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深

2019年8月，江蘇省南京市兩級法院審理了一起特別的案子：某集團男下屬萬凌挖空心思算計女上司李妍，在出差途中偷錄李妍的來往電話，事件曝光后，萬凌聲稱其目的是維護自身合法權益，內容也是工作上的事情，并沒有侵犯對方的個人隱私。那么，職場上竊聽同事的工作電話，算不算侵犯隱私權呢？

競爭職位輸對手

2017年8月19日，江蘇省常州市飛翔集團進行華東片區(qū)業(yè)務經理的公開競選。根據(jù)近三年的業(yè)績表現(xiàn)，候選人分別是蘇北片區(qū)的經理萬凌，蘇南片區(qū)的經理李妍。萬凌和李妍都是在2013年入職飛翔集團。各自從業(yè)務員做起，歷經五年打拼，一步一個腳印地坐上了片區(qū)經理的位置。2017年6月，又一個財年過去了。李妍負責的蘇南片區(qū)銷售總量比萬凌負責的蘇北片區(qū)高11%。但是，公司高層有領導認為，兩大片區(qū)的消費水平不同，排除這個差異，萬凌的實際業(yè)績要好過李妍。

如果坐上大區(qū)經理的位置，年薪會比原來翻一番。萬凌盯住這個職位已經很久，終于等到2017年7月，集團高層對全國大區(qū)經理進行戰(zhàn)略調整，對空下來的華東大區(qū)經理斟酌再三，由萬凌和李妍競爭上崗。對李妍做自己的競爭對手，萬凌根本不當一回事。33歲的李妍，已經是6歲孩子的母親，孩子即將上小學，家庭拖累不輕。而萬凌自做上蘇北片區(qū)經理后，就讓妻子辭去了工作，在家做全職主婦。兩相對比，勝負已出，他的心里篤定得很。盡管如此，萬凌還是認真準備了演講稿，到集團高管門上逐一游說，又請公司的同事吃飯喝酒唱歌，讓大家力挺自己。

孰料，競爭上崗演講前的幾分鐘，江南片區(qū)多個實力公司的老總也進了場，他們都是與李妍關系很鐵的老客戶，顯然是有備而來。萬凌沒想到李妍來這一手，本來準備脫稿演講的他，站在臺上慌得忘了詞。哆哆嗦嗦從衣袋里拿出稿子，結結巴巴念了一通。輪到李妍時，她沉著淡定、條理清晰地講述了提升華東區(qū)域銷售業(yè)績的設想，獲得陣陣掌聲。

大區(qū)經理的職位毫無懸念地落在了李妍的肩頭，萬凌感到自己十分窩囊。他回到蘇北片區(qū)的辦公駐扎地南京市六合區(qū)以后，情緒變得越來越消沉，無心打理銷售管理事務。2017年11月，省內一家規(guī)模很小的同行企業(yè)業(yè)務經理找到萬凌，請他幫忙分流一些業(yè)務，許諾按銷售比例給他提成。萬凌欣然同意，考慮到獨自操作有所不便，他找到親手帶出來的銷售員劉駿，旁敲側擊地說：“為企業(yè)干，天花板也就我這個位子，不如做點飛單撈些實惠?！眲ⅡE等著湊錢攢買房的首付款，萬凌面授機宜，他正中下懷。于是，兩人配合做“飛單”，撈起了外快。

李妍對蘇北區(qū)的銷售盯得緊，她對萬凌發(fā)來的電子郵件銷售月報仔細研究，發(fā)現(xiàn)從2017年12月份起，連續(xù)三個月與往年同期相比，業(yè)績逐漸下滑。2018年3月5日，她打電話詢問萬凌，讓他說出原因。萬凌不耐煩地說：“市場環(huán)境不好，銷量自然下降，你不要沒事找事?！痹捯粑绰?，便掛斷了電話。李妍明白萬凌因為沒有競爭上大區(qū)經理，心里憋著氣，決定去六合區(qū)當面溝通。但是，當李妍趕到南京市六合區(qū)辦公室時，萬凌對她不理不睬。李妍遂找到其他銷售員了解情況，意外獲知萬凌與劉駿分流公司業(yè)務做“飛單”的傳言。李妍當即找劉駿質詢，劉駿低著頭說：“是萬經理指使我這么做的?！痹偃フ胰f凌質詢，萬凌反而指責李妍故意整他，威脅道：“你拿證據(jù)跟我說話，否則告你誹謗！”

