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梅
(成都大學 師范學院,成都610106)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學界對女性文學的研究主要有兩條路徑。一條是以時間為軸線,發(fā)掘女作家和建構女性文學歷史傳統(tǒng);另一條是受西方女性主義思想的影響,中國女性文學研究逐漸輕審美批評而重意識形態(tài)批評。事實證明,僅僅從暗含著簡單進化論思想的“時間”維度,并不能回答今天女性文學研究面臨的許多問題。西方女性主義理論雖然提供了銳利的武器,但也無法回應中國女性在其特定的時間與空間境遇中遇到的全部問題。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探索之后,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研究越來越重視另外一個重要的研究視角——地理空間?!翱臻g意象”不僅可能是作者最敏銳的感受觸角,而且或許是通向作者心靈花園的一條路徑;地域文化又因其兼容性和統(tǒng)整性的特點,能讓復雜的現(xiàn)代性別問題得到更妥當?shù)慕忉?。可?文學地理學視野下的地理空間既有助于有效闡釋作家作品,又有利于厘清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歷史細節(jié),進而豐富學界對女性文學的認識。本文擬在地理空間視角下對民國四川早期女性文學進行考察。
從19世紀末的“戊戌變法”開始,巴蜀社會便開啟了艱難的現(xiàn)代化歷程。無論是政治體制、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還是社會結構、文化思想都在經(jīng)歷著巨大的變革。在這一系列的新變之中,對女性命運影響最深遠的莫過于現(xiàn)代婦女觀的確立和教育權的獲得。以男尊女卑為核心的傳統(tǒng)婦女觀逐漸被以男女平等為核心的現(xiàn)代婦女觀取代?,F(xiàn)代婦女觀鼓勵女性走出家庭進入現(xiàn)代社會空間,獲取新的社會角色,開啟新的生活模式。新的生命體驗勢必會激發(fā)四川女性新的生命感受和思考。女子教育又讓女性具備了獨立言說的意識和能力。多方因素的合力促使一批女性報刊問世,如《女界》《婦女鑒》《女國民報》《女鐸報》《薔薇雜志》《婦女》《四川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校刊》《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月刊》《嘉陵女師??贰赌铣淇h立女子中學校學生自治會刊》等。依托這批報刊,不僅有畏塵女士、純玉、石曼、彭俊逸等以“女學生”為主體的作者群落浮出歷史水面,而且四川早期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圖景也得以呈現(xiàn)。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整個四川早期現(xiàn)代女性報刊中,校外社會力量興辦的女性報刊和女子學校創(chuàng)辦的??跀?shù)量上基本各占一半。①如本文附錄所示,現(xiàn)代四川早期女性報刊(1912—1936)共有29種,其中女子學校創(chuàng)辦的???4種,校外社會力量興辦的女性報刊15種,基本上各占一半?!杜纭?912年6月13日在成都創(chuàng)辦,是四川第一份婦女報刊。主要欄目有“社說”“世界大事”“中國要聞”“女界史”“小說”“雜俎”“時評”等。該報聘請女詩人曾蘭為主筆。曾蘭是被胡適譽為“中國思想界的清道夫”②胡適《吳虞文錄序》,《民國日報·覺悟》1921年第6卷第24期,第2頁。的吳虞之妻。她為該報題寫了“女界”二字,并撰寫了影響較大的《女界緣起》一文。在該文中,作者抨擊了男尊女卑的封建禮教,大力倡導女權:“三從之外,加上七出,束縛壓抑,慘無人理,繆種流傳,積非成是。……吾輩自當一掃從來屏息低首、宛轉依附、深閉幽錮、卑鄙污賤之戮辱桎梏,發(fā)憤而起,以光復神圣之女權?!雹蹍窃m《女界緣起》,《婦女雜志》1915年第1卷第15期,第10-12頁。重慶最早興辦的婦女刊物是《女鐸報》,1916年12月在重慶出版,程悲媧任社長。《女界聯(lián)合會刊》1923年12月19日創(chuàng)刊,4開4版。該刊由四川省女界聯(lián)合會創(chuàng)辦,也是旨在爭取女權。1914年10月創(chuàng)刊的《婦女鑒》和1915年3月創(chuàng)辦的《家庭》與上述刊物的辦刊思路略有不同。前者的主要欄目有“論說”“家庭實業(yè)”“家庭雜事”“嫁娶風俗志”“小說”“文苑”等。除了向婦女傳播新思想、倡導婦女不可無學之外,刊物還很重視內容的趣味性、娛樂性和通俗性。后者的欄目分為“婦女篇”和“兒童篇”,除了刊發(fā)成人閱讀的文學作品之外,還刊登兒童閱讀的童話、故事、小友之箋等兒童文學作品?!端N薇雜志》創(chuàng)刊于1928年6月1日,32開本,雙月出版。它在四川女性刊物中獨樹一幟,是一本純文學性的刊物。由于在革命文學的時代不談革命,反而講述一些唯美而浪漫的故事,該刊出版后褒貶不一,既有贊賞者,也不乏批評者。在各類女子學校創(chuàng)辦的???三大省立女子師范學校興辦的校刊影響較大。三大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即四川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和四川嘉陵女子師范學校,共創(chuàng)辦了6本???。它們分別是1933年1月在成都復刊的《四川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校刊》、1922年7月2日在重慶創(chuàng)刊的《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特刊》、1929年約11月或12月在重慶出版的《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月刊》、1931年在重慶出版的《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校友會期刊》、1928年10月15日在南充出版的《四川嘉陵女子師范學校周年紀念特刊》和約1928年在南充出版的《嘉陵女師???。各大??臋谀看笸‘?“總的來說,記載、社論、轉載、特載等欄目主要追蹤社會熱點和時政要事,這說明刊物的主創(chuàng)者們密切關注著激蕩的社會文化思潮;文藝、詩詞、讀書札記、論說等欄目基本上都是女師學生們課堂內、外的作品,女學生與新文學就這樣在時代提供的歷史際遇中結合在一起”④譚梅《清末民初新興女子教育對四川女性文學發(fā)展的影響》,《中華文化論壇》2018年第12期,第35頁。??梢?現(xiàn)代四川女性報刊無疑是建構新的性別言論空間、孵化和傳播女性解放思想、刊登女性文學作品的重要載體。它們出現(xiàn)在四川女性獨立解放運動風起云涌之時,是四川女性自我認知不斷豐富和提高的產(chǎn)物,并且深度參與了四川婦女文化現(xiàn)代化的建設進程。
