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娟,趙 踐
(1.北京外國語大學 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北京100089;2.沈陽師范大學 學報編輯部,遼寧 沈陽110034)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關于世界文學的理念經常被引用,是他在1927 年與秘書約翰·彼得·艾克曼(Johann Peter Eckermann)的談話中提出的。歌德說他當時在讀一本名叫《花箋記》(Chinese Courtship)的中國小說①《花箋記》于19 世紀傳入歐洲。1824 年譯成英文,1836 年譯成德文。德國詩人歌德在1827 年2 月2 日至3日的日記中記述他讀的是英譯本《花箋記》。,他目視遠方,感慨當歐洲人還住在森林洞穴的時候,中國人很早就找到了成百上千的真理,“世界文學的時代即將來臨。每個人都應該為加速世界文學時代的到來而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盵1]就這樣,“世界文學”這個理念于7 000人口的德國小鎮(zhèn)魏瑪?shù)囊粓鰧υ捴姓絾柺?。在歌德看來,偉大的文學作品傳遞著人類共通的詩意精神,值得跨越國別界限傳播,促進文化間的理解。
100 多年后,隨著交通工具現(xiàn)代化,世界文學所依賴的地球似乎變得越來越小,各地的生活模式越來越趨同,失去多樣性和本土傳統(tǒng)。一位德國猶太裔美國學者面對世界局勢,悲觀地預測“最終某個單一的文學文化會在這個同質化的世界中絕地勝出”[2],而這與歌德百年前提出的多元共生的“世界文學”理念早已背道而馳。這位學者就是為現(xiàn)代比較文學研究做出重大貢獻的埃里克·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1892—1957)。他提倡采用語文學方法,從闡釋歷史時代精神與人的關系中發(fā)掘人類的思想發(fā)展譜系,用歷史了解當下,促進不同文化間的相互理解。他借用圣維克多的修格(Hugh of Saint Victor)的話:“視家國獨美者乃是幼稚新人,視他國為家者才強大勇敢,只有視全世界為異鄉(xiāng)之人最為完美”[2]265,號召回到前民族國家的那種大同文化狀態(tài)。奧爾巴赫認為將家、國、世界均視為他者,才是愛世界的路徑。這看似矛盾和二律背反的結論其實有著深層內涵,值得品味,也是比較文學學者直到今天一直銘記并為之努力的學術立場。歌德與奧爾巴赫二人所構想的“詩與遠方”的世界文學面貌可以說是“人類共同命運下的差異共存”[2]257,這也與我國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的“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大同思想具有共通之處。
本文以歌德、奧爾巴赫的世界文學理念為起點,圍繞比較文學研究方法的流變做一個學科方法發(fā)展譜系的梳理。正如歌德的世界文學理念發(fā)生在歐洲反法戰(zhàn)爭時期①是在歐洲的歷史轉型時期,出現(xiàn)在歐陸各國尋求獨立的過程中,如擺脫奧托曼帝國(Ottoman Empire)、奧匈帝國(Austro-Hungarian Empire),尤其是法國、俄國的過程。到了19 世紀20 年代,隨著拿破侖征服歐洲,知識界開始談論文化和民族差異,興起反征服的文化思潮。歌德希求文學促進各國文化理解包容,法國的斯達爾夫人《論德國》《論文學》,德國的施萊格爾兄弟都開始放眼他國文學文化。在歐洲,古希臘古羅馬文化一直是古典時期以來效仿的典范,尤其在法國。在反拿破侖征服的文化抵制中,德國和意大利等開始關注自身文化、語言和文學的獨異性,也就是各個民族文學的特質。,有著呼吁民族獨立和世界和平的特點,比較文學在誕生之時就伴隨著一種焦慮感,即民族沙文主義與世界和平之間的矛盾危機,因此普遍精神和跨文化和平成為世界文學憧憬的文化景觀。在歷史的進程中,比較文學學者不斷解讀和調試種種文化危機,比較文學研究的方法也因此動態(tài)多元和兼包并蓄,充滿活力,獨具魅力。
