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貴晨
(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250014 )
清代文學(xué)家、長篇小說《歧路燈》的作者李綠園于其《〈歧路燈〉自序》中,或直言,或借友人之口,揭批《三國演義》為“幼學(xué)不可閱”,“淮南盜宋江三十六人……稗說”即《水滸傳》“流毒草野,釀禍國家”,《金瓶梅》是“誨淫之書”,《西游記》“惑世誣民”,把其當代和前后至今稱之謂“四大奇書”的四部古典小說名著,以及“唐人小說,元人院本”①等一概罵倒,貶得一無是處;加以《歧路燈》本自為小說,卻于行文中再三詆毀《西廂記》、“四大奇書”等小說戲曲經(jīng)典,可說李綠園是中國古代小說家中今古罕見的一位公開高調(diào)反潮流而動的作者了。這很容易導(dǎo)致讀者認為《歧路燈》完全拒絕和背離了從“唐人小說,元人院本”到“四大奇書”的文學(xué)傳統(tǒng),其實不然?!镀缏窡簟凡粌H與上述傳統(tǒng)未能一刀兩斷,而且還證明,李綠園正是從“唐人小說,元人院本”到“四大奇書”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知音。他公開高調(diào)拒絕和否定他所認為這一傳統(tǒng)某些側(cè)面的同時,也在悄悄模仿借鑒這些作品,從而寫成了這部打著反“奇書”旗號的另類“奇書”——《歧路燈》。這種吊詭的關(guān)系甚至表明,如果未有“四大奇書”等的風(fēng)行天下在前,李綠園也許根本不會有興趣寫一部《歧路燈》;而如果未有“四大奇書”等創(chuàng)作的示范在前,他也根本寫不成《歧路燈》,或者不會寫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李綠園既是“四大奇書”公開的反對者,也是“四大奇書”傳統(tǒng)的暗中模仿者、忠實的繼承者和挑戰(zhàn)者,其念念不忘在《歧路燈》中把“唐人小說,元人院本”“四大奇書”等說得一無是處,實則是受縛于這一傳統(tǒng)的魔咒難以自拔而力求推陳出新的表現(xiàn)。因此,《歧路燈》與“唐人小說,元人院本”“四大奇書”等不僅有著同為通俗小說的衣缽因承,而且在創(chuàng)作手段上更是舊瓶新酒,有許多依樣葫蘆、偷梁換柱、脫胎換骨、拆舊翻新,種種模仿與“反模仿”(1)杜貴晨:《〈紅樓夢〉是〈金瓶梅〉之“反模仿”和“倒影”論》,《求是學(xué)刊》2014年第4期。的表現(xiàn)。這使得《歧路燈》在“奇書文體”(2)[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xu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24頁。的傳統(tǒng)上雖曰另類,實際則是除卻一顆儒學(xué)“芯”之外,整個如七寶樓臺,拆碎無多“自主產(chǎn)權(quán)”的成分,大都屬于“四大奇書”等“零件”的仿品或升級。 這不僅不影響《歧路燈》成就的評價,反而因其合眾長而為一絕,有了躋身“四大奇書”之列的資本。《歧路燈》這種反彈琵琶而成功的現(xiàn)象與經(jīng)驗絕無僅有,不可不予以揭蔽和探討。因其內(nèi)容較繁,一文難盡,故先就《歧路燈》所受《三國演義》《水滸傳》的影響各舉三例,依次分說如下。