為了對公司負責，李妍立即趕回常州，將蘇北片區(qū)的銷售情況和管理現(xiàn)狀整理成書面材料，提交董事會研究討論。2018年5月22日，集團公司董事會責成華東大區(qū)成立調查組，由李妍帶隊，前往南京市六合區(qū)辦公駐地調查相關問題。當晚，李妍一行與萬凌住進了江淮酒店。李妍與萬凌分別開了3015房間和3016房間入住。

三天后的晚上，所有的談話和調查基本結束，李妍接到了集團分管人事的副總經理金宇打來的電話，金宇問起調查的情況，并與李妍溝通了人事方面的安排事項。李妍如實匯報，并提出了對蘇北片區(qū)營銷人員“換血”的建議，甚至涉及了具體的人員名單。

不承想，這次通話的音頻在第二天傍晚就上傳到集團內部的網(wǎng)站上，還附加了文字說明：“排斥異己！李妍即將對整個華東銷售網(wǎng)絡大換血！”緊接著，李妍不停接到華東各片區(qū)銷售經理、業(yè)務人員打來的電話，尤其是音頻中涉及的人員，還發(fā)出了恐嚇和威脅：“讓我們失業(yè)，你也別想好過！”

怒火轉向女上司

李妍與集團副總金宇通話時，沒有另外的人在場，怎么會被錄制成音頻在集團網(wǎng)站上流出呢？通過內部排查，集團網(wǎng)管承認，音頻是由他的表哥提供，而這位表哥正是劉駿，因為在錄音中李妍向金宇提出開除劉駿的建議，劉駿懷恨在心，請了做網(wǎng)管的表弟幫忙。但劉駿正在停職反省，當天并沒有出現(xiàn)在酒店，他是不可能錄制通話的。那么，做這件事的一定另有其人。

在酒店工作人員的配合下，李妍找到安放在她住宿客房燈座下的竊聽器，客房和門外的監(jiān)控顯示，萬凌在開房當天和李妍離開不久，曾進入客房，疑似尋找物品。此外，李妍與金宇通話的時間，萬凌出現(xiàn)在過道上，側臉對著李妍客房的門。

考慮到對外影響，集團領導決定內部消化處理。但是，萬凌拒不承認他在客房內安裝過竊聽器或者對李妍打電話進行錄音。

2018年6月21日上午，飛翔公司人力資源總監(jiān)胡榮與萬凌面談，并向他送達《即時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胡榮說明了解雇的理由，“泄露公司秘密”“對其他員工騷擾”。聞聽公司決定解雇自己，萬凌當即服了軟，“胡總監(jiān)，我要養(yǎng)家糊口，又要還房貸，沒了工作怎么生活啊”。胡榮攤了攤雙手說：“老弟，這是董事會的決定，我也沒轍呀?！庇终f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再找李經理試試看。”萬凌心知這是胡總監(jiān)的推托之詞，還是硬著頭皮去找李妍求情。李妍對萬凌被辭退表示同情，并告知萬凌，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載明的理由，只是表面上的說辭。實質是公司為整肅蘇北區(qū)域的銷售市場，從管理層面上作出的一項決策，她也無能為力。

收到通知書后，萬凌就飛翔公司單方面與其解除勞動合同關系是否違法，以及賠償事宜向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勞動仲裁。