女性報刊與女性文學相伴相生。但是,依托四川女性報刊來考查四川早期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情況,還需要思考如何看待這些報刊中的男性文本的問題。很多論者已經(jīng)注意到,在早期女性報刊中,不僅常有自署名為“某某女士”實為男性作者的現(xiàn)象,而且還有較之女性文本,有的男性文本反而能更直接、準確地表達“女性意識”的情況。我們甚至發(fā)現(xiàn),很多現(xiàn)代四川女報的創(chuàng)辦人和主編都是男性。最明顯的莫過于三大省立女子師范學校的???無一例外不是在男老師的指導和幫助下生產(chǎn)、編輯和發(fā)行的。面對這樣的歷史事實,與其陷入一片雌雄難辨的考證之中,不如回到歷史的起點再次思考“女性文學”發(fā)生的實際情況,進而再做定奪。王富仁先生曾深刻地指出,“中國現(xiàn)代女性意識確確實實是在反對男性霸權主義的過程中逐漸發(fā)展起來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是在反對‘五四’時期男性文學的霸權主義的過程中建立起來的,而是在反對儒家‘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觀念及其在現(xiàn)實社會的嚴重影響的過程中建立起來的。而在這個過程中,‘五四’時期男女兩性的文學是站在同樣一條戰(zhàn)線上的,將這個時期的中國女性文學與中國男性文學簡單對立起來,不但無法正確地描述中國現(xiàn)代的男性文學,也無法正確地描述中國現(xiàn)代的女性文學”①王富仁《一個男性眼中的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研究》,《文藝爭鳴》2007年第9期,第9頁。。學界對“女性文學”這一概念的界定至今仍有爭議,這或許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吧。然而學界想把“女性文學”最核心的質數(shù)限定在對傳統(tǒng)男權思想文化的否定與對現(xiàn)代女性解放的肯定的思想框架之內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許多研究者對女性文學研究的興趣也在于:將男權思想文化統(tǒng)治下的女性作為一種特定歷史現(xiàn)象和現(xiàn)實存在進行關注,并由此延伸出對男權文化本身的反思。因此,筆者認為不管作者性別如何,凡是對傳統(tǒng)男權思想文化持一種具有女性立場的審視態(tài)度、肯定女性解放、關注女性生存的文學作品都應該納入到“女性文學”研究范疇之中。在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研究框架中,我們要以女性文本為主,但也不能忽略那些嚴肅思考女性問題、關注女性未來的男性文本。作出這樣的界定,既符合民國時期男女兩性文化極為復雜的狀況,又切合現(xiàn)代女性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實際情形。
正如學者王翠艷在論述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發(fā)生時所說,“與新文化運動之前主流文化語境對女性的創(chuàng)作行為多有保留和限制不同,……校園文化環(huán)境中,學生對于文學的參與活動是受到鼓勵的,不僅學生自己結成了固定的文學社團和組織,而且社會上的文學社團和刊物也對她們的加入給予了支持和歡迎”②王翠艷《女子高等教育與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發(fā)生——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為中心》,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頁。。同樣,四川新女性的文學實踐也從校內初次發(fā)聲開始,得益于社會開化和女性受教育程度的逐漸提高,然后就迅速突破狹小的校園空間進而在校外廣闊天地中一顯身手,從而成為四川新文化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女子教育、女性報刊和女性文學三者之間相因相生,在四川最為重要的三所省立女子師范學校中,四川嘉陵女子師范學校的創(chuàng)立時間又遲至1928年,加之四川現(xiàn)代化的整體“延遲性”,因此,本文將現(xiàn)代四川早期女性文學的時間節(jié)點大致定在1912-1936年之間。
1928年10月,在《四川嘉陵女子師范學校周年紀念特刊》的重要版面上刊登了名為《本校周年紀念與我對于女子教育所有之理想》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作者認為女子教育有三個關鍵詞,即創(chuàng)造、實用和自治。③半盧《本校周年紀念與我對于女子教育所有之理想》,原載《四川嘉陵女子師范學校周年紀念特刊》1928年第10、11、12期合刊,第4-5頁,轉引自線裝書局編《中國近現(xiàn)代女性期刊匯編(三)·短刊斷刊集萃(第十一冊)》,線裝書局2008年版,第4870-4871頁。以“實用”為核心的女子教育觀念在晚清女子教育發(fā)端期尚顯平常,在經(jīng)歷了五四新文化思潮充分洗禮之后的1920年代仍作出如此的論斷不得不讓人感覺異常。這似乎說明在巴蜀社會的內環(huán)境中,男性對女性的壓制還沒有成為最迫切的社會問題,而如何實際地存活下去,甚至在艱難中如何優(yōu)容地生活下去才是人們最關心的問題。