《三國演義》開篇所寫同時是對中國社會影響最大的故事就是“桃園結(jié)義”。《歧路燈》受這一故事影響最為突出的,就是不僅模仿寫出了男版的“桃園結(jié)義”,還寫出了女版的“桃園結(jié)義”,在古代小說中把“桃園結(jié)義”寫人敘事模式模仿利用發(fā)揮到了極致。
先說男版的“桃園結(jié)義”。第十五回至第十八回寫由王隆吉引起,盛希僑與王隆吉、譚紹聞拜把子做干兄弟,后至第十八回又寫夏逢若“猛上廁新盟”(3)李綠園著,欒星校注:《歧路燈》,鄭州:中州書畫社,1980年,以下引此書均據(jù)此本,說明或括注回次,不另出注。,由盛希僑主張收了夏為“四弟”。這一組人物關(guān)系的設(shè)定,雖是直接套用民間“桃園三結(jié)義,后續(xù)趙子龍”的俗說,但其根本仍在《三國演義》的“桃園結(jié)義”。且王隆吉雖系引發(fā)之人,但至后來夏逢若取代王隆吉,成了“三結(jié)義”中與譚、盛二人真正鼎立的一足。所以,第八十四回寫“譚紹聞籌償生息債,盛希僑威懾滾算商”送走諸商人以后:
盛希僑道:“失送?!苯B聞送出大門,回到廳上。盛希僑道:“爽快!爽快!”夏鼎道:“如何?是一千八不是呢?省了二百兩,我猜著不曾?!笔⑾S道:“作速擺你的席來,我首座,你弟兄兩個打橫,也不管誰是虎,誰是狼,吃上個桃園結(jié)義。”
這里盛希僑最后的話,是接早先盛希僑自認是“虎豹”、夏鼎道“我只算一只豺,狼是譚賢弟占了。人人都說他是個憨頭狼”,說的既為眼前景,也是說破盛、譚、夏三人結(jié)義的關(guān)系,乃仿“桃園結(jié)義”而來。
《三國演義》寫“桃園結(jié)義”是典型的“三極建構(gòu)”(4)杜貴晨:《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的重數(shù)傳統(tǒng)與數(shù)理美——兼及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數(shù)理批評》,《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2年第4期。,但《三國演義》“尊劉貶曹”,“桃園結(jié)義”之“三極建構(gòu)”為三者相輔相成,導(dǎo)致建立了蜀漢,總體取正面肯定的意義;而《歧路燈》仿“桃園結(jié)義”寫盛、譚、夏三人關(guān)系,卻導(dǎo)致譚紹聞先是“親近”上了盛希僑這個被程嵩淑罵作“不像門第人家子弟,直是三家村暴發(fā)財主的敗家子兒。下流盡致”(第二十回)的人,身陷被盛公子這把“天火”“燒個少皮沒毛”的危險,同時又被夏逢若這個“兔兒絲”纏上,使他原本還算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生陡然生變,一下走上了“歧路”。所以從全書的布局來看,《歧路燈》實是寫在譚孝移去世,譚紹聞年幼失怙以后,不慎中了“桃園結(jié)義”的毒而至于墮落,本質(zhì)上正是對《三國演義》的反對,或至少是對當時社會上效法“桃園結(jié)義”以“拜兄弟”(第十五回)、認干親現(xiàn)象的否定。因為很明顯,就《歧路燈》所寫,如果沒有盛希僑所稱的這個“桃園結(jié)義”,《歧路燈》就不一定這樣寫而寫成另外的樣子了。
再說女版的“桃園結(jié)義”。第八回寫道:
原來這侯先生的女人,住的與曹氏后門不遠。熱天一處兒說話,早與開銀錢鋪的儲對樓新娶的老婆云氏,在本街南頭地藏庵尼姑法圓香堂觀音像前,三人拜成干姊妹。
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所以一說譚宅請侯先生,曹氏早已十二分滿意。春宇那里知道,他與侯先生早已是干連襟呢”。由此可見,譚紹聞失足墮落的另一重要外因,即王氏為兒子錯請了侯冠玉為師一事,也與這女版的“桃園結(jié)義”干系甚大。