1958 年,在美國北卡羅萊納大學的教堂山分校舉行的國際比較文學學會②國際比較文學學會ILCA 創(chuàng)立于1955 年,總部在巴黎,每三到四年召開一次大會。論文震驚了西方比較文學界,引起法美兩國學者之間圍繞比較文學理論之爭。第二次大會堪稱比較文學研究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時任耶魯大學教授的雷納·韋勒克(René Wellek,1903—1995)宣讀了《比較文學的危機》(The Crisi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一文,認為比較文學學科一直沒有很好地定義比較文學的“主題對象和研究方法”[3],偏失了文學研究的軌跡。這篇論文如一石驚千浪,撼動了當時以法國學者為主創(chuàng)建的科學實證方法根基,引發(fā)了比較文學方法從注重“科學性”向注重“文學性”過渡。
比較文學研究興起于19 世紀下半葉的歐美學界。有幾個代表性事件標志著學科的初具雛形,分別是1886 年英國波斯奈特教授《比較文學》一書的出版、1870 年匈牙利梅茨爾創(chuàng)辦《總體文學比較報》、1870 年代俄國彼得堡大學、意大利那不勒斯大學和美國康奈爾大學等舉辦的比較文學講座。比較文學從此正式成為高等學校常設的理論研究性課程[4]。一旦成為學科,就要對其研究進行定位,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比較文學與國別文學有何不同?是比較的文學或文學的比較嗎?是對不同國別的文學進行比較的研究嗎?對此,學者們議論紛紛,眾說不一,其中著名的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在1903 年較有爭議地指出比較文學不能稱之為一門學科,因為比較的方法是所有領域的研究都必不可少的,而且比較是人們認識事物的基本方法。盡管如此,19 世紀90 年代,在法國涌現(xiàn)一批比較文學學者,試圖超越文學的國別界限,在不同國別文學之間搭建一座相互關聯(lián)影響的橋梁。
一批法國學者在進化論和實證主義思想下發(fā)展并形成理論體系,法國一度成為比較文學研究的中心。有戴克斯特(Joseph Texte,1865—1900)、貝茨(Lous Paul Betz,1861—1903)、布呂納介(Ferdinand Brunetiere,1899—1906)、巴爾登斯貝格(Fernand Baldensperger,1871—1958)、梵第根(Paul Van Tieghem,1871—1948)等,集大成者是梵第根,他在出版的《比較文學論》(La Littérature comparée)中,系統(tǒng)地總結了法國比較文學取得的成就,闡釋了比較文學的理論方法和歷史。他認為,比較文學的對象是“本質地研究各國文學作品的相互關系”[5],定義比較文學是兩種文學之間的關系研究,而總體文學是多國的文學運動和風尚研究[5]137-142。在巴爾登斯貝格和梵第根之后,承繼法國比較文學研究衣缽的是卡雷(Jean-Marie Carré,1887—1958)和基亞(Marius-Francois Guyard,1921—2011),基亞將比較文學理解為“國際文學關系史”[6],而卡雷在《比較文學》的序言中,將比較文學定義為“一個文學史分支,是研究事實接觸的精神的國際關系,如拜倫與普希金、歌德與卡萊爾、沃爾特·斯各特與維尼生之間,在作品、靈感和不同文學的作家生活之間”[7]。法國學者形成的學派注重以科學實證的方法考察不同國別之間作家、作品的影響關系,即通常所言的影響研究,他們將文學研究擴大到了文學史+、國別文學+ 和個體作家+ 的研究范疇。