在《婦女鑒》第一卷上刊登的家庭小說《赧然》可以作為上述觀點的佐證。這篇小說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手法自曝“我”作為一名家庭婦女不會生火取暖和做飯,但是婆婆和丈夫并不介意的故事。④純玉《赧然》,《婦女鑒》1914年第1卷,第53-55頁?!叭龔乃牡隆笔枪糯鐣D女言行的準則。四德即“德言容功”。其中,“功”是指針線、紡織、家務等基本生活技能。同題材的小說,一般會以代表家庭專制權威的婆婆和處于被管制地位的媳婦之間劍拔弩張的沖突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但是,該文作者反其道而行之,將“自己”技能缺乏訴諸于眾,把由此引發(fā)的家庭生活趣味作為敘述的著力點。整個故事的敘述語調輕松俏皮,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一個充滿活力的巴蜀社會家庭生活圖景躍然紙上。然而,小說內部所蘊含的強烈的女性解放意識并沒有因此而減少一分。這種要求平等、自由的訴求好像天然存在于這個地域的文化基因之中,并隨著時代的節(jié)拍而逐漸被有識之士關注和強調。
或許有人會追問,巴蜀之人如此順時曠達,又如何消解生活中的悲劇呢?尤其是知識女性如何面對這個群體的“歷史空白”之悲和現(xiàn)實之痛呢?《南充縣立女子中學校學生自治會刊》發(fā)表了林德蔚的散文《春宵步月》。該文記述晚飯之后“我”邀約表姐到月下小園散步賞月。不料,表姐因感于月雖缺而終有復圓之時,自己母亡姐卒再不能與她們相聚而傷心不已?!拔摇币蛑鄤竦?“姐勿悲也,人生如白駒過隙、得樂且樂,何自苦也?姐不憶東坡之文有曰‘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乎!’余等今得享此清福、正當樂也,何悲之有?”①林德蔚《春宵步月》,《南充縣立女子中學校學生自治會刊》1929年,第35頁。無獨有偶,《南充縣立女子中學校校刊》上還刊登了明欽老師兩首宗教色彩濃厚的詞作。其中有佳句云:“識得妙明真境界,萬緣靜處百花香”②明欽《疊韻奉酬少伯》,《南充縣立女子中學校校刊》1931年第6期,第2頁。,“世界空花應早悟,化入城里,唱予和汝,同赴菩提路”③明欽《青玉案酬友人寄贈金佛像》,《南充縣立女子中學校校刊》1931年第6期,第1頁。。自古以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天府盆地四周皆崇山峻嶺的地理環(huán)境,像極了只允許見到一小片天的閨閣設計。當日益覺醒的巴蜀女性洞察到歷史的無情,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處處遭逢難以打開局面的人生困局的時候,她們常常將人生的失意和苦痛寄情于山水,并在山水的眉目之間得到類似于宗教般的人生領悟。她們企圖將山水、宗教與人生連成一片,以此獲得一種安慰。鑒于這樣一種地域性經(jīng)驗,在四川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發(fā)生期涌現(xiàn)出了很多借山水抒懷的文字。那些阻隔巴蜀女兒的峻山秀水,反過來成了她們的精神原鄉(xiāng)。
女性刊物《薔薇雜志》也是浸潤在這精神原鄉(xiāng)里向著另一維度綻放的奇花。在創(chuàng)刊號上,主創(chuàng)者們這樣表達她們對世界的理解和對人生的追求:“薔薇路旁,什么都見著了,野心軍閥,貪官污吏,大腹賈,窮人,乞丐,少女,老嫗。他們雖貪殘困苦,他們見了薔薇,無不俯首帖耳,表示欣慕的,因為薔薇是能給他們以美的愉悅,美的享樂的。世界因了薔薇都要向上,世界因了薔薇都要美化,世界除了向上美化外,還有什么別的道路?”④沙鷗《花開時節(jié)》,原載《薔薇雜志》1928年第1卷第1號,第2頁,轉引自《民國珍稀短刊斷刊·四川卷(第11冊)》,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6年版,第5060頁。柳斐落的小說《戒與歸家》是該刊的一篇代表作。小說講述的是主人公用“二十年的青春”踏遍“天涯海角”,想在這冷酷的人間尋覓同情與愛而不得的故事。藏在故事背后的隱含作者對“同情”和“愛”輾轉反側的追求特別令人動容。主人公本想在新式學校得到理解與同情,不料卻遭遇冷遇和譏諷,失望之余轉而回歸家庭。卻發(fā)現(xiàn)“起初我以家庭雖是陷人的魔窟,但還有盲的愛的存在,而今,我知我所猜測的是完全的錯了!從你們的冷淡和抱怨中間,我知你們將軟置我于死地”⑤柳斐落《戒與歸家》,原載《薔薇雜志》1928年第1卷第2號,第57頁,轉引自《民國珍稀短刊斷刊·四川卷(第11冊)》,第5207頁。。最后,在一股強烈的難堪而厭倦的復雜情緒支配下,主人公絕望于價值觀上的無法共振而主動消失于無人知曉的地方。無疑,這篇小說將川人自由、奔放、狂狷等精神追求極致的一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隨著川妹子現(xiàn)代性體驗的深入,“母親”是被反復言說的內容。李嗣薇《記居室》一文使用層層遞進的手法來書寫母愛。行至文末,一股濃烈的思母之情蓬勃而出?!熬邮抑笥行《?遍植楊柳,一片新綠,蓊然成蔭,屋后有堂,夏來荷葉田田,荷花亭亭,與窗前綠樹掩映成趣?!崮竾L于此良夜,集吾姊妹于軒中賞月”⑥李嗣薇《記居室》,《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期刊》1934年,第52頁。。此刻明月如故,母親卻已作古人,從前的撫愛不再復得。這物是人非的場景令作者長號不已。在此基礎上,曼萍的《望秋月思鄉(xiāng)》則將“母親”的話題向縱深推進。“夜已闌;/人已靜;/淡淡地幽光。/浸洗著滿園的枯草,/……我的母親,我的無依的母親呵,/是否正在系念著漂泊他鄉(xiāng)的女兒而情傷?/……故鄉(xiāng)的月色,/此刻可是一般凄涼?/我的母親,/此刻可是般彷徨?/重重的黑幕,/何時才見朝陽?/天涯漂泊的我,/何時才得還鄉(xiāng)?”⑦曼萍《望秋月思鄉(xiāng)》,《大邑縣立女子初級中學校外同學會會刊》1936年第1期,第11-12頁。在這首直抒胸臆的詩歌中,“母親”不僅代表著慈愛,而且還象征著深深的苦難。同時,“母親”與“故鄉(xiāng)”這兩個意象在詩中并舉出現(xiàn)、緊密相連。從某種程度上講,詩人認為母親是血緣上的根,故鄉(xiāng)是地緣文化上的根。值得思考的是,為什么剛剛浮出歷史地表的女作者要如此深度地書寫“母親”呢?