總之,雖然未必完全是李綠園有心,但從客觀的描寫看,《歧路燈》寫譚紹聞的墮落從模仿“桃園結(jié)義”始是一大結(jié)想,由此生出譚紹聞走上“歧路”的兩大契機:一是侯冠玉的誤人;二是由生意人家子弟王隆吉出于招攬客戶以逐利引起的譚紹聞結(jié)交“匪類”之始。這兩大契機關(guān)系于書中總體布局,意義非同小可。如果說前一契機出于當時教育體制的病灶,那么后一契機則根源于商品經(jīng)濟的影響。二者的結(jié)合,恰是當時社會急劇衰敗、舊式家庭迅速解體變質(zhì)的社會原因,也是《歧路燈》寫社會歷史的深刻處。另外,《歧路燈》對“桃園結(jié)義”遺神取貌的模仿,本質(zhì)上已是一種“反模仿”。他又寫女版的“桃園結(jié)義”,則是把這一“反模仿”推到了極致,是《歧路燈》對這一手法的創(chuàng)新。
《三國演義》第八十五回寫劉備伐吳兵敗,退守白帝城,一病不起,臨終寫遺詔畢,乃托孤于諸葛亮:
先主命內(nèi)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淚,一手執(zhí)其手,曰:“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孔明曰:“有何圣諭!”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笨酌髀牣叄沽鞅轶w,手足失措,泣拜于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jié),繼之以死乎!”言訖,叩頭流血。先主又請孔明坐于榻上,喚魯王劉永、梁王劉理近前,分付曰:“爾等皆記朕言:朕亡之后,爾兄弟三人,皆以父事丞相,不可怠慢?!毖粤T,遂命二王同拜孔明。二王拜畢,孔明曰:“臣雖肝腦涂地,安能報知遇之恩也!”先主謂眾官曰:“朕已托孤于丞相,令嗣子以父事之。卿等俱不可怠慢,以負朕望?!?5)陳曦鐘、宋祥瑞、魯玉川輯校:《三國演義會評本》,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此下引此書均據(jù)此本,僅說明或括注回次,不另出注。
此一節(jié)文字據(jù)《三國志·先主傳》“章武三年春”紀事敷衍,雖與史實相去不遠,但是更加生動感人,成為歷史上“托孤”敘事的經(jīng)典。李綠園寫譚孝移死不瞑目,固然少不了寫其臨終托孤;雖其情景與劉備以帝業(yè)相托相去天淵,譚孝移“托孤”不過與摯友、忠仆訣別而已,但畢竟托孤的實質(zhì)是一樣的。尤其是譚孝移對王中的臨終囑托,一筆兩面,在安排家事的同時也通過王中這個典型“寫出純臣樣子來”(第三十六回),王中就是譚孝移所遺這個家的諸葛亮。
李綠園有意把《三國演義》中寫劉備“托孤”諸葛亮的經(jīng)典,作為寫王中事譚孝移生死如一的藍本,還在《歧路燈》中有明確的跡象。如第二十回寫未曾當面受“托孤”之任的程嵩淑,固然針對婁潛齋等有“今二公受過孝老托孤之重,何以慰此公于九泉”的話,但至第六十二回寫程嵩淑對譚紹聞的岳父孔耘軒則又道:“耘老,你看象藎真有合于純臣事君之道者。一個平常人就挑起托孤的擔(dān)子,他這‘象藎’二字,送的不錯罷?!庇纱丝芍?,《歧路燈》寫受譚孝移“托孤”雖不止一人,但是譚孝移所重和后來真正依靠得上的僅僅是“純臣事君”的王中。程嵩淑贈王中字“藎臣”,惠養(yǎng)民少有的明白話也是稱王中“真正是賢人而隱于下位”(第五十五回),可見口碑中也是以王中受譚孝移托孤為譚宅的諸葛亮。