韋勒克的《比較文學危機》一文直指法國學派影響研究的弊端,指出法國比較文學的實證方法是在建立兩種文學之間的“外貿交易”(foreign trade),是文學的外部研究,關注的是二流作家、翻譯、旅行書籍、中間媒介,“人為地劃分主題和方法,注重的是來源和影響,這種機械觀念(彰顯)的是文化國家主義的動機,無論多么寬容大度,這些對我而言,就是長久以來縈繞比較文學的危機”[3]167。其實,韋勒克所言的文化國家主義動機,指的是影響研究不可避免地追蹤來源的發(fā)起者、中間的媒介、影響的接受者,從因果起落中要么強調來源方、要么強調接受方的文化優(yōu)勢,體現(xiàn)學者狹隘的國家主義和“奇怪的文化持有(cultural bookkeeping)現(xiàn)象”[3]167。韋勒克指出,比較文學要摒棄某一種文化的擴張主義或文化政治,“不論比較文學、總體文學還是文學,錯誤的觀念是自設和圈定民族文學的理想。”[8]他認為,“比較文學有著無比的優(yōu)勢,抗拒民族文學歷史的錯誤孤立”[3]162。
那么,韋勒克對抗死水一潭的比較文學影響研究的解藥是什么?首先,他強調要回歸偉大的、當代的文學學術傳統(tǒng),視文學作品為存在差異的整體和符號結構,要綜合文學理論、批評和歷史這三種要素對文學作品或文學作品群進行描述闡釋和評價,尤其要關注“文學性”問題。文學性是“審美的核心,是藝術和文學的本質”[3]169。他提倡對比較文學學科進行更為寬闊多維的定義,以真正的文學學術視野關注“價值和質量”?!叭绻f拉辛影響了伏爾泰、或者赫爾德影響了歌德的話,其意義是要知道拉辛和伏爾泰、赫爾德和歌德的創(chuàng)作特點,了解他們所處傳統(tǒng)的語境,不斷地衡量、比較、解釋和區(qū)分,對二者進行批評”[3]168。其次,研究者要站在自我和他者雙方的文化立場考察彼此影響,再借助和轉向理論和批評,轉向批評史?!氨M管站在他者的文化立場會令學者產生失根感和精神流放,但是我們會獲得唯一真實的客觀性,直視客體的基本實質,去除狂熱,融入緊密思考,達到解釋,最后,價值判斷”[3]171,這樣文學學術就不會沉溺于陳舊的過去,不會成為國家信用和致謝的計算器,而是成為真正的想象行為,像藝術一樣,成為人類最高價值的存留者和締造者[3]171。
在20 世紀五六十年代,韋勒克發(fā)表了一系列有建樹的論文,不僅討論比較文學學科和研究方法,還帶動美國學界重新定義比較文學:“比較文學是超越單個國家局限的文學研究,不僅是文學間關系的研究,還研究知識信仰的其他領域,如藝術、哲學、歷史、社會科學、科學、宗教等”[9],強調比較文學的跨學科意義,“簡單地定義,比較文學就是從一種以上的民族文學視野或者另一種甚至更多種知識學科研究文學現(xiàn)象”[10],形成強勁的美國比較文學平行研究學派。1969 年《比較文學的主體與方法》(Comparative Literature:Matter and Method)中,阿爾德里奇(A.Owen Aldridge,1915—2005)將文集分為五部分,分別題為:“文學批評理論”“文學運動”“文學主題”“文學形式”和包括來源與影響的“文學關系”,總體而言,這些分類既延續(xù)和強調法國學派的跨國“文學”研究傳統(tǒng),還強調文學主題的重要性。1970 年,韋勒克又在《比較文學的名稱與性質》一文中從比較文學的譜系上進行了學理的追溯,重申比較文學不能局限于文學史而摒棄批評和當代文學,“批評不能與歷史脫鉤,因為在文學中沒有中性的事實”[11],強調文學研究的三個分支歷史、理論和批評之間彼此交織,“就像民族文學研究無法與文學總體脫鉤或者至少在思想上不能脫鉤一樣”[11]20。在文末,他言道:“我反對一種方法,不是為我自己或為美國,我僅是遵從文學整體性的洞見,比較文學與總體文學之間的劃分是人為的,而且因果闡釋方法不會取得什么成就,不過是無限的倒退……批評意味著關注價值意義,理解文本中吸納的歷史,批評史也需要這種理解,這意味著國際視野,目的是實現(xiàn)一個普遍文學史和學術的遙遠理想”[11]36。
美國學派的形成與美國比較文學近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密不可分。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美國大學如哥倫比亞、哈佛、耶魯大學、加州大學等紛紛建立比較文學系,創(chuàng)辦比較文學雜志。1949 年,《比較文學》雜志在俄勒岡大學創(chuàng)刊。與此同時,各大學相繼成立比較文學專業(yè)或比較文學系,研究書刊也大量問世。1960 年美國比較文學學會正式成立,耶魯大學和印第安納大學成為美國比較文學的重鎮(zhèn),韋勒克、列文(Harry Levin,1912—1994)、雷馬克(Henry H.H.Remak,1916—2009)、阿爾德里奇等主要學者都集中在此。