正如孟悅和戴錦華所言,這是因為“這種復活了的母親以及復活了的母親之愛,并不是具體的文學形象或現(xiàn)實形象,而是一種對立于血緣——民族之父的、剝離了父權意志色彩的女性家長象征”,這一象征“填補她們主體結構內部的空白,使她們能夠從與這一同性家長的區(qū)別、沖突、聯(lián)系中確立自己性別的,也是歷史的、經(jīng)驗的、主體的來源。在這個意義上,母親以及母女紐帶是女性們建立自己傳統(tǒng)必不可少的前提,是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走上從女兒到女性道路的先在假定”①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頁。。與京津地區(qū)的女性文學有所區(qū)別的是,“父親”并不是巴蜀女兒們叛逆與顛覆的對象。相反,父女關系即便有所摩擦,也會因為處于同一社會階層而達成內部諒解?!洞笠乜h立女子初級中學校外同學會會刊》所刊登的曼茹的《黃昏》和曼萍的《絕命書》這兩篇小說,都是寫女主人公“我”的婚戀悲劇。②曼 茹《黃昏》,《大邑縣立女子初級中學校校外同學會會刊》1936年第1期,第15-16頁;曼萍《絕命書》,《大邑縣立女子初級中學校校外同學會會刊》1936年第1期,第16-18頁。對于悲劇的原因,兩位作者雖然都責怪家庭的包辦以及父親的守舊思想,但是最終都不約而同地將罪魁禍首一致地指向了鎮(zhèn)上惹不起的“壞蟲”“無賴”和吃人的舊道德。不僅如此,在《歸故廬記》和《旅邸之夜》這兩篇散文中,作者周鹓鶵還細膩地刻畫了父女之間和諧、深厚的感情。③周 鹓鶵《歸故廬記》,《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期刊》1931年,第12頁;周鹓鶵《旅邸之夜》,《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期刊》1931年,第12-13頁?!按丝倘齻€印象,聚合了攏來,镕在一起,這同樣的印象中,都有她和她爸爸,踏著同樣輕松的雪沙,談著話兒,是多么快樂和親愛呀!”④周鹓鶵《旅邸之夜》,《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期刊》1931年,第13頁。
如果說探討“母親”是為了尋找性別傳統(tǒng),那么書寫“知識女性”就是思考“自己”的現(xiàn)在和未來。因此,這類文字帶有較強的自傳色彩。與地處首都的“女高師”作者群創(chuàng)作的作品一樣,打開四川女作者的作品也總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悲哀氣息。如龐筠秀在《中秋之夜》中喟嘆:“伊見了這種情形,不覺由快樂而變?yōu)闊?。伊?光陰怎么過得這樣快呢?”⑤龐筠秀《中秋之夜》,《南充縣立女子中學校???931年第6期,第11頁。在張忠民《秋日之學校園》一文中,“我”坐在教室里分明只是看看秋雨聽聽秋風,卻沉重地嘆息道,“太苦惱了”⑥張忠民《秋日之學校園》,《南充縣立女子中學校???931年第6期,第12頁。。對此,王翠艷分析道:“這種悲哀不同于傳統(tǒng)閨閣女性的‘閨怨閑愁’,也不只是由于現(xiàn)實遭遇中的障礙而產(chǎn)生的苦惱與挫敗,而是一種既與個人的現(xiàn)實生命體驗密切糾結但又超越了單純的個人身世之感的形而上意義的哲學困惑。……這種迷惘和困惑的產(chǎn)生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女性自我覺悟水平達到相當高度的體現(xiàn)。”⑦王翠艷《女子高等教育與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發(fā)生——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為中心》,第187頁。的確,一個完全被舊道德泯滅自我意識的人是不會產(chǎn)生“什么是人生的建設?/何處是幸福的樂園?”⑧曼茹《風雨之晨》,《大邑縣立女子初級中學校校外同學會會刊》1936年第1期,第13頁?!昂翁幨菤w程?!”⑨曼藻《何處是歸程》,《大邑縣立女子初級中學校校外同學會會刊》1936年第1期,第13頁。這樣的終極追問。在這樣的追問和反思中,川妹子超越了狹隘的盆地意識和實用主義,表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參與和社會批評意識。陳元伯在《我是為什么而學問》一文中剖析道:“我為什么而學問?拿學問來做妝飾品嗎?……為個人生存而學問嗎?我覺得太狹隘了,……我們應為人群而學問,為社會永存改進而學問,為人類繼續(xù)生存而學問。”⑩陳元伯《我是為什么而學問》,《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期刊》1931年,第3頁。周鹓鶵登臨江閣而頓生愛國情懷,“予對現(xiàn)愛慕山水之心,亞之于愛國,不過吾人作事,須先公而后私,且國家之關系非小豈有國家不安,而予私人得以安居乎”?周鹓鶵《擬臨江閣記》,《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期刊》1931年,第2-3頁。。何廷桂則在合州旅行參觀中,有感于軍閥和腐官誤國,痛心疾首地斥責道:“現(xiàn)在一般軍閥,大多身擁百萬的財產(chǎn),動輒耗費千金,民間呢,已被收括得民窮財盡,教育都沒有經(jīng)費去辦,教育本是救國的根本方法,教育都沒有起色,怎樣還能說到救我們這如累卵勢的國家呢,假若長此以往,民將何以聊生呢。”?何廷桂《旅行合州參觀記》,《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期刊》1931年,第9頁。
