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璟
“時代的輪子逐漸向前演進著,人生底浪花亦同樣的起伏不平,生死病老別離相聚,人世的多變你可猜測得到呢?”寫下這句話的人叫培軍。1948年,他是國民黨的軍官,被解放軍圍困在長春城內。敗局幾乎已經注定,問題只是會以何種方式結束這場戰(zhàn)爭。他也不知道自己最終的命運如何,只能在給伴侶的信里,寫下這些命運無常的感慨。這封信,最終未能寄出。
“十年來,我想著那出門在外、遠不知天邊的山兒,我眼里含滿了淚。他難道還會活在人間嗎?忘記是哪一天,我記得好像是有一只燕子帶來了一封長長的山兒的家信。啊,那不是夢吧!起初,我還終日不斷地想念著我的兒子,現在十年了,也許他再不會存在于人間了,以后我便有時想起,卻又很淡漠地從我的心坎間掠過,也許很少再憶起這令人心腸欲斷的兒子的事?!?/p>
寫這封信的人叫許英,原名許彭山,也就是“山兒”。1948年,他是東北人民解放軍4縱12師35團2營的教導員。離家十年,少有聯系。他想象著,母親大概會如上一段信中描述的那樣,想著自己。“媽,你是這樣的想念著你的山兒嗎?現在我回來了,我這封信如果能寄到你的面前,就好像我回到你的面前一樣?!?/p>
這封信,最終也未能寄出。
他們寫這些信的時候,持續(xù)了4年的國共內戰(zhàn)已經接近尾聲。這些仍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年輕人的信中,流露出對那段時期的不同看法,以及他們最真實的情感。
自1945年國民黨挑起內戰(zhàn)后,共產黨與之進行了4年的解放戰(zhàn)爭。據195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發(fā)布的《解放戰(zhàn)爭4年綜合戰(zhàn)績》公報,這期間,國民黨損失兵力800余萬人,解放軍損失100余萬人。這些統計中,包含投降、被俘等人數,單是傷亡人數,估計也要數以百萬計。
許英,就是其中一員。他最終倒在戰(zhàn)場上,寫給親人的家書,也未能親自寄出。
“早就做了犧牲的準備”
1948年9月,許英接到了部隊命令,要打一場硬仗。
為了保障解放軍主力對遼寧錦州的爭奪,阻擊國民黨增援部隊,解放軍東北野戰(zhàn)軍第4、第11縱隊等,決定于錦州西南塔山地區(qū),對增援錦州的國民黨軍進行防御作戰(zhàn)。
當時東北戰(zhàn)場異常膠著,蔣介石甚至親自飛到北平、沈陽,指揮作戰(zhàn)。林彪指揮的解放軍兵力低于國民黨軍隊,曾一度擔心打不下來而想放棄錦州。但最終,出于戰(zhàn)略考慮,以及中央要求,還是決定要攻下錦州。
許英也知道,這場仗極為兇險?!皯?zhàn)役之前,他就說這場戰(zhàn)斗比較險惡,(他說)我有可能就下不未了?!痹S英的侄子許卓亮后來尋訪叔叔的戰(zhàn)友才發(fā)現,許英當時“早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許卓亮從許英戰(zhàn)友處得知,叔叔工作能力很強?!八浅S兴剑o營里邊講話,腔調抑揚頓挫,語言也流暢,就像教書一樣?!彪m然許英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但在戰(zhàn)友看來,其動員能力、打仗能力、思想工作能力都很強。
他提前將工作筆記交給其他戰(zhàn)友,懷里揣著另外兩封家書上了戰(zhàn)場。兩封家書,一封寫給母親,一封寫給兩位弟弟。時間都是8月20日。
“他在攻下鞍山以后,得知老家這邊解放區(qū)已經通信了,就開始在鞍山寫信。寫完之后想找機會再發(fā)。”許卓亮說。
但一直到打塔山阻擊戰(zhàn),這兩封信都沒能有機會寄出。
在給母親的信中,自然是不能寫預感到犧牲這類話讓她擔心的。許英只是寫道,“明年我們就會打進關去,東北我們有強大的炮兵,飛機、坦克,百萬大軍將來轟轟烈烈地打進關去,全國的勝利就在眼前,那時再見吧”。
打遼陽戰(zhàn)役時,許英繳獲了敵人的一部小照相機。他給自己照了兩張照片,“自己照,自己洗”,許英寫信時,想起要給母親和弟弟們寄過去,讓他們看看?!澳憧次业臄z影技術學得還不錯吧。如果回到家里照相可以不花錢,一定給你們好好照的?!?/p>
