題畫詩亦千百首”相呼應，彼時，胡寄塵與胡石予并未及謀面，通過詩歌唱和而彼此交游。

又如其給高天梅畫梅，題詩：“淫霖作秋患，遂傷禾與棉。吾民生活事，哀哉聽諸天。兀坐思愈苦，寫梅心自憐。故人久不見，乃尋翰墨間。風雨猶未已，對此將何言。”生活愁苦，故人無法時常相見，借詩歌問候，也是借詩歌述懷。

因此，詠梅詩中第二類也是最為常見的一類，便是述懷詩。如“冬菜湯和豆瓣香，咸酸味最耐人嘗。如斯淡泊宜消夏，寫幅梅花引興長”，“自是人間懶疏才，不宜金殿玉樓臺。窮檐古屋誰知己，竹偃籬根松臥苔”，“玉笛江城聽落花，故人離索又天涯。一枝破筆三杯酒，滿屋詩聲客在家”。這些詩讀來淡泊，坦然，是詩人雖身處亂世，卻不為所動的真實寫照，其或即景生情，或直抒胸臆，得體恰當，意境沖夷。

與一般的題畫詩不同，胡石予的畫梅詩，還有一類關注現(xiàn)實社會，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功用。這類詩歌數(shù)量并不多，卻是這位江南碩儒人格魅力的最好寫照。據(jù)鄭逸梅《昆山胡石予先生年表》記載：“庚戌 1910四十三歲……鄉(xiāng)多盜，先生畫梅，與周署東、李君默同赴王廢基營謁林統(tǒng)帶，以梅贈之，請派兵駐防，統(tǒng)帶如其請，桑梓得安，因作畫梅請兵歌。”h畫梅請兵，應該是石予先生平生得意之事。雖然是一屆書生，無法戎馬一生，戍守家國，但是借畫梅，請來駐防，以安鄉(xiāng)民，這是看似柔弱的文人書生另一種保家衛(wèi)國的方式，正如其《畫梅請兵歌》中寫道：“平日喜寫梅，消閑無掛礙，一自索者眾，攢眉等償債。豈知衛(wèi)桑梓，用作請兵畫?！瓡嫳疽惑w途，苔岑詎分界，盍寫老梅株，投贈為紹介?！冈振v防兵，移撥五日內(nèi)，閭閻得安枕，闔境咸稱快?！埍获诚桑嚵痔砑言?。……”這首歌行體長詩，是胡石予眾多題梅花詩中的佳作，也是其古風詩歌的佳作，全詩借畫梅敘事，將如何請兵駐防以安桑梓的經(jīng)過緣由交代的清晰自然，一氣呵成，且書生意氣，躍然紙上，這也是胡石予借詩歌關心民瘼的真實體現(xiàn)，具有很高的現(xiàn)實主義意味。

二、 “萬里山青杜甫詩，等閑頭白岳王詞”

杜甫，唐代著名詩人，因其詩風沉郁頓挫，憂國憂民，有“詩史”之稱。杜甫生活在唐朝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時期，其詩多涉筆社會動蕩、政治黑暗、人民疾苦，反映當時社會矛盾和人民疾苦，記錄了唐代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巨變，表達了崇高的儒家仁愛精神和強烈的憂患意識，稱為“世上瘡痍，詩中圣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是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代表作。

胡石予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多次提到了“杜詩”，提到了“杜甫”，如“萬里山青杜甫詩，等閑頭白岳王詞”。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十分推崇《秋風詩》，將其比作杜甫之“詩史”：

《秋風詩》，石予紀事之作也。其作始何時，辛亥八月十九日（1911年10月10日──校者注），武漢風云飛傳東南，石予于是有詩。其第一首第一句有秋風字，遂以名其篇也。詩中秋風字屢見不一見，故一續(xù)再續(xù)乃至數(shù)十續(xù)，終以名其篇也。石予作詩時，其友人陳去病方創(chuàng)《民蘇報》，讀石予詩，每至佳處，擊節(jié)賞之，以為有噌吰鏜鞳之聲，遂錄以入“文苑”，題曰《紀事詩》，而石予自題則仍曰《秋風》也。既而《民蘇》以費絀止，石予亦以草橋公校暫停課歸。自秋徂冬，朔風凜冽，紀事詩日續(xù)未已，以八月十九日故，則仍曰《秋風》也。秋風秋風，迅厲迅厲，振落枯槁，天地義氣。仆亦壯夫，近乃病胃，體力日衰，其何能濟。既恥雕蟲，仍為不諱，非曰自娛，直當言志。知我罪我，我心不系，此石予《秋風詩》之所由作也。十月十三日（1911年12月3日──校者注）敘于半蘭舊廬，則南京全城光復之第二日也。