從思考“個體”到心懷“群體”,現(xiàn)代四川早期女性文學自然將目光聚焦在底層勞動婦女身上。1932年,新蜀報副刊《婦女》在它的創(chuàng)刊號刊登了橫秋的一篇措辭犀利的批評文章《新女性切莫學冰心》。該文辛辣地指出:“統(tǒng)觀她(冰心,筆者注)全部著作,沒有一篇不是濫調,而沒有一篇不專論自己;對于目前的社會,對于她的勞苦可憐的姊妹們,毫不會注意到。這種售名士派的‘新女名士’,我們非打到不可啊!”①橫秋《新女性切莫學冰心》,《婦女》1932年第1期,第3頁。作者進而呼吁社會應將關注的重心放在女工、大娘、老媽、女力夫、大嫂等站在十字街頭走來走去的工作者身上。為了踐行這種觀點,橫秋很快推出了新作《人市上的女人》。在該文中,作者用細膩的筆觸描繪了在人市上卑微地找工作的女傭,她們幾乎“整天地在那里等著,曬著曝熱的太陽,搖著無大風的扇子,汗流在背上,苦吃在心頭”,“總是流著汗,愁眉不展地,擁擠著”。②橫秋《人市上的女人》,《婦女》1932年第4期,第2頁。有感于底層婦女生活的艱辛,橫秋在《我愿成為力的集體》一文中直接吶喊起來:“我愿是火是光是力,/尤其愿作力的集體;/我想解放我們的姊妹?!雹蹤M秋《我愿成為力的集體》,《婦女》1932年第5期,第1頁。作為《婦女》的主要撰稿人,橫秋的寫作方向與該刊的征文導向是十分吻合的,即“本刊征求描寫各地婦女生活的文字,尤其歡迎關于農(nóng)村婦女生活的描寫”④《征求》,《婦女》1932年第5期,第4頁。。雖然,這樣的寫作導向肯定是受到了主刊《新蜀報》主創(chuàng)者們思想傾向的影響,但也符合四川這樣一個擱淺在農(nóng)業(yè)社會里的婦女生存的實際情況。同時,我們注意到在《婦女》雜志上,毛一波《摩登女性的輪廓》和白黎《高跟鞋》兩篇雜文⑤毛一波《摩登女性的輪廓》,《婦女》1932年第2期第1頁、《婦女》1932年第3期第2-4頁;白黎《高跟鞋》,《婦女》1932年第2期,第3頁。中的時髦女郎形象是作為勞工婦女的對立面形象而出現(xiàn)的。毛一波認為,“摩登女性是和現(xiàn)代資本主義一同興起”,并且“凡是摩登女性充滿市場的地方,必有自由戀愛的流行”,但是“自由戀愛乃是消費階級出生,……屬于普羅階級的人,便沒有自由戀愛的資格”,最后,作者得出結論,隨著資本主義的消亡,“我相信在將來的社會中,摩登女性是必然會消亡的吧”。⑥毛一波《摩登女性的輪廓》,《婦女》1932年第3期,第2-3頁??梢?作者認為作為資產(chǎn)階級代表的摩登女郎與無產(chǎn)階級勞工婦女是水火不容的,而自由戀愛作為資本主義腐化生活方式之一,也是應該受到輕蔑與侮辱的。顯然,作者所代表的這種機械的狹隘的認知是不理解這種自由的都市生活方式正是不久前“五四”進步青年用血和淚拼命換來的。作者的敵意與怨憎暴露出大眾崇拜這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的弱點。當然,在四川女性文學的發(fā)展初期,能從階級的角度去分析婦女問題也是可貴的。
如上,將同處于發(fā)展初期的京津地區(qū)的女性文學與四川女性文學進行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前者的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更鮮明的時代感。她們“以女性反抗的呼喊聲審判并力圖改造歷史規(guī)定的社會性別角色”⑦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第73頁。,并由此承受著硬拼之后求而不得的困惑、彷徨和焦慮。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們的創(chuàng)作是現(xiàn)代女性文化與文學高揚的一面旗幟。然而,后者的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更貼近歷史結構深處和現(xiàn)實社會中女性生存的本相。她們的文學作品或許更能充分激發(fā)人們的歷史與地理想象。這不僅豐富了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園地,而且彰顯了女性文學的多重價值。同時,四川女性文學也提醒我們,除了追尋時代主旋律之外,各個地域女性真實的生活樣態(tài)和生活體驗具有同等重要的審美價值。
王笛在《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一書中談到,在城市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中有兩條線并進:“一是國家角色加強的同時,現(xiàn)代化持續(xù)消弭地方文化的特點,導致地方文化獨特性的削弱;二是在此過程中,以茶館為代表的地方文化,既顯示了其堅韌性,亦展現(xiàn)了其靈活性,以對抗國家權力和現(xiàn)代化所推行的國家文化的同一模式?!雹嗤醯选恫桊^: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版,第12頁。這一情形同樣體現(xiàn)在文學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中?,F(xiàn)代四川第一代女作者一方面被裹挾著向宏大敘事努力靠近,另一方面又不自覺地加強對地方日常生活的審美,并顯示出敏銳的審美直覺。
翻開創(chuàng)辦于1914年12月的《婦女鑒》雜志的目錄,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即“小說”“文苑”欄目是和“家庭雜事”“家庭實業(yè)”欄目混編在一起的。像畏塵、純玉、雅村、侶琴等第一代女作者既是“家庭雜事”和“家庭實業(yè)”欄目的供稿人,又是“小說”和“文苑”欄目的撰寫者。創(chuàng)辦于1915年3月的女性刊物《家庭》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家庭簿記”欄目緊挨著“小說”欄目。并且,在“小說”欄目中還有一個專門的文類叫作“家庭小說”。這說明第一代女作者想從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連的微觀層面來呈現(xiàn)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過渡的巴蜀女性的生活本相。因此,我們得以欣賞純玉在小說《赧然》中瀟灑地揮寫主人公切肉“非片非絲亦非塊,直為一種不規(guī)則形狀”①純玉《赧然》,《婦女鑒》1914年第1卷,第53頁。的逗趣做飯場面,體會浣璋在詩歌《淑行學校觀梅》中所抒寫“我去花初萼,我來花正繁”②浣璋《淑行學校觀梅》,《婦女鑒》1914年第2卷,第83頁。的愉悅,以及咀嚼吹青女史小說《茹荼記》中“孤燈搖曳,萚隕木落”③吹青女史《茹荼記》,原載《家庭》1915年第1卷第1冊,第57頁,轉引自《民國珍稀短刊斷刊·四川卷(第7冊)》,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6年版,第3239頁。的苦澀。