但許英沒能等到團聚的時刻。那場戰(zhàn)斗打得異常慘烈。解放軍士兵激戰(zhàn)6個晝夜,擊退國民黨“東進兵團”數十次猛烈進攻,為主力部隊攻奪錦州爭取了寶貴時間。而他,則被敵人的子彈射中喉嚨,不幸犧牲,時年27歲。
在給兩位弟弟的信中,許英還提到了父親和哥哥。“咱們家走了兩條道路,不知父親、哥哥在什么地方。如果在國民黨那里,早就沒有前途,是死亡的道路?!痹S英寫道,“成千的將官都被我軍俘虜,士兵為蔣賊獨裁戰(zhàn)死是太冤枉的道路.應該寄信叫他們回來?!?/p>
“抗戰(zhàn)也沒有嘗試過這種滋味”
培軍意識到,自己可能回不去了。
和他有同樣意識的,還有王榮生、張仁智以及其他10萬國民黨的士兵。就在許英給家人寫信的8月,這些國民黨士兵被解放軍圍困在長春城里,缺衣少食,境況艱難。
1948年6月至8月,圍困長春期間,國民黨第七軍、第六十軍和新一軍留守部隊共10萬人守城,在孤城中執(zhí)行著“固守待援”的命令。
東北人民解放軍本著軍事包圍、經濟封鎖、政治瓦解的方針,對長春國民黨軍隊實行久困重圍、斷其供給的軍事戰(zhàn)略方針。長春城之后便與城外陸路交通完全中斷,機場被解放軍封鎖,10萬守軍只能依靠空中投放維持下去。
“空投物資是每日常有的事,前天大風,降落物資飄落得到處都是,真是空前奇觀,許多人都像見到了什么似的呆望著,漫天的百花朵。我騎著自行車到處迫近處的降落品……”國民黨軍某部汽車營一位副排長給排長的信中如是寫道。
1948年6月11日,長春守城的國民黨士兵組成了空投接受委員會,最初,空投飛機每日少則五六架,多則十余架。所投食糧以大米為主,兼少量米粉,之后則全為大米,用降落傘降落。是年7月之后,長春城的上空被解放軍控制,國民黨飛機已經不敢低空飛行,空投的物資經常投放不進城內,守軍們漸漸陷入絕境。膽小的飛機駕駛員為勉強完成任務,躲在云層上面漫無目標地投放,有的甚至直接投放至解放軍的陣地上。
對長春城里的國軍,乃至整個國民黨部隊而言,那都是一個絕望的時刻。長春城內守軍家信中最常提及的就是物資匱乏、物價飛漲。
當時在新七軍六十一師野戰(zhàn)學院工作的王榮生已兩年多未與家中父母通信。他并非不想念父母,但遠離家鄉(xiāng),環(huán)境惡劣,就是提不起精神給家中寫信。直到圍城時刻,他才強打精神,給家中去信。他在信里寫道,“光在近日以來,活活餓死的難民貧民不知多少,實太遭慘之極了。抗戰(zhàn)也沒有嘗試過這種滋味”。同時,他還提到城里官僚、奸商趁機獲利。“奸商官僚們吃得起(大米),像我們這種小職員與一幫貧民難民等簡直是不敢問津?!?/p>
王榮生寫給父母親信的落款時間是1948年4月22日,當時信中介紹的物價是:大米每斤流通券三十五萬元上下,小米三十萬元左右,普通的苞米面十八九萬,其他混雜等的面粉每斤十六七萬元。
和王榮生一樣,向家中父母抱怨長春城內物價飛漲,幾乎每封守城國民黨士兵家書中都會提及。為了維持生活,另一位國民黨士兵張仁智只得向父親寫信求匯款,“您老見信后如能匯款請急速匯來”。而在這之前,其父已經兩次匯款幫其生存下去。
“就如同黑夜里掉下一個夜明珠”
1949年10月,中國共產黨在北京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場持續(xù)了4年的國共內戰(zhàn),雖然還未完全結束,但國民黨的敗局已經注定。
新政權成立前,許家接到了許英的來信。打開一看,一封是寫給許英母親的,一封是寫給許英兩位弟弟的。
“那個時候北京和平解放了,我們那邊也解放了,一看(信,發(fā)現叔叔許英)還活著,那個時候太高興了?!痹S卓亮回憶道,當時“高興的程度,就如同黑夜里掉下一個夜明珠”。
許英在信里說,自己在東北遇到了老鄉(xiāng),知道家里已是自耕農。他擔心按照解放區(qū)的標準,家里可能會被劃分為富裕中農?!叭绻_是這樣,望母親不必難過,我們多余的土地即是剝削而來,就該退還農民,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他建議母親依土地法大綱去做,遵守政府法令,不要計較個人得失?!澳阌辛诉@為人類解放事業(yè)而斗爭的光榮兒子,你就是為人類解放事業(yè)而斗爭的光榮母親。我想母親見廣聞多、通達真理,也許早做了模范母親哩!”