胡石予的《秋風詩·自序》，曾收入《南社叢刻》第九集，是胡石予本人以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史料，同時，詩歌中大量關于辛亥革命的記錄，更具有珍貴的價值。于辛亥年中秋節(jié)（1911年10月6日）在高天梅、余天遂、柳亞子的介紹下加入南社，遂積極參加南社活動。10月10日（農(nóng)歷八月十九日）夜武昌起義消息傳至蘇州城，胡石予歡欣鼓舞，密切關注革命形勢發(fā)展，在蘇州發(fā)表慷慨激昂的演講，非常有鼓動力，聽眾常常報以熱烈的掌聲。

在這段時間，胡石予每日看到報載重大新聞，作詩記之，積極用詩筆宣傳辛亥革命，至1911年12月29日選定孫中山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止，成《秋風詩》七律66首。其詩熱情謳歌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辛亥革命志士，無情鞭撻昏庸腐敗的清王朝統(tǒng)治者，表達了對袁世凱企圖篡奪革命成果的擔憂。詩稿的前一小部分曾發(fā)表于其好友陳去病當時創(chuàng)辦之《民蘇報》，陳去病每天捧讀，不禁連連擊節(jié)，以為有噌吰鏜鞳之聲，激賞不已。胡石予生前特別珍視《秋風詩》，單獨抄成一冊珍藏。

《秋風詩》中既有對革命的歡欣與支持，如《四續(xù)秋風詩》：“喜聽市井民兵頌，共說清廷君主非?！薄毒爬m(xù)秋風詩》：“千載全翻皇帝局，萬方共餉國民軍?！薄抖睦m(xù)秋風詩》：“安危須仗出群才，生面今朝看到開?！庇钟袑O中山革命的堅決支持與擁護，如《十七續(xù)秋風詩》：

一士他邦負盛名，郵書已報動歸旌。

萬千里外程何遠，三十年來志竟成。

自昔周流為憂國，有聲世界復知兵。

同胞望歲人人切，秣馬脂車滿路迎。

自注：滬上得孫中山電，即日歸國。日本富于軍事經(jīng)驗之某君嘗推孫為尤長于兵學。

同時，他還以敏銳的革命眼光分析了當時的革命時局，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袁世凱試圖竊取革命果實的陰謀。如《二十五續(xù)秋風詩》：“從頭收拾舊山河，日月遷延嘆擲梭。再倡帝秦梁客少，倘驚歸漢楚人多。已看挾纊三軍樂，會聽聯(lián)營四面歌。狡譎漫施盜賊計，早知力屈始求和?！庇凶宰⒃疲骸疤剖褂蓾h蒞滬，頗訝東南民心之固，漸變君主立憲宗旨。北伐隊棉農(nóng)皮衣已一律制就。袁世凱陰縱群賊侵略，猶詭言致辨?！庇纱丝梢娖渲鲝堃约皩ν讌f(xié)與陰謀竊國之人的深惡痛絕。

俄國思想家普列漢諾夫說過：“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中心的一環(huán)，都有這種為時代所規(guī)定的特色所在。在世界范圍內(nèi)，近代資產(chǎn)階級民族民主革命由西向東，如果說，這獨具特色的一環(huán)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德國，是那抽象而深刻的古典哲學；在19世紀的俄羅斯，是革命民主主義者的文學理論與批評；那么，在近代中國，這一環(huán)節(jié)就是關于社會政治問題的討論了。燃眉之急的中國近代緊張的民族矛盾和階級斗爭，迫使得思想家們不暇旁顧，而把注意和力量大都集中投放在當前急迫的社會政治問題的研究討論和實踐活動中去了。因此，社會政治思想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占有突出的位置，是它的主要組成部分。其他方面的思想，如文學、哲學、史學、宗教等等，也無不圍繞這一中心環(huán)節(jié)而激蕩而展開，服從于它，服務于它，關系十分直接?！眎19世紀的中國社會，處于變與不變的兩難境地之中。西方列強用他們的堅船利炮轟開了中國閉關鎖國的大門，伴隨著一次次的軍事襲擊以及不平等條約的簽訂，滿清政府的統(tǒng)治岌岌可危，幾千年來封建專政的王朝有可能在一夜之間傾覆。這些災難深重的社會現(xiàn)實，使得社會各界開明人士憂心忡忡。中國的詩歌，“從一開始就創(chuàng)立了關心并反映民瘼的傳統(tǒng)。從《詩經(jīng)》中的《伐檀》《碩鼠》諸篇，到杜甫的‘三吏‘三別，以及白居易的新樂府，這種傾向一直十分明顯”！ 0。 這種關心民瘼的傳統(tǒng)，被歷代文人很好地保存了下來。而胡石予也很好地繼承了歷代詩人的這種關心民瘼的中國詩歌優(yōu)良傳統(tǒng)，《秋風》則是最好的體現(xiàn)。