除了對日常生活進行直接的審美觀照之外,在四川早期女性文學中還出現(xiàn)了消解時代宏大敘事以鞏固日常審美取向的作品。1928年,刊登在《薔薇雜志》上的小說《女弟子》便是其中一例。該小說主要講述了先生燕青與他的女學生妙如之間的戀愛故事。“男老師”和“女學生”這樣的人物設置,很容易讓讀者想起“啟蒙”與“被啟蒙”這樣的時代話題,正如魯迅《傷逝》中涓生和子君的故事一樣。不同的是,當燕青用自己所寫的小說《桃色女郎》向妙如暗示愛的情愫時,妙如的心理活動很值得玩味,“自己心里還有點愛他,以前她也會挨挨擦擦的想接近他”④友林《女弟子》,原載《薔薇雜志》1928年第1卷第2號,第27頁,轉引自《民國珍稀短刊斷刊·四川卷(第11冊)》,第5177頁。。也就是說,妙如一早就喜歡上了燕青,這并不是靠啟蒙生出來的情感。眾所周知,《傷逝》是以悲劇結尾,隱含作者旨在借此反思“五四”啟蒙者面對“棄婦”時,個人主義與人道主義此消彼長的矛盾心態(tài),并說明“五四”精英知識分子所提倡的個性解放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潰敗。有意思的是,在《女弟子》這篇小說的收尾中,男、女主人公卻以“荊棘里去犧牲、樂園里去享樂”這樣一種“懶得去管”的順其自然的地方志式的樂觀去模糊那個可能會來的悲劇結局。在這似是而非、意義不明的情節(jié)設置中,“啟蒙”這個嚴肅的時代主題就這樣在無意中被消解大半。無獨有偶,1928年,正值革命文學方興未艾之時,《薔薇雜志》所刊登的小說《英雄》卻塑造了一個為富不仁、貪生怕死,為了娶到女學生而混進軍校的“偽英雄”形象。最后,這個假英雄在戰(zhàn)場上臨陣逃脫,不料卻掉進糞坑溺亡,空留“英雄千古恨”的遺憾。⑤彭秀《英雄》,原載《薔薇雜志》1928年第1卷第2號,第45頁,轉引自《民國珍稀短刊斷刊·四川卷(第11冊)》,第5195頁。
因此,與以廬隱、石評梅、陸晶清、隋玉薇等人為代表的京津地區(qū)的第一代女作者“以悲為美”的風格特征不同,四川第一代女作者的作品里雖然也有揮之不去的感傷,但是更為醒目的卻是在巴蜀調笑式的日常生活中熏陶出來的幽默譏刺的文風。如果說在小說《赧然》中,作者主要是通過幽默生動的行為細節(jié)來表現(xiàn)女主人公的萌趣可愛,那么在小說《女弟子》中,作者則主要通過調侃的語言來塑造主要人物形象。“你們女子專門會欺騙人會迎合人,比如今天在大會中見了一個美男子,心里覺得可愛,愛他罷。明日在某音樂會又遇著一個比較不美的男子,有天才愛他罷。但前者是革命的,后者是浪漫的,她可巧妙,耍耍手法,今天寫一封革命疆場犧牲的信去,明天又寫一點英雄美人,甜蜜的夢,中古羅曼斯給另一男子去?!雹抻蚜帧杜茏印?原載《薔薇雜志》1928年第1卷第2號,第29-30頁,轉引自《民國珍稀短刊斷刊·四川卷(第11冊)》,第5179-5180頁。在這里,作者借男主人公燕青之口對見異思遷的新女性進行了嘲諷。燕青風趣不羈的性格特點也由此呈現(xiàn)。提到文風辛辣,給筆者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橫秋的那篇雜文《新女性切莫學冰心》,作者開篇不久便直接譏刺道:“冰心女士,何許人也?女性中的贅疣而已?!睘槭裁催@樣說呢?橫秋認為:“在北京未得愛人時的她,一天到晚在那里唱獨身主義,……在美國時既得愛人的她,不免偷偷地去了獨身主義大結其婚,因而大謳歌其‘愛力的偉大’。再回中國愛既滿足而執(zhí)了教鞭的她,……而瞧不起目前真正新的女性?!雹邫M秋《新女性切莫學冰心》,《婦女》1932年第1期,第3頁。橫秋文中所說的真正新女性是指勞工婦女。這里暫且不討論作者的觀點是否偏頗,但是她為了論證自己的觀點所采取的辛辣筆法是顯露無遺的。
川妹子的辛辣文風主要來源于她們辛辣的地域性格?!秼D女鑒》雜志開辦了一個特色欄目“心聲”。這個欄目刊登的不是已成篇章的作品,而是女性朋友們隨性的只言片語。比如,關于歧視寡婦的言論:“男子間第一種可敬的人就是烈士孝子,婦人里第一種可敬的人就是撫育孤兒的寡婦。我看現(xiàn)在的人卻對待孤兒寡婦以為他沒有勞利,很是可以欺負的?!雹唷缎穆暋?《婦女鑒》1914年第3期,第93頁。又如,關于婆婆偏心的言論:“天下當婆婆的多半不體惜媳婦,但是看自己的女兒卻是寶貝一般,這是什么道理?究竟到了死的時候,還是媳婦當孝子呢?還是女兒當孝子呢?”①《心聲》,《婦女鑒》1914年第3期,第95頁。再如,關于夫死再嫁的言論:“女子萬不能言不字人,但是出閣之后若丈夫死了就不能再嫁的,這是什么個道理呢?就因為那身子與愛情都已屬于一個人了?既是屬于一個人,若是再可以屬于別人,那行為就不在人道了?我愿我諸姑姐妹只學那外國婦人的學識與那愛國的熱心,萬不要學他的壞風俗,要知道我們中國的風俗比那全球都好呢!”②《心聲》,《婦女鑒》1914年第3期,第95頁。聯(lián)系《新青年》特辟“女子問題”專欄卻極少有女作者投稿的事實,筆者揣摩《婦女鑒》主創(chuàng)者開辟“心聲”欄目的意圖,無非是想盡可能地了解正在覺醒而又少有寫作習慣的女性群體在生活中的真實想法。誰料,這幾乎沒加任何修飾的只言片語除了曝露川妹子的真實想法之外,還將她們好譏刺的“辛辣”性情展現(xiàn)無遺。當然,對于四川第一代女作者來說,幽默和譏刺更多的還停留在寫作技巧的運用上,遠沒有達到李劼人、沙汀和艾蕪等本土男作家那樣,將巴蜀調笑傳統(tǒng)轉化為立體的、深沉性的現(xiàn)代幽默諷刺藝術。
如果說“現(xiàn)代男作家注重從人物與外部世界的關系來刻畫人物,展現(xiàn)人物與外部事件的沖突,從而形成以外部事件矛盾沖突為主的‘故事化’的敘述特點”,那么,現(xiàn)代女作家則“注重描寫人物內部世界而形成了以內心情緒與心理活動為主的‘心態(tài)化’的敘述特點”③譚梅《現(xiàn)代男性作家的女性書寫特征》,《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年5月22日,第4版。。女作家“心態(tài)化”的敘述特點與她們更傾向于浪漫主義的審美選擇有關。與主流意識審美選擇相同,四川女性文學也普遍缺乏深沉的客觀冷靜的理性力量,給讀者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她們極具感染力的飽滿的主觀情緒。這種浪漫主義的主情主義的藝術傾向使她們在文體選擇上偏愛使用詩歌和散文這兩種文體。在散文這類文體中,書信體散文又占較大的比重。與小說需要作者苦心安排故事情節(jié)和精心刻畫人物形象不同,詩歌更便于抒情主人公單刀直入、暢快淋漓地直抒胸臆。散文則屬于更個人化的創(chuàng)作,往往能讓作者更直接更自由地表達主觀情緒和想法,書信體散文尤是如此。