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佐，海南海口人，海口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教育部門工作，曾在《中學(xué)時代》《春筍》《瓊山文藝》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若干篇。

夜幕悄然降臨了?；璋档膮擦种许懫鹆梭皞兇潭陌Ш柯暎灮鹣x如同幽靈一般，拖著長長的火苗，到處飛竄。月亮早已升起，高高的、亮亮的、蒼白的月光在深幽的夜空和肅殺的草地間編織著一個不得而知的世界。刀削斧鑿一樣的陡山間，一條小路驚蛇般地在荒草花叢中竄進(jìn)竄出。

我把頭從翅膀中抽出來，慢慢地睜開眼睛，眨了幾下，然后頭對明月，酣暢地長嘯一聲“咕——”，聲音在空曠的夜里如水般向四周覆蓋。

黑夜屬于我的，今晚也屬于我的！作為貓頭鷹界的翹楚，我自個兒唱了起來，然后一躍而起，展開兩只碩大的翅膀，輕輕一拍，身子便穩(wěn)穩(wěn)地飄了起來。風(fēng)倏倏地從我耳邊飄過，我胸前的羽毛也稍微有些張開。叢林是墨綠色的，竹子們低著頭，好像在沉思著什么。大葉桉昂首挺胸，神氣十足，含羞草緊閉其葉，七姊妹深藏其花。

我穩(wěn)住身子，立住翅膀，頭一探，來了個俯沖，徑直向兩只正在覓食的小野鼠沖去。嘿嘿，那兩個小東西倒也機(jī)靈，聽到了風(fēng)聲，慌里慌張地躲進(jìn)巖縫里，氣都不敢喘一聲。我頭一仰，順著余力慢慢地飄起，落在旁邊的樹丫上，冷冷地看著。我知道，巖縫并不深，只要我沖到那里用尖尖的爪子一抓，那兩只可憐的小東西肯定逃不了。

但是，我不想這樣，我剛才只是想嚇唬它們，我是想看看它們在巖縫中瑟瑟發(fā)抖的樣子。成功是一種征服，而不是一種欺負(fù)。我渴望拼搏，我渴望斗爭，我承認(rèn)我孤傲，我也承認(rèn)我清高。同伴們都早已找了個配偶，圖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閑與平靜了，而我至今仍單身一人。我不是沒有欲望，我更不是沒有讓女孩子崇拜的魅力。我只是想實現(xiàn)我真正的價值，而不想讓兒女情長牽絆我最終的信念：我必須成為強(qiáng)者。這個理想曾不止一次地在我和同伴們的心中響起，我和同伴們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有的遍體鱗傷，有的頭破血流，有的甚至死無葬身之地，現(xiàn)在剩下的都?xì)怵H了，都妥協(xié)了，他們都在父母的勸說下找了個伴侶，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了。唯有我孤身奮戰(zhàn)著。我不想碌碌無為，我不想虛度年華，青春不用來奮斗用來做什么？難道纏纏綿綿卿卿我我、你是風(fēng)兒我是沙的日子就那么好嗎？好男兒就應(yīng)該闖出個模樣，好男兒要干就干出個名堂，春天不開花，何以對得起明媚的陽光？想到這，我頓時熱血沸騰了。

卓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站在我的背后。她今天打扮得特別漂亮，青紅的喙子鑲在小巧玲瓏的腦袋上，兩只又大又圓的眼睛閃閃發(fā)光，細(xì)長的睫毛微微地伸向額頭。她的一喘一頻，都散發(fā)出醉人的芬芳;她的一怨一怒，都顯現(xiàn)出動人的模樣。我都差點醉了。

“你來了?！蔽覐奶兆碇行褋?。

“想通了嗎，風(fēng)？”卓子的聲音一顫一顫的。

“卓子，你很漂亮，我知道很多小伙子都在追你，”我盡量克制自己，“但是……但是我不愛你?！?/p>

“你說謊！你愛我，你越是鎮(zhèn)定就越說明你愛我，我知道的。”