當然,《歧路燈》寫王中與《三國演義》寫諸葛亮也有很大不同,即王中因為仆人的身份,則無論如何實心實意都不可能得到劉備對諸葛亮那種“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似的授權(quán)。但也同樣為王中慮后而有所安置。譚孝移臨終對王中說:“你久后不愿在宅內(nèi)住時——端福兒,你聽著:久后城南菜園地二十畝,南街鞋鋪兩間門面、一進院子,連那鞋鋪三十兩本錢,都與了王中。”(第十二回)實際也是“可輔,則輔之”,不可輔,則預(yù)留給他一份產(chǎn)業(yè)自己去過日子。
李綠園雖然極詆《三國演義》演史“幾成兒戲場”(6)李綠園:《〈歧路燈〉自序》,欒星編著:《〈歧路燈〉研究資料》,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年,第94頁。,但除上述所謂“三極建構(gòu)”之外,《歧路燈》對《三國演義》情節(jié)的模仿,還有更加亦步亦趨、幾至于以《三國演義》的“兒戲場”為藍本者,如第一零四回寫“譚貢士籌兵煙火架,王都堂破敵普陀山”即是。
這一回書寫譚紹聞巧以火箭破倭,雖然早在第八回寫“端福抱了三四十根火箭”就埋下了伏筆,但至第一零四回寫破倭計策的形成與實施,仍然寫了并非譚紹聞如《三國演義》寫諸葛亮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而是先有第一零二回譚紹聞與“浙閩之士”的閑中論及沿海破倭用“火攻之法”:
紹聞道:“請問吾兄,這火攻之法,畢竟該怎樣的?”浙士道:“我們中國元宵煙火架,那宗火箭甚好,比之金簇箭更厲害。天下雖有萬夫不當之勇,斷未有見蛇而不驚,遇火而不避者。倭寇袒胸赤膊,一遇火箭即可灼其身,入艙即可燒其船,著蓬即可焚其桅。頃刻可連發(fā)數(shù)百千笴。虹霓炮可以碎其船,而不能焚其船?!弊T紹聞想起元宵節(jié)在家鄉(xiāng)鐵塔寺看煙火架,那火箭到人稠處,不過一支,萬人辟易;射到人衣裳上,便引燒而難滅。當日金兀術(shù)在黃天蕩,用火箭射焚韓蘄王戰(zhàn)船,因得逃遁而去,想來就是這個用法。
又有第一零四回寫元宵節(jié)放煙火,譚紹聞與煙火匠人們計議和制作煙火:
將近冬月,譚紹聞吩咐,明年新正元宵節(jié),要在定海寺門前放煙火架,請本省最好的煙火匠來問話?!T紹聞道:“煙火有兩軍交戰(zhàn)的故事沒有?”匠人道:“有有有。旱地里戰(zhàn),有‘炮打襄陽’?!苯B聞?chuàng)u頭道:“不要這,不要這?!苯橙擞值溃骸八蠎?zhàn),有‘火燒戰(zhàn)船’?!苯B聞道:“這個好!這個好!你說。”匠人道:“曹操下武昌有七十二只戰(zhàn)船。這煙火要做諸葛孔明壇上祭風(fēng)。做幾只小船兒是黃蓋放火。黃蓋船上放了火老鴉,撒了火箭,一齊發(fā)威。這黃蓋船與曹操船兒有一根繩兒,穿了一個烘藥馬子。馬子下帶一個將軍,手執(zhí)一把刀,烘藥走到曹船,一刀把曹操頭砍下。又有一個馬子帶一個將軍,到許褚船上殺許褚,到張遼船上殺張遼。這兩個將軍,還用烘藥馬子帶回來,到孔明七星壇上獻功。那七盞燈是硫磺配的藥,可以明多半更。那七十二只曹船,這邊火箭亂射,射中曹船的消息兒,那船上俱裝的是炮,一齊幾萬炮亂響,響的船俱粉碎,齊騰火焰,登時紅灰滿地。這七星壇上披發(fā)仗劍的孔明,機兒燒斷,還要慢慢的退入軍帳?!苯B聞道:“這個好,這個好。你們開上單子來我點。這‘皇王有道’‘天下太平’‘火燒戰(zhàn)船’是一定要的。中間大故事我再檢上五六宗,那小故事,你們揀手熟的、消息活動的隨意做。該多少火硝硫磺,得多少紙張,你們算明,開上單子來,好發(fā)銀子??傊?,多做下幾十萬、幾百萬火箭,越多越好。一個走毒子不要?!苯橙说溃骸斑@先得成千斤白礬?!苯B聞道:“做什么?”匠人道:“紙上加礬就不帶火?!苯B聞道:“一分白礬不用,正要紙上帶火?!?/p>