三、“林影橫斜，新詩題上綠窗紗”

如果說詩是胡石予激越胸懷、跌宕豪情的凌云壯志的體現(xiàn)的話，那么胡石予在他的詞作中體現(xiàn)其真摯、淡然，在亂世中坦然處事的人生哲理。他的詞作不多，偶有所作，也屬別有風格。如他的兩首《浪淘沙》：

情緒亂如麻，流水年華，春花零落又秋花。渾似關河千里隔，室邇?nèi)隋凇?排遣閑愁無一是，且醉流霞。

——《浪淘沙》 （其一）

長夜又綿綿，寒透衾邊。頻繁轉(zhuǎn)側(cè)百愁牽。未到五更推枕起，短燭重燃。 舊夢墮荒煙，風雨年年，重陽節(jié)近奈何天（九月朔日亡妻忌辰）。黏壁尚留腸斷句，塵滿殘箋。

——《浪淘沙》 （其二）

眾所周知，詞來源于民間。隨著唐代商業(yè)的發(fā)展，都市的興起，為適應社會文化生活的需要，同時由于音樂、詩歌的發(fā)展，詞在民間就流行起來。后來，詞這種文學樣式漸漸為文人士大夫所接受，但所謂“詩莊詞媚”，詞也只是“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手，按拍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妖嬈之態(tài)”！ 1的“小道末技”；到了清代，隨著清詞中興的深入，詞人尊體意識的強烈，詞漸漸擴大了其詞境，成為可以與詩并駕齊驅(qū)的一種文學樣式，不僅詩可以言志，詞亦然。但相較于詩來說，詞的抒情功能還是更勝一籌。胡石予的這兩首《浪淘沙》就很好地體現(xiàn)了詞的抒情功能。

仔細研讀這兩首詞，清新雋永，清深意長，尤其是第二首，堪稱悼亡佳作，有東坡居士《江城子·十年生死》之妙。石予先生與其夫人曹桂貞伉儷情深，1929年，夫人患肺炎，不數(shù)日病逝。胡石予所作悼亡之作“哀思動人”，有“褐衣太薄常憐我，片影空留無一辭”之句?！独颂陨场罚ㄆ涠┥习腴爺⑹拢瑢⑾壬L夜孤枕無眠之形刻畫得栩栩如生，下半闋記夢寫情，重陽佳節(jié)雖近，但斯人已逝，愁腸百結(jié)。也因此，高吹萬所撰《胡君石予元配曹夫人墓志銘》中說：“語皆絕痛?！?/p>

先生晚年，逢中日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蓬閬位于昆山東部，瀕臨前線，1937年11月15日，昆山淪陷，石予先生與家人乘舟西撤，至安徽銅陵路途遇阻，因此，避居于章村。時年七十一歲，又病體抱恙，作《亂離詩詞》數(shù)十首。其中有詞作《醉太平》《憶秦娥》《臨江仙》《采桑子》和長調(diào)《鶯啼序》。文學史的創(chuàng)作，常常會提及，所謂“國家不幸詩家興”，近代中國被西方列強打開門戶的同時，卻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進一步發(fā)展的時期。由于國家動蕩不安，社會分崩離析，戰(zhàn)爭頻仍，文人們不能像宋代的文人雅士一樣吟風弄月，他們被從書齋中趕了出來，直面戰(zhàn)爭，直面人生。這時候，詞不再只是一種“花前月下”的把玩品，而變成了一種抒寫工具。抒寫家國的破碎，民族的危亡以及身世的漂泊。正如王易在《詞曲史》中所說：“迨光緒中葉以降，變亂紛乘，內(nèi)外交迫，憂時之士，怵于危亡，發(fā)為噫歌，抒其哀怨，詞學則骎骎有中興之勢焉。迄于鼎革，著述之盛，不讓于唐?！?！ 2胡石予，作為一代碩儒，詩文創(chuàng)作有慷慨義氣之態(tài)，六十六首《秋風詩》暢寫革命風云，而在詞作中，竭盡抒情之能事，字里行間，透露著戰(zhàn)亂時代，文人身世飄蓬之慨嘆。如《醉太平》中的“好風楊柳依依，怕江鄉(xiāng)絮飛”，《憶秦娥》中的“小詩那便夸珠玉，客愁慣寫凄涼曲。凄涼曲，短窗細雨，孤燈殘燭”，都抒寫了國破家亡，流落他鄉(xiāng)的貧病之感，情辭哀婉、凄涼。而《臨江仙》、《喜遷鶯》則是胡石予晚年境況的真實寫照。