在四川現(xiàn)代女性文學發(fā)展初期,幾乎各類女性報刊的文藝類欄目都主要刊登詩歌和散文這兩種文體。即便到了今天,詩歌仍然在四川當代女性文學中占據(jù)了最重要的位置。在《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月刊》《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校友會期刊》《嘉陵女師??泛汀赌铣淇h立女子中學校學生自治會刊》等女子學校的???基本都主要刊發(fā)詩歌和散文這兩種文類,小說僅占極少的比例。其中,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和嘉陵女師的???基本沒有刊登過小說。筆者目前所能查到的《婦女鑒》《家庭》《薔薇》和《婦女》等校外女性報刊,《薔薇》和《家庭》的文藝欄目是以刊登小說為主,而《婦女鑒》和《婦女》的文藝欄目仍然主要發(fā)表詩歌和散文。
與浪漫主義的主情主義審美選擇相關聯(lián),四川第一代女作者常常采用或直接抒發(fā)內心起伏的情感、或直接講述人生經(jīng)歷及觀點、或大段大段地描寫主人公心理活動等手法來結構作品。四川女作者寫作的新詩大多采用直抒胸臆的方法完成。黃惠先女士的《月》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作品?!跋嗨?/悵惘,/人難留,淚也難收。/月兒啊,/圓缺時時有,/何事偏照無眠我,/人生幾見月當頭?/月照當頭我更愁。/幾許相思。/無限煩憂。”④黃惠先《月》,原載《薔薇雜志》1928年第1卷第1期,第14頁,轉引自《民國珍稀短刊斷刊·四川卷(第11冊)》,第5072頁。這首詩既沒有編織層層遞進的意象,又沒有精心安排文本的結構,抒情主人公將賞月引發(fā)的相思和煩憂,像跟老友傾訴一般一股腦兒地和盤托出,直擊人的內心。在成世貞的散文《學文隨談》中,作者在講述了自己學習國文的經(jīng)歷和體會之后,便慷慨激昂地直陳學文的目的,“惟努力于詩詞,以陶養(yǎng)民性之殘忍,從事小說戲劇之創(chuàng)作,以醒彼愚頑之民,革除封建之舊習,方為正確之社會觀耳,予之學文如不達斯的,不惟愧對古書,亦且羞今生今世”⑤成世貞《學文隨談》,《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校友會期刊》1931年,第2頁。。小說《戒與歸家》則主要采用了意識流的寫作手法。主人公作出歸家還是不歸家這個關鍵性的決定,不是主人公與外部世界逐步升級的實質性沖突促成的,而是一次偶然性的喝酒聊天觸發(fā)了主人公敏感的內心而臨時起意的。因此,這個細膩而豐富的內心活動成了整個文本最重要的“拐點”。作者也花了相當多的篇幅來交代這個情緒劇烈起伏的內心活動??梢?與京津地區(qū)一樣,“五四”時期也是四川女性文學“告別自己的古典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演進的歷史時期,除了女性寫作觀念的自覺及作品內涵的現(xiàn)代變遷之外,在文體方面也由傳統(tǒng)女性的偏重詩詞韻文向對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新文學體裁的全面試用”①王翠艷《女子高等教育與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發(fā)生——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為中心》,第193頁。。所不同的是,四川作者除了深受主流意識審美影響之外,還浸潤在歷史悠久的巴蜀文化之中,這使得她們在審美傾向上普遍呈現(xiàn)出“地方趣味”與“主流意識”相融合的特征。
綜上,依托現(xiàn)代四川女性報刊,我們從產(chǎn)生背景、寫作內容和審美選擇等三個方面論述了現(xiàn)代四川早期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情況。一方面她們的視野被巴蜀的崇山峻嶺所延滯,讓她們的創(chuàng)作似乎少了些時代感;另一方面那阻隔巴蜀女兒的峻山秀水又反過來成了她們的精神原鄉(xiāng),讓她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更貼近歷史結構的深處和巴蜀婦女自在的本性。一方面她們追尋時代主流價值;另一方面她們又有勇氣對蹊蹺的主流價值進行“譏諷”,從而提供更豐富的可能??梢哉f,現(xiàn)代四川早期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既有與時俱進的現(xiàn)代性,又有長期被地域空間文化浸潤后的延展性特征。而且,與京津地區(qū)“中規(guī)中矩”的女性文學相比,正是巴蜀文化的無聲滋養(yǎng)讓四川女性文學顯得如此獨具韻味。在文學文化模式日漸趨同的今天,民國時期不同地域各具特色的女性文學,正是當下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研究的“補充”和“可能”的生長點。
附:民國時期四川女性報刊一覽(1912—1936)②此附錄根據(jù)以下書中的相關史料整理而成:王綠萍《四川報刊五十年集成(1897—1949)》,四川大學出版社2011年;線裝書局編《中國近現(xiàn)代女性期刊匯編》(三),線裝書局2008年版;《民國珍稀短刊斷刊》(四川卷),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6年版;民國時期文獻保護中心、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民國文獻編類》(教育卷),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版。
1.《女界》 1912年6月13日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成都;創(chuàng)辦人:孫少荊、方琢章、饒伯康;主筆:吳曾蘭;備注:現(xiàn)存四川省圖書館。
2.《女國民報》 1913年6月27日創(chuàng)刊;發(fā)起人:崔覺民、謝人杰(謝仁寂);備注:曾在《四川民報》上刊登廣告,是否出版不詳。
3.《婦女鑒》 1914年12月10日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成都;主要負責人:佘畏塵(一鈞);備注:現(xiàn)存四川省圖書館。