另外,二戰(zhàn)后一批有著良好教育、多元文化背景、男性居多的歐洲逃亡知識分子將美國比較文學研究推向了一個高潮,耳熟能詳?shù)挠袏W爾巴赫、里奧·斯皮策(LeoSpitzer,1887—1920)、雅格布森(Roman Jakobson,1896—1982)、列維- 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1908—2009)、韋勒克、喬弗里·哈特曼(Jeoffrey Hartman,1929—2016)、保羅·德曼(Paul de Man,1919—1983)等。也許是因逃亡而四海為家,也許是有著多元文化背景,這些人認為學術研究不能以民族性為界限。
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出版了很多比較文學書籍,但由于各種批評理論的勃興如心理分析、女性主義、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新歷史主義等,比較文學學者轉而采用各家文學批評方法所長,變得重視理論多于文學,重視方法多于實踐,形成對理論和批評過于依賴的風氣。特別是20 世紀70 年代隨著越戰(zhàn)結束,社會上的嘲諷情緒和冷戰(zhàn)思維肆虐,解構主義的懷疑風氣甚囂塵上,最時髦常用的詞匯表達就是“并不清白無辜”,比較文學一經用這種理論實踐,就失去了比較的根基,遇到了新的危機時刻,似乎比較的雙方都是帶著欺騙的面具,充滿政治干預的暴力。在這種情況下,比較文學迎來了新的研究轉向。
在20 世紀70 年代,文學研究尤其是比較文學研究再次面臨危機。薩義德(Edward Said,1935—2003)指出,美國文學批評界陷入“當前的危機”,表現(xiàn)為文化的精英化、科層化、文學研究遠離社會政治的現(xiàn)象?!拔幕背休d著意識形態(tài),像一把大傘,圈定了內在與外在的邊界。人文領域專研的學者鉆在“文本的迷宮”[12]象牙塔中,與外部世界隔離,迷失在“誤讀”的解讀中,批評成為裝點歐洲文化價值的飾品,喪失了人文主義的意識。文化批評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1934—)也在20 世紀末期思考從前的世界文學問題,認為已經到了重新考慮人文研究課程設置的時候,改變文學研究僅僅關注西方文明的偉大作品現(xiàn)象,重新發(fā)明或發(fā)現(xiàn)美國的文化研究方法。他以歌德的“世界文學”理念為參照,號召去除西方文明的種族中心主義思想,因為“在我們語境下更緊迫的是,任何世界文學理念都必然地要與第三世界文學的問題緊密聯(lián)系”[13]。對處于西方外部的第三世界文化的研究會提供一種新的看待自我的視角,挑戰(zhàn)自我印象。
在危機中,20 世紀80 年代比較文學研究迎來新的轉向,“自1979 年以來文學研究有著巨大的重點轉移,從文學的‘內在’修辭研究轉向文學的‘外在’關系研究,將文學與心理學、歷史或者社會學的語境關聯(lián)起來?!盵14]關鍵詞由解構主義的文學文本化(texualization)轉變?yōu)槲幕芯康恼Z境化(contextualization),將關注轉向社會和社會文化的語境。在學理上,批評家拋棄解構的懷疑主義,重拾對語言的信任,認為詞語具有模仿社會和反應世界的穿透力,人類書寫作品彰顯著權力、階級斗爭、壓制女性、意識形態(tài)、族裔壓迫等。即使在解構盛行的時期,比較文學研究也并沒有完全被解構理論占領,如女性主義批評者們盡管吸納了解構主義方法,但她們重視背后的社會權力力量,挖掘被壓抑和邊緣化的女性聲音。