“你太高看自己了！”我冷冷地說。

“你別裝了，你愛我，你知道你是愛我的。你是怕連累了我，怕我有個三長兩短，但是，風(fēng)，我不在乎的，跟你在一起，我死都不怕，相信我，行嗎？而且，我也不像你想的那么軟弱，我自個能照顧自個的，你看！”說著，卓子往旁邊一躍，繞著林子立法了一大圈，然后又繞回來，吐氣如蘭地說：“風(fēng)，你看，我真的能行，能行的！”

“但是，卓子，你聽好了，我再說一遍，我不愛你！”我大吼一聲，“你走，馬上，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p>

“不……不……”卓子的淚水簌簌地往下落。

“你不走，我走！”我轉(zhuǎn)身向遠(yuǎn)處飛去，任卓子在背后哭得一塌糊涂。

夜，是黑色的，光禿禿的樹杈上，掛著無數(shù)冰涼的露水，月光如利劍一般，直削大地，反襯出陰森的白光。我加快速度，繼續(xù)向前飛著。涼風(fēng)呼呼地從我兩耳刮過，樹葉鋪天蓋地地沖來。我那無比晶瑩透的眼睛滴下了我有生以來的第二滴淚水。

是的，我是在撒謊，我愛卓子，我深深地愛著我那美麗動人的卓子?。】墒?，我能對她說么？不能！我是靠斗爭而活著的，而斗爭又是極其殘酷的，選擇斗爭就相當(dāng)于選擇一條坎坷的道路，風(fēng)餐露宿會使她吃不飽力不足而面容憔悴，憂心忡忡;櫛風(fēng)沐雨會使她黯然失色，神情頹靡。這是我不愿看到的。難道她忘了那次我頭破血流的場面？難道她忘了那次我?guī)缀蹙驮嵘碛讷C人的槍口了么？卓子，我是為了你好??！

一陣涼風(fēng)襲來，我打了個寒戰(zhàn)，猛然間我清醒了。你在干什么？我責(zé)問自己。你哭了？為了一個女人你哭了？難道你忘了你發(fā)過的毒誓？我頭一彎，猛一弓身，朝自己的胸脯就是一口！一陣刺骨的疼痛傳遍了我身上的每條神經(jīng)，我緊閉雙目強(qiáng)忍著，不發(fā)出一絲呻吟。我知道我是個強(qiáng)者，我知道我既然做得出就一定能受得住，我既然發(fā)了毒誓就一定要遵守，哪怕是處罰甚至是自虐。

幾根麻色的羽毛從我的前胸脫開，慢慢地飄落下來，風(fēng)一吹，便無影無蹤了。忍著劇烈的疼痛，我想起了我發(fā)毒誓的那個晚上。那個晚上，在我發(fā)毒誓之前，我流下了平生以來第一滴淚水，而在我流下平生以來第一滴淚水之前，我的父親喪命于一條烏黑的獵犬的爪牙之下。

半年前的那個晚上，我獨自一人在野外玩耍。那個時候我還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危險，只知道我的眼前有一只又肥又丑的癩蛤蟆，它“呱呱”地叫著，聲音很難聽。我過去追它，用喙子啄它，用爪子抓它，用翅膀扇它，以至于一條全身烏黑、兩耳高聳、眼睛發(fā)綠的獵狗跑到我的背后也全然不覺。當(dāng)旁邊的蛐蛐一下子停住了歌唱時，我才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可那時已經(jīng)晚了。狡猾的獵狗早已立在我的身后，它吠了幾下，驀然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了鋒利的牙齒，現(xiàn)出了貪婪的神情。我本能地拍拍翅膀，想一下子飛起來，逃到那邊的大樹上。只是我的翅膀太嫩，加上由于害怕而全身發(fā)抖，一連拍了幾下，我的身子都沒有離開地面。獵狗已到，我閉上眼睛，坐以待斃。正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我父親高呼一聲，從天而降，像利箭一樣射向獵狗的尾巴。獵狗慘叫一聲，甩下我回頭撲向我父親。我趁機(jī)一鼓勁，飛到了旁邊的大樹上，瑟瑟發(fā)抖地望著眼前的情景。我父親由于用力過猛，在釘住獵狗尾巴的同時，自己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動彈不得了。兇猛的獵狗撲過去，不費吹灰之力就叼起了父親，不服氣得狂吠了幾聲，繞著我所在的大樹轉(zhuǎn)了好幾圈，然后才停下來，把我父親甩在地上，前爪按住我父親的左腳，嘴巴咬住我父親的右腳，用力一拉，“嘶”的一聲，我父親連叫都沒叫一聲就被撕成了兩半。淚水，已經(jīng)模糊了我的眼睛。鮮紅的血液，布滿了我周圍。眼前的世界，成了一個紅色的世界，紅得鮮艷，紅得耀眼，紅得嚇人！我睜開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這血淋淋的一幕，忘記了痛苦，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現(xiàn)在在地上受苦受難的是我的父親。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成為強(qiáng)者，一定要！