4.《家庭》 1915年3月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成都;備注:存四川省圖書館,著名女詩人曾香祖為刊物題刊名,約1915年4月???。
5.《女鐸報》 1916年12月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重慶;主要負責人:程悲媧。
6.《女鑒日報》 1918年5月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成都;主要負責人:韓伯良;備注:吳虞和其女吳楷、吳桓義務撰稿。
7.《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特刊》 1922年7月2日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重慶;備注:存重慶市圖書館。
8.《女界聯(lián)合會刊》 1923年12月19日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成都;備注:存成都市檔案館,四川全省女界聯(lián)合會為爭女權而創(chuàng)辦。
9.《婦女周刊》 1924年12月立案;立案人:唐智仁。
10.《北京慘案女烈士重慶婦女追悼大會特刊》 1926年5月2日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重慶;備注:重慶各界婦女聯(lián)合會發(fā)起召開追悼北京慘案死難女烈士大會,會后出版該特刊。
11.《南充縣立女子中學校???約1926年下半年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南充;備注:存四川大學圖書館,重慶市圖書館存第5期。
12.《南充縣立女子中學校學生自治會會刊》 約1927年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南充;備注:存四川大學圖書館,僅見1929年約7月出版的一期。
13.《婦女周刊》 1928年5月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成都;備注:存四川省圖書館。
14.《薔薇雜志》 1928年6月1日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成都;主要負責人:黃有鄰。
15.《嘉陵女師???約1928年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南充;備注:重慶市北碚圖書館存1929年18-19期合刊。
16.《四川嘉陵女子師范學校周年紀念特刊》 1928年10月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南充;備注:存四川省圖書館。
17.《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月刊》 約1929年11月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重慶;備注:存四川省圖書館、重慶市圖書館。
18.《簡陽女中???1930年10月創(chuàng)刊;主要負責人:簡陽縣立女子初級中學校校刊編輯委員會;備注:四川大學圖書館存有創(chuàng)刊號。
19.《婦職校???1930年6月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江津;主要負責人:24軍2旅婦女職業(yè)學校;備注:存四川省圖書館、重慶市北碚圖書館。
20.《婦女周刊》 1930年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重慶;主要負責人:重慶市婦女協(xié)會;備注:存重慶市圖書館。
21.《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校校友會期刊》 1931年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重慶;主要負責人:重慶第二女子師范校校友會;備注:存重慶市圖書館。
22.《涪陵女校校刊》 1932年7月創(chuàng)刊;主要負責人:涪陵縣立女中校出版委員會;備注:存重慶市圖書館和四川省圖書館。
23.《婦女》 1932年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重慶;主要負責人:重慶新蜀報社;備注:重慶市圖書館存1-6期。
24.《四川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1933年1月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成都;主要負責人:四川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出版委員會;備注:存四川省圖書館。
25.《成都華美女中校???1933年6月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成都;主要負責人:成都私立華美女中;備注:創(chuàng)刊號存四川省圖書館,第2期于1935年出版,存重慶市圖書館。
26.《四川省立女職校四周年紀念特刊》 1934年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重慶;主要負責人:重慶四川省立女職校;備注:存重慶市圖書館。
27.《婦女晨報》 1935年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成都。
28.《大邑縣立女子初級中學校外同學會會刊》 1936年6月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大邑;主要負責人:大邑縣立女子初級中學校外同學會;備注:存四川大學圖書館、重慶市圖書館。
29.《婦女時報》 1936年8月10日創(chuàng)刊;辦刊地點:重慶;主要負責人:陳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