至此,譚紹聞才“發(fā)了銀兩,在定海寺開了作坊,做將起來”,甚至“俞總兵聞報,發(fā)來‘小心火燭,如違重究’告條。湯鎮(zhèn)臺也發(fā)來‘火藥重地,兵丁巡綽’告條。紹聞道:‘元宵煙火架,原是民間賽神小事,不必粘貼告條?!療熁鸾匙孕兄圃?,紹聞每日走看一回”,頗似他小時候“新正已過,……日日在門前耍核桃,放花炮,弄燈籠,晚上一定放火箭”(第八回) 的勁頭。
由上引火箭破倭敘事中不時提及曹操、諸葛亮、張遼、黃蓋、許禇等三國人物和“赤壁大戰(zhàn)”的“火燒戰(zhàn)船”,作者已明確告訴讀者,此譚紹聞火箭破倭之法的靈感與方法,雖因于譚紹聞自幼與“用心讀書”相悖的好玩火箭習(xí)性,但根本乃來自于《三國演義》中“火燒戰(zhàn)船”的啟發(fā)。由此可知,李綠園雖公開說《三國演義》有各種不好,甚至把“桃園結(jié)義”影響下譚紹聞的參與拜把子作為一部大書寫人物墮落之由,但其內(nèi)心也深知《三國演義》于國家社會人生仍有積極的價值與作用,所以不避自相矛盾地模仿并借鑒它。
此外,《歧路燈》受《三國演義》的影響,疑似處還有第七十二回寫“譚紹聞幸脫埋人坑”:
須臾到了河邊。德喜坐下解襪渡水,早有盧重環(huán)幫貼住了。謝豹、鄧林掌著馬嚼環(huán),說道:“相公下來,俺背過你去?!苯B聞道:“不敢勞?!敝x豹早已掐住左腿,往上一掀。只聽得德喜在河邊怪聲喊道:“不好了!殺人哩!”紹聞慌了,把鞭子往左邊一打,謝豹著痛縮手。那馬急的鼻息氣粗,上下踴躍。鄧林早抽出刀子來,紹聞急向右邊又一打,恰好打到提刀的手腕,刀子落到馬蹄下。那驛路跑差的馬,見鞭就要飛騰,撲的一聲,直奔河中,卻把鄧林帶了一跤。謝豹連鞋帶襪,下河直趕那馬,已離三丈有余。紹聞又加一鞭,水星飛濺,波浪分涌,也不知何處深淺,竟是淋漓赴岸。紹聞抱鞍飛馳,連自己性命,也并不知是存是亡,那德喜兒的死活,早忘在東洋大海之外。
以此對照《三國演義》第三十四回寫“劉皇叔躍馬過檀溪”:
卻說玄德撞出西門,行無數(shù)里,前有大溪,攔住去路,那檀溪闊數(shù)丈,水通襄江,其波甚緊。玄德到溪邊,見不可渡,勒馬再回,遙望城西塵頭大起,追兵將至。玄德曰:“今番死矣!”遂回馬到溪邊?;仡^看時,追兵已近。玄德著慌,縱馬下溪。行不數(shù)步,馬前蹄忽陷,浸濕衣袍。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盧,的盧!今日妨吾!言畢,那馬忽從水中涌身而起,一躍三丈,飛上西岸。玄德如從云霧中起。
可見二者雖具體情節(jié)有異,但同樣緊急時刻,同樣仰仗坐騎的力量得脫于危難,則寫法極為相似。這就不能不使人認為此情節(jié)描寫很可能是從《三國演義》寫“劉皇叔躍馬過檀溪”中受到的啟發(fā)。
《歧路燈》第六十四回寫譚紹聞“開賭場打鉆獲厚利”,第六十五回寫祥符縣令邊公先已略知一二,恰好因事路過蕭墻街,捉了兩個賭徒,供出“譚宅”:
邊公因聽得譚宅二字,觸著舊日的心事,扭項向北邊門樓上一望,只見懸著一面“品卓行方”金字匾額,旁邊款式,有譚忠弼名字。心中道:“這定是譚紹聞的宅院,正要看看此人?!钡炔坏膹埗掣驼f完,便吩咐把兩個酒徒鎖了,押赴衙門。一面下轎,便一直進門樓去了。……進了廂房,正是那虎鎮(zhèn)邦仰面朝天,喉如吼雷,正在南柯好處。軍牢叫道:“老爺叫你哩。”……只聽得廂房內(nèi)咳嗽,邊公道:“廂房內(nèi)還有人么?”軍牢又向廂房去搜。四壁無人,卻見墻角一張床下,略有形影,伸手一撈,卻是夏逢若與劉家小豆腐兒。