從表面上看，我父親是因我而死的。如果當(dāng)時我不貪玩，如果我當(dāng)時尚有一點點警惕性，如果我當(dāng)時只扇一下翅膀就飛了起來，我父親也許就不會遭遇如此的亡命之難。我憤怒地叫了起來，但是，請問，如果我的父親不是一只弱小的貓頭鷹，而是一只兇猛無比的老虎或是一只兇殘成性的獵豹，那獵狗會吃了他嗎？不會！絕對不會！非但不會，我父親反而會撲上去反咬一口，讓那只貪婪的獵狗成為我們父子倆豐盛的晚餐?，F(xiàn)在出現(xiàn)兩種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歸根到底要怪我父親，怪他不是老虎或獵豹。更本質(zhì)地說，是因為我的父親不是強(qiáng)者！不是我們叢林的強(qiáng)者?。榱瞬恢氐父厕H，為了不讓父親的悲劇重演，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定，發(fā)誓一定要成為強(qiáng)者。

當(dāng)今的世界是個怎樣的世界，是個庸者下平者讓強(qiáng)者上的世界，弱肉強(qiáng)食是生物圈內(nèi)永恒的法則。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父親的死，不過是生物圈內(nèi)優(yōu)勝劣汰的一幕罷了。所以，我必須“優(yōu)”，必須成為強(qiáng)者。而要成為強(qiáng)者，首先得學(xué)會忍，忍受痛苦，忍受欲望，忍受悲傷，忍受一切。掉眼淚是與強(qiáng)者身份最不相符的表現(xiàn)。于是，我倒掛金鉤，雙翅按胸，發(fā)下毒誓：以后永不掉淚，否則我將自罰其身，用喙子啄自己的胸，以激起我對理想信念的追求！

然而今天，我居然為了一個女子而哭了！可悲??！可嘆??！可恥??！我使盡全身力氣，大喊一聲：“咕——”然后直沖云霄，奮力地飛著，飛著。

今天是一個什么樣的日子？今天是我下定決心永別卓子的日子，今天是我放下包袱劈斬乾坤的日子，今天是一個離我所追求的目標(biāo)越來越近的日子！而偏偏在這個值得慶幸的日子里，我卻違背了自己的誓言，為一個女孩子的幾滴淚水和幾句話而哭了！

為了洗刷恥辱，為了沖淡自責(zé)，我要抓住林間那只最大的野鼠，我是個強(qiáng)者啊。想到這，我的眼睛突然一亮，我知道，我的勇氣又來了，我的力量又來了，我為理想而奮斗的豪情又來了。我要用事實征服我的軟弱，我要用行動來證明我的信仰。

我急劇回頭，向茂密的林間飛去。僵硬的樹枝、鋒利的樹葉唰唰地向我撲來，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我也全然不覺，我只知道，我必須在天亮之前捕捉到那只白肚子紅眼睛的大野鼠。

那只大野鼠，是林間所有老鼠的頭兒。它行動詭秘，如同人類的間諜一樣，來無影去無蹤。更要命的是，它異常狡猾，稍有風(fēng)吹草動它都警惕不安。它的耳朵非常大，因而能聽見四面八方任何一處聲響;它的動作出奇地快，稍縱即逝，許多同伴連多看它一眼的機(jī)會都沒有，更不用說捕捉了。為此，大伙都把捕捉它當(dāng)成可望而不可及的神話。