魂斷江邊病客，鷦巢要覓殘枝。孤僧枯廟冷山陂。鬢眉來一叟，留我息家祠。 從此蝸廬久蟄，隆冬又到春時。仆人扶掖苦支離。齏鹽薪米事，生命且維持。

——《臨江仙》

荒江累月，歷蕭瑟寒風，凄涼薄日。吮墨孤吟，攤書小坐，悔未僧堂參佛。莫問荊榛路梗，且自茍全生活。歸途阻，奈一千余里，海天遼闊。 伊郁，嘆此際尺素稽遲，銷瘦儂肌骨。牖掩光曛，門開冷透，日夕壓廬春雪。漫道山柴將盡，又怕薺蔬難掘。仆人苦，亦同吾憂悶，無言可說。

——《喜遷鶯》

“仆人扶掖苦支離。齏鹽薪米事，生命且維持?！笔柘壬砟昊嫉ざ局钢Y，右足不良于行，步履維艱，避禍滬上，輾轉(zhuǎn)銅陵章村，《臨江仙》這兩句詞可謂先生的自畫像，同時，也畫出了這一時期文人的困頓寥落。這一境況，在《鶯啼序》中亦比比皆是，“莫問荊榛路梗，且自茍全生活。歸途阻，奈一千余里，海天遼闊”，“漫道山柴將盡，又怕薺蔬難掘。仆人苦，亦同吾憂悶，無言可說”。先生最后客死他鄉(xiāng)，而“歸途阻”一句，描畫出了因戰(zhàn)亂而流離失所的真實境遇，“仆人苦”作為結(jié)句，更是有很強的畫面感，將滄桑凄苦、相對無言的主仆二人描畫得栩栩如生。在這一點上，不得不說胡石予之詞作雖不多，但情辭懇切，抒情真摯，描摹敘事逐層遞進，有“詞史”之態(tài)，也為了解當時的戰(zhàn)亂局勢和人民的流離之苦提供了寶貴的資料，有很重要的史料價值。

胡石予去世，南社舒新城、金兆梓合挽云：“行誼類郭有道王彥方，居江海而潛身，默化鄉(xiāng)邦如時雨；詩才追范石湖陸務觀，寫田園以托志，別開蹊徑見高風?！?！ 3作為一代江南碩儒，執(zhí)掌杏壇如春風化雨；精通書畫而高潔淡雅；詩詞萬首且胸懷廣闊，正如他百年詩自述的那樣：“載客江湖孤艇穩(wěn) 冶詩天地一爐寬”。胡石予是一代文人的典范，骨子里浸透著文人的堅貞和浪漫，在自己的書、畫、詩詞中書寫千載的光輝。

a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753頁。

b 〔宋〕李清照著，徐培均箋注：《李清照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頁。

c 任秉義：《中國畫題畫詩的源流》，《美苑》1985年第4期，第16頁。

d 趙蘇娜：《故宮博物院藏歷代繪畫題詩存》，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e 蘇軾撰，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209頁。

f 關于詩畫合一、詩畫關系的研究，學界已有很多成果。此處不再一一贅述。南京藝術(shù)學院劉曄的博士論文《中國傳統(tǒng)詩畫關系探究》（2004年）對傳統(tǒng)詩畫關系做了詳細考究，此處參其觀點。

g 參見南京大學文學院夏志穎博士論文《乾嘉詞壇專題研究》（2010年），第80頁。

h 鄭逸梅：《昆山胡石予先生年表》，引自《胡石予研究資料輯存》，未刊稿，第40頁。

i 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75頁。

j 張宏生：《清代詞學的建構(gòu)》，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頁。

k華鐘彥：《花間集注》，中州書畫社1983年版，第1頁。

l 王易：《詞曲史》，上海書店影印本清1989年版，第453—454頁。

m 鄭逸梅：《胡石予先生小傳及其他》，引自《胡石予研究資料輯存》，未刊稿，第35頁。

作 者： 陳璇，南京大學文學博士，蘇州市職業(yè)大學吳文化研究院副院長，研究方向：明清文學與文化。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