而《水滸傳》第十八回寫濟寧州觀察何濤被派偵破黃泥崗“生辰綱”大案,緝拿劫盜,正犯愁找不到線索,卻從其弟弟何清在賭場上得知案中人白勝消息。何清道:
“……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帶我去村里相賭。來到一處三叉路口,只見一個漢子,挑兩個桶來。我不認得他。店主人自與他廝叫道:‘白大郎,哪里去?’那人應(yīng)道:‘有擔(dān)醋,將去村里財主家賣?!曛魅撕臀艺f道:‘這人叫做白日鼠白勝。他是個賭客?!乙仓话苍谛睦?。后來聽得沸沸揚揚地說道:‘黃泥岡上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把蒙汗藥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綱去?!也虏皇顷吮U齾s是兀誰?如今只捕了白勝,一問便知端的?!?/p>
于是何濤帶了何清等來捉白勝:
逕奔到白勝家里。卻是三更時分。叫店主人賺開門來打火。只聽得白勝在床上做聲。問他老婆時,卻說道:“害熱病不曾得汗。”從床上拖將起來,見白勝面色紅白。就把索子綁了,喝道:“黃泥岡上做得好事!”
以上引述邊公捉賭與何濤追逃兩相比較,可見二者雖有很大不同,但有幾點卻是一致的:一是案件都由賭博而起或被發(fā)現(xiàn);二是都有關(guān)“熱病”或“風(fēng)寒”;三是都因被捉當事人無意中“做聲”或“咳嗽”導(dǎo)致被辦案人發(fā)現(xiàn);四是被捉當事人都在床上或者床下。這四個方面的高度相似,即使不能完全坐實《歧路燈》寫邊公捉賭,乃從《水滸傳》何濤追逃描寫模仿而來,但對于非常熟悉《水滸傳》的李綠園來說,讀者應(yīng)該想到二者有這方面的關(guān)聯(lián)。
當然,《歧路燈》非止于照葫蘆畫瓢,而是多能夠化腐朽為神奇,所以接著寫道:
原來幾個賭了一夜,正要以晝作夜,只因省會之地,官府來往不絕,所以全不介意。今日忽然聽見街上傳呼之聲,到門前住了,像是消息兒不好。猛的有人進來,那腳步兒不似尋常人。又聽見說話,已知邊公到廳。兩個顧不的叫虎鎮(zhèn)邦,只得一齊鉆在床底。方有漏網(wǎng)之喜,不料小豆腐連日冒了風(fēng)寒,喉中作起怪來,癢癢的不住欲咳,夏逢若只是悄聲掩他的口。誰知忙中有錯,自己的喉癢不曾提防,卻是夏逢若一聲小咳,露出馬腳。被邊公搜出,一齊三個都跪在廳院。
由此可見,李綠園《歧路燈》借鑒《水滸傳》也能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妙。
古代小說“不完句法”出自《水滸傳》,指一句話沒有說完,卻被他人插話截斷,后又接著說,實是一句話分兩次才說完的一種句式。金圣嘆評點首次揭出并命名,有關(guān)段落見容與堂本《水滸傳》第六回、金圣嘆評本第五回《九紋龍翦徑赤松林,魯智深火燒瓦官寺》,下面僅舉其一。容與堂本寫道:
智深提著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
按照這個版本,所謂“不完句法”還不夠明顯,甚至在似有似無之間。但金圣嘆評本改作:
智深提著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說:“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