現(xiàn)在，我就要做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我相信我能打破神話，從而改寫我們貓頭鷹界的歷史。誰叫我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誰叫有一對鋒利無比的爪子？誰叫我有一對大如扇子的翅膀？誰叫我哭了？誰叫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

樹林就在眼前。我沖了進(jìn)去，睜大眼睛四處尋找。林中的每一叢草、每一個巖縫，我都仔細(xì)地查看。我找我找，我翻我翻，我就不信，翻遍整個叢林我還找不到你？我覺得這個時候應(yīng)該大喊起來，否則我就覺得極度地不快活。于是我邊找邊喊：“大白鼠，你快出來，快來受死吧，你爺爺我今天找你算賬來了，哈哈哈，新賬舊賬一起算。”

群鳥可能是被我的叫聲吵醒了，他們從被窩里探出頭來，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夜里黑乎乎的，他們能看到什么？幾只膽小的野兔被我的叫聲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蛤蟆一個個吃飽了喝足了，挺著胸脯慢悠悠地踱著，好像世上發(fā)生的事都與他們無關(guān)似的，即使明天人家把他們抓起來熬成蟾蜍膏他們也不在乎。蚊子們個個眨著雙眼，疑惑地看著我，偶爾還嚶嚶嗡嗡地發(fā)表一下自己的高見。螢火蟲拖著長長的信兒，去勾引他們的同類，以便舒舒服服地做上一回愛。蟋蟀們在淅淅瀝瀝地拉著小提琴，邊彈邊唱：“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霧水，已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全身上下都濕透了。我不管這些，我仍在找那只可惡的吊眼大野鼠。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偉大了。我敢于拋棄親情、愛情，敢于舍棄幸福與甜蜜。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渴俏野L(fēng)啊，哈哈哈……

天漸漸地亮了，我的喊聲依然響徹整個森林，只是聲音漸漸地沙啞和無力。理智告訴我，快回到叢林暗處，否則太陽出來以后自己的眼睛就派不上用場了?？墒俏覍ψ约赫f，我能行，我一定要抓住那只大野鼠。我要用鋒利的雙爪鉤住它，用彎彎的喙子啄它，我要讓它們的慘叫聲響徹整個森林。當(dāng)然，我不會一下子殺死它，我要慢慢折磨它。我要先把它的尾巴鉗斷，放在它的眼前，讓它看;接著，我再用粗糙的舌頭舔它汩汩流血的傷口，直到它閉上眼睛不敢看為止。這時候，我用尖尖的爪子慢慢翻開它那可愛的眼皮，慢慢地，一點兒也不急，直到它的眼睛完全張開，記住，是完全張開;突然，我猛地一啄，把它的一只眼珠挖出來，在它的另一眼珠前津津有味地吃著，偶爾還舔舔嘴巴上的血跡。這時候它如果還沒有被嚇?biāo)?，我會把它的身子翻過來，慢慢地拔掉肚子上的白毛，再用爪子一拉，鉤出它的腸子，在它眼前來回晃動，像蕩秋千一樣，哈哈哈……

我得意地笑著，眼里都是勝利的火花，雖然我現(xiàn)在什么都看不見了。

突然，我聽到“嗖”的一聲，然后我的胸口好像被扎了一下。我用舌頭一舔，放到眼前一看，才知道那是鮮血。我往口里一送，有一股腥味，跟老鼠的鮮血完全不同。這時候，我渾身感覺涼了許多，身子不聽指揮了，搖晃了幾下，繼而輕了起來，好像在飄，在飄……

我的靈魂飛出了軀殼，慢慢地飄著。我看清楚了，一個小男孩一只手撿起我的身軀，另一只手拿著一把氣槍，歡快地向家里跑去。片刻，他家傳來蒼老的女嫗的叫聲：“鬼鳥都打，快，快扔了，你可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