2018年9月5日，仲裁委作出仲裁裁決，認為飛翔公司依據(jù)相關法律法規(guī)、公司的《行為準則》以及《員工手冊》的相關政策，解除與萬凌的勞動合同，并在裁決庭審中解釋其解除勞動合同的具體理由為“泄露公司技術、商業(yè)秘密”“對其他員工有任何騷擾之行為”“有其他嚴重違反國家法律法規(guī)、公司規(guī)章制度或公司商業(yè)行為準則的行為”，以及“我們禁止各種形式的騷擾”，且飛翔公司提供的酒店監(jiān)控錄像中的相關人員模糊不清，無法核實其真實身份，其提供的電子郵件的往來對象為其個人及集團高管等領導，無法據(jù)此認定萬凌泄露公司技術或商業(yè)秘密。

仲裁委審查認為，飛翔集團公司在《即時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上未注明解除合同的理由，在仲裁庭審中亦無法就其所述提供證據(jù)證明，故其解除勞動合同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應當依法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該仲裁裁決作出后，飛翔集團公司不服向法院起訴。

與此同時，李妍向侵權行為地法院起訴，要求萬凌立即刪除于2018年5月22日至2018年5月25日期間在江淮酒店錄制的有關李妍的音頻、視頻或其他方式儲存的信息資料，并不得保留任何形式的副本，并就其侵害李妍隱私權的行為賠禮道歉。

偷錄音者終敗訴

李妍訴稱，2018年5月22日，李妍與萬凌前往南京出差，當晚18時，兩人分別入住江淮商務酒店3015和3016號房間，李妍入住3015房間。萬凌于2018年5月25日中午12時離開酒店。在此期間，李妍在5月23日晚22時許、5月25日上午9時許，與集團副總經理金宇通電話。萬凌通過竊聽器錄音的方式，偷錄了李妍的通話內容，并進行了擴散傳播，其行為侵犯了李妍的隱私權。李妍對自己的主張，當庭提交了酒店賓客賬單、發(fā)票、視頻、郵件截圖等證據(jù)予以佐證。

一審開庭時，被告萬凌承認在酒店偷錄過李妍的通話內容，但不承認安裝竊聽器，對李妍提出侵犯其隱私權的主張也不予認可。萬凌辯解說，雙方住相鄰房間，因為隔音不好，原告在談話時多次提到被告及其銷售區(qū)域員工的名字，為保留證據(jù)，就站在樓道里錄音了。

一審法院審理認為，原告李妍訴稱萬凌的依據(jù)是，在入住江淮商務酒店期間，萬凌偷錄了她與他人的電話談話并散布傳播，對其隱私權構成了侵犯，但李妍出示的酒店監(jiān)控錄像中的相關人員模糊不清，無法核實其真實身份。同時，李妍提供的電子郵件截圖為影印件，萬凌對其真實性不予認可，且即便該證據(jù)是真實的，其郵件往來人員僅為飛翔集團的工作人員，李妍亦未提供該郵件附件的相關證據(jù)，未詳細說明該郵件附件的具體內容，也不能說明郵件附件系萬凌通過侵權行為獲取，故依據(jù)該電子郵件截圖影印件也無法認定萬凌存在侵犯李妍隱私權的行為。

2019年3月1日，法院一審判決駁回李妍全部的訴訟請求。李妍不服提出了上訴。

二審開庭時，李妍提交了新證據(jù)視頻及錄音（光盤）。她主張該證據(jù)可以證明萬凌對其實施了竊聽及偷錄的行為，并將偷錄的電話錄音進行傳播。萬凌反駁說：“這不是新證據(jù)，也不能起到證明作用?！?/p>

二審期間，法院圍繞雙方的爭議焦點逐一進行了分析。首先，萬凌對李妍在其酒店房間內的電話交談內容進行錄音，并將錄音內容以電子郵件的方式向特定人發(fā)送，該行為是否造成李妍的隱私利益遭受侵害的后果。根據(jù)庭審查明的事實，李妍通話被錄音時，正處于其酒店房間內。酒店房間與公眾空間分隔，屬于李妍的個人空間。萬凌在李妍的房間外，對李妍在其個人空間進行的談話進行錄音，對李妍的個人空間隱私權造成了侵害。但即便萬凌并非刻意偷聽和錄音，亦構成侵犯李妍隱私權的行為。