許英一直擔心的父親,此時也與家人團聚了。父親看到許英的信,當即決定寫一封回信,告訴他家里的情況。結果,那封信兜兜轉轉,寄到許英的營長李文斌那里。
并沒有奇跡。許英已經犧牲了。李文斌在整理許英的遺物時,發(fā)現了那兩封未來得及寄出的家書,于是幫他放到一個信封里,寄回老家。戰(zhàn)時匆忙,未來得及交代,這才造成了誤會。李文斌收到信后,又去信許英家人,至此,許英父母才知道兒子犧牲的消息。
李文斌后來也犧牲了,倒在了衡寶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上。許卓亮后來了解到,許英信中提到的同鄉(xiāng)許金考、許洪峰,原是123師368團的戰(zhàn)士,也分別犧牲在河北的張北和豐寧。
得知許英去世后,父親經?;貞浧饍扇穗x散前的最后一面。據許卓亮回憶,爺爺(許英父親)把這些記在了日記本里。當時,因為工作變動,他和妻子商量,由她帶著四個孩子先回河北饒陽縣的老家。在那個山河動蕩的歲月,這是很尋常的事情。許英父親記得,當時在一輛廠車上,許英身披一條白色毯子,里面是一件青色小棉襖,頭戴青色小帽,同其他三位弟弟靠在一起,越去越遠,最終消失了?!斑@就是我爺爺跟許英的最后一面?!?/p>
“這些天來,連夜都夢到你”
張氏姝:
時代的輪子逐漸向前演進著,人生底浪花亦同樣的起伏不平,生死病老別離相聚,人世的多變你可猜測得到呢?而又任何人能免呢?唉!追溯既往我倆的綺情同舞同飛的甜蜜,怎能不引起我現在的痛心?。」录诺囊粋€人為國家民族為個人事業(yè)而拋開妙齡伴侶……
夫培軍
六月十八日
培軍寫給“張氏妹”的信,如今安靜地躺在吉林省檔案館。培軍是誰,至今未能查證,只知道,他是一名國民黨的軍官。短短幾行書,由毛筆寫就,字很漂亮,寄托著對伴侶的思念。
圍困在長春城內,經受著饑餓與恐懼,對親人的思念,成了很多絕望的國民黨士兵的重要寄托。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能聽到駭人的炮火,卻不知能否再次聽到親人的聲音。
長春軍運辦公處的孟化芳和妻子分開兩個多月了,困守城中,夜里他經常會夢到妻子。據他在信里說,自己和妻子“秋妹”結婚后,便沒分開過,兩人晚上和母親睡一個炕上時,還會偷偷跑進一個被窩?!斑@些天來,連夜都夢到你,有的很奇怪有趣,有時叫我還哭醒來。兩個多月孤單的生活,真也過得夠了。”但他同時又很慶幸,遠在北平的秋妹不用遭受這樣的苦。
“秋,你放心吧,我有了美麗的秋,愛我的秋,我絕不會再胡鬧,我現在沒有辦法把我的心拿來給你看。”在信中,孟化芳期待著和自己的“秋妹”日后共同努力建設家庭。
孟化芳封好信封,寄了出去。他的這封信和培軍,以及前面提到的王榮生、張仁智等人的信一起,被送往一架飛機,準備伺機起飛,運送出去。1948年10月17日,難以忍受的國民黨第六十軍臨陣起義。10月19日,新七軍及第一兵團直屬部隊被迫投誠,圍困了5個月的長春宣告解放。那架載著1300多封家書的飛機,還沒來得及起飛,就被解放軍截獲。
2000年起,吉林省檔案館開始利用各種方式尋找信的主人。2015年,吉林省檔案館和網站合作公布了家屬詳細目錄,再一次尋找這些家書的收信者和寄件人。雖然曾經分屬敵我,但家書中的惦念、痛苦、希冀,卻無不指向了戰(zhàn)爭的殘酷。在大歷史的車輪中,個體的命運如此漂泊不定,更無法掌握,甚至連一封家書,都無法確認是否能順利寄出。
因為吉林省檔案館的活動,有些士兵的家人,多年之后才終于收到這封未曾寄出的家書。不過更多的家書,已經找不到它的主人。
圍城期間,長春有一個青年學生吉凡,數次試圖穿越關卡跑出去,都被趕了回來。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適齡壯丁和高中以上學生還不準出城”,但自己依然想嘗試出城,因為“出城三里外就可以到另一個天地了”。
他是否終于成功了?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