金圣嘆把容與堂本“聽小僧說”刪去“說”字,又把“那和尚道”刪去,只著一“說”字,然后就此改過的對話于回前評曰:
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從古未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進去,和尚吃了一驚,急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贝耸且痪湟?。卻因智深睜著眼,在一邊夾道:“你說?你說!”于是遂將“聽小僧”三字隔在上文,“說”字隔在下文……只為描寫智深性急,此雖史遷,未有此妙矣。(7)陳曦鐘、侯忠義、魯玉川輯校:《水滸傳會評本》,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142頁。
可見,不僅“不完句法”之說是金圣嘆首創(chuàng),連“不完句法”本身也有他的參與,并且是經(jīng)他的點贊提倡,此種句法才為讀者所注目。
《歧路燈》成書在金本《水滸傳》盛行的時代,李綠園應(yīng)該就是讀的這種“聽小僧……說”的金本《水滸傳》,并在《歧路燈》中學(xué)套,也有了許多“不完句法”。如第四十七回寫孔慧娘病重,王氏為之求神許愿,有滑氏作陪,路遇一孫悟空神像,“有病亂求醫(yī)”:
滑氏道:“譚門王氏,因兒媳患病,來拜神藥。愿大圣爺爺早發(fā)靈丹妙藥打救,明日施銀——”滑氏便住了口看王氏,王氏道:“十兩。”滑氏接口道:“創(chuàng)修廟宇,請銅匠鑄金箍棒?!?/p>
又如第七十回《夏逢若時衰遇厲鬼,盛希僑情真感訟師》寫訟師馮?。?/p>
馮健道:“盛大宅若叫——”盛希僑道:“不是我當?shù)牡亍N乙膊m不住你,是我的老婆當?shù)?。”馮健道:“說不到那里。盛大宅若叫令弟輸個下風(fēng),……”
但《歧路燈》用“不完句法”,有學(xué)套,也有變化出新,如第七十四回寫:
王春宇又喜又驚道:“你(引按指譚紹聞的兒子興官)爺爺若在時,見這個孩子,一定親的了不成?!蓖跏系溃骸八麪敔斎粼?,未必——”便住了口。
這種話已出口留半句的說話,就更是真正的“不完句法”了。
總之,古代小說由《水滸傳》經(jīng)金圣嘆完成的“不完句法”是一個創(chuàng)造。(8)按此“不完句法”也許還可以追溯至《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丁丑,崔杼立而相之。慶封為左相,盟國人于大宮曰:‘所不與崔、慶者——’(楊伯峻注:‘讀盟辭未畢,晏嬰插言改之?!?晏子仰天嘆曰:‘嬰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與,有如上帝?!遂??!睏畈骸洞呵镒髠髯?修訂本)》(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99頁。這種句法把一句話從中間隔斷,顯出人物瞬間心情的轉(zhuǎn)變,既情理備至,又筆姿騰挪?!镀缏窡簟穼⑺鼜慕鸨尽端疂G傳》模擬并有所發(fā)揮創(chuàng)造,使《歧路燈》的語言也染上了《水滸傳》的色彩。而李綠園寫《歧路燈》一面?zhèn)鞑チ_貫中寫《水滸傳》遭“三世皆啞”(第九十回)報應(yīng)的瞎話,一面模仿《水滸傳》寫人物用“不完句法”說話,就有悖于他作為理學(xué)家誠心正意的主張了。但是幸而如此,成書于李綠園之手的《歧路燈》才得以接續(xù)發(fā)揚“四大奇書”的傳統(tǒng),并奠定了自己的藝術(shù)成就和歷史地位。