其次，萬凌稱錄音內容涉及自身人事安排事項，與其切身利益相關，因而進行錄音，內容不涉及李妍的個人隱私問題。對此，法院認為，萬凌希望借錄音內容要求單位領導介入相關人事糾紛。卻以侵犯李妍隱私權的形式獲取錄音，在李妍的絕對隱私權與萬凌所稱其在個人勞動爭議中需要領導關注并介入的利益存在一定沖突的情況下，萬凌并未被剝奪以其他方式維權的途徑，萬凌偷錄電話也不屬于公共利益和公共安全范疇。關于萬凌所持錄音內容不涉及隱私，其并未對錄音進行廣泛傳播的辯解意見，法院分析認為，萬凌對李妍個人空間隱私權的侵犯，不以錄音內容是否涉及隱私以及偷錄內容是否被傳播為要件，萬凌在他人房間外的偷錄行為，一經發(fā)生即構成對他人空間隱私權的侵害。

綜合以上分析，二審法院審理認為，一審法院以李妍未能舉證證明萬凌存在侵犯其隱私權的行為，駁回李妍的訴訟請求，屬認定事實錯誤，應予以糾正。萬凌雖認可其實施了錄音行為，但主張其動機為維護自身合法權益、錄音內容不涉及任何隱私、沒有進行廣泛傳播，因而未侵犯李妍的隱私權，其理由不能成立。

2019年8月2日，南京市中級法院作出終審判決，撤銷一審判決，萬凌立即刪除其于2018年5月22日至2018年5月25日期間在江淮酒店錄制的有關李妍的音頻，并不得保留任何形式的副本。同時，萬凌還需以書面形式向李妍賠禮道歉，道歉內容須經法院審核，如萬凌不履行，法院將在媒體或網(wǎng)絡公開刊登判決書，所需費用由萬凌承擔。

空間隱私權受法律保護

隱私權是指自然人享有的與公共利益無關的個人活動領域與個人信息秘密依法受到保護，不被他人非法侵擾、知悉、收集、利用和公開的一種人格權。民法總則第10條規(guī)定：自然人享有隱私權。侵權責任法第2條規(guī)定，侵犯隱私權應承擔侵權責任。本案中，萬凌竊聽李妍電話的行為，屬于侵犯他人空間隱私權的范疇?？臻g隱私權除了物理性的生活空間外，還包括互聯(lián)網(wǎng)、電信通信等在內的虛擬空間，其中既有與傳統(tǒng)空間相重疊的部分，也有其新的特點。因此，空間隱私權是傳統(tǒng)隱私權的延伸，可以說是隱私權在網(wǎng)絡環(huán)境下的體現(xiàn)。主要是指“公民在網(wǎng)絡空間中享有的私人生活安寧與私人信息依法受到保護，不被他人非法侵犯、知悉、搜集、復制、公開和利用的一種人格權;也指禁止在網(wǎng)上泄露某些與個人有關的敏感信息，包括事實、圖像以及毀損的意見等”。

目前我國法律對空間隱私權保護的主要依據(jù)，是憲法所確立的保護公民人身權的基本原則和民法通則規(guī)定的相關條款。1997年12月8日國務院信息化工作領導小組審定通過的《計算機信息網(wǎng)絡國際聯(lián)網(wǎng)管理暫行規(guī)定實施辦法》第18條規(guī)定：“不得在網(wǎng)絡上散發(fā)惡意信息，冒用他人名義發(fā)出信息，侵犯他人隱私?！?997年12月30日公安部發(fā)布施行的《計算機信息網(wǎng)絡國際聯(lián)網(wǎng)安全保護管理辦法》第7條規(guī)定：“用戶的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受法律保護。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違反法律規(guī)定，利用國際聯(lián)網(wǎng)侵犯用戶的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因此，竊聽電話并在網(wǎng)絡上擴散的行為，具有侵犯公民空間隱私權的性質。（文中涉案公司、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