《歧路燈》寫人物符號化的一個特點是大量運用綽號。這一特點來源于古代民間或江湖的生活,及至水滸故事和《水滸傳》才第一次有了大量集中的表現(xiàn)。但在早期水滸故事和《水滸傳》中,綽號主要用于“梁山泊好漢”,其他雖然有“蔣門神”“飛天夜叉”“飛天蜈蚣”等,也主要是江湖中人,官員與普通平民人物中鮮見。
因此,《歧路燈》大量運用綽號寫人,繼承的主要是《水滸傳》傳統(tǒng)。然而相比之下,《歧路燈》中有綽號的人物遠不如《水滸傳》中為多,并且集中于“匪類”。不是“匪類”也說不上“比匪”的,只有一位惠養(yǎng)民人稱“惠圣人”,可以算作有綽號。由此表明,《歧路燈》中人物有綽號本身就是一個貶低,綽號是《歧路燈》貶斥人物的一種“春秋筆法”。
這種筆法的延伸,就是其寫失足但可以挽救者也有形似之筆,如盛希僑在胡作非為期間被稱為“傻公子”(第三十七回),譚紹聞墮落以后“人人都說他是個憨頭狼”(第八十四回)。《歧路燈》中“傻公子”與“憨頭狼”,尤其是后者,雖然有時用為“門戶子弟”的泛稱,但是說到一個人的時候,就分別只是盛希僑、譚紹聞兩個了。則知其雖含貶意,但是非真正的憎惡,而大體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愛惜,與《水滸傳》寫閻婆惜稱宋江為“黑三”(第二十一回)相類似。
《歧路燈》對《水滸傳》以綽號寫人手法的模仿與借鑒,還有個別表現(xiàn)為直接移用《水滸傳》中的人物名號或綽號,如為沒星秤張繩祖討賭債的賈李魁,他的綽號就是“假李逵”(第四十三、四十四回);王春宇看那穩(wěn)婆,笑道:“這不是一丈青么?”(第二十七回)
除上述之外,《歧路燈》其他有涉《水滸傳》的,還有第七十二回寫到小幕友們談?wù)撜f“《水滸傳》李逵、武松廝打的厲害”;第七十三回寫巫翠姐聽說譚紹聞路遭劫盜險些送命,便接著婆婆王氏的話說:“娘怕他斷不了種兒么?這都是些沒下場的強賊。像那瓦崗寨、梁山泊,才是正經(jīng)賊哩。這些賊將來都是要發(fā)配哩?!边@話雖然出自作者以為“好一張油嘴,通成了戲上搗雜”的一位女性形象之口,但至少說明作者也認為“瓦崗寨、梁山泊”有反抗暴政的一面,與普通“賊”不同,是“正經(jīng)賊”。與第九十一回“譚觀察拿匪類曲全生靈”以及書中諸多“愛民”傾向的描寫相參照,可知李綠園深知《水滸傳》受民眾喜歡,他自己也對包括“梁山泊”在內(nèi)的反抗暴政的行為持有一定同情和理解,或至少看到和容忍了民間對“瓦崗寨、梁山泊”有與正統(tǒng)士人不同的評價,這是一直生活在皇權(quán)專制下的讀書人所難能可貴的。
綜上所述,李綠園既是“唐人小說,元人院本”“四大奇書”的公開的反對派,也是這些經(jīng)典所代表傳統(tǒng)的暗中模仿者、繼承者和挑戰(zhàn)者。他把世代最大多數(shù)讀者鐘愛的小說戲曲經(jīng)典說得幾乎一無是處,其實是受困于這一傳統(tǒng)的魔咒難以自拔而力求推陳出新的表現(xiàn)。因此,《歧路燈》與“唐人小說,元人院本”“四大奇書”等不僅有著同為通俗文學(xué)的本質(zhì)聯(lián)系,而且在小說藝術(shù)的手法上也多有舊瓶新酒,依樣葫蘆、偷梁換柱、脫胎換骨、拆舊翻新,種種模仿與“反模仿”,如上述六事都是明顯之例。由此證明,《歧路燈》反傳統(tǒng)而實際未脫離傳統(tǒng),是“四大奇書”小說藝術(shù)的繼承與發(fā)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