那么什么是多元文化研究?美國著名比較文學學者查爾斯·伯恩海默(Charles Bernheimer,1942—1998)總結20 世紀八九十年代興起的多元文化的政治表現(xiàn)為“認可民權運動、婦女運動以及認可包括國家和全球非西方少數(shù)族裔的文化,尤其邊緣文化群體和多種再現(xiàn)傳統(tǒng)”[15],是建立在語言“反應論”基礎上的再現(xiàn)的自由,體現(xiàn)在:“第一,經典文學不僅再現(xiàn)歐洲高雅文化,還再現(xiàn)文學所生產的世界多樣性。第二,被選到修正經典的作品應該再現(xiàn)創(chuàng)作中的多種文化。”[15]8文學研究領域拓展到從前邊緣化的女性文學、族裔文學、旅行文學、傳記文學、第三世界文學等,甚至進入經典文學作品未受重視的族裔文化與殖民因素?!岸嘣痹诤艽笠饬x上指的是關注文本中再現(xiàn)的各種形式的差異,如在文化接觸中語言、宗教、種族、階級和性別上的差異。在美國涌現(xiàn)出一批像薩義德、伯恩海默、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1942—)周蕾(Ray Chow,1957—)等具有兩種或多種文化背景身份的批評家,將視野轉向批判西方現(xiàn)代性主流文化。
多元文化批評改變了美國學界慣守的文學“文本化”闡釋方法,是一次打破文本文類的等級秩序的一次解放風尚,發(fā)掘不同文本中再現(xiàn)的文化政治。在具有標志性的著作《東方學》中,薩義德條分縷析地從大量官方文件、札記、回憶錄、田野調查稿本、詩歌、小說等不同類型的書寫文本入手,發(fā)掘自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以來西方所認識、表達和再現(xiàn)的東方是“在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上是歐洲文明和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一種話語方式,有著自身支持的體系、詞匯、學者、印象、教義,甚至有著自身的殖民機構和殖民方式”[16],是對東方的他者化?!稏|方學》的研究視角和批判方法“激勵了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歷史文本的研究態(tài)度,促進了無數(shù)年輕的、通過其他路徑政治化的學者獲得新的探求方式和領域,尤其在文學領域”[17],展開從非西方文化和邊緣文類中挖掘素材,進行文學研究的社會政治“語境化”批判。
與文化政治關聯(lián)的“語境化”批評理論并非鐵板一塊,而具有詹姆斯·克利福德(James Clifford,1945—)所指的跨國界“文化旅行”(travels culture)的動態(tài)特點。薩義德指出,一旦理論穿越歷史時間和地理空間,就會協(xié)調不同社會政治文化而改變,經過跨界移動、落地生根、適當調試、發(fā)生轉化的過程,開始具有新的生命力。而比較文學學者穿越國界的旅行則有助于產生文化批判意識,這種在“物質和精神上的移置換位帶來的遺產”[18],也是愛米麗·艾普特(Emily Apter,1954—)提倡的流放意識(exilic consciousness), 就像在戰(zhàn)爭期間流亡伊斯坦布爾的奧爾巴赫洋洋灑灑寫下了《模仿論》一樣。流亡造成了他與歐洲文化網絡的疏離,流亡促成了其巨著《模仿論》(Mimesis: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 in Western Literature)的誕生,因為在歐洲文化學術傳統(tǒng)籠罩下的個體學者往往要遵從研究技術倫理,而這又會束縛其文學學術視野。而奧爾巴赫空間位移讓他感受到與母文化之間既認同又疏離的張力,能夠以一種嶄新的視野定位民族為場域單位的地點,思考歐洲與東方的邊界,在與所處的其他實體地點對立中產生與共同體的確認、適應等反思。奧爾巴赫遠離歐洲而他的作品又根植歐洲現(xiàn)實,流亡的特殊境遇促成了他對歐洲文化具體的批判。與源生文化有著血脈上的聯(lián)系(filiation),但流亡促成的疏離和阻隔使其通過批判意識和學術作品帶來后天聯(lián)系(affliation)。
從事“語境化”批評對比較文學學者提出更高要求,要具有文化“批判意識”,維護價值和思想,進行“世俗的自我定位(worldlyself-situating)”?!芭u者的個體意識不是自然輕松地成為文化之子,而是成為文化中的歷史和社會的行動者”[12]15。在這種立場下,批評者的視野既有遵從所屬文化環(huán)境的特點,還有一種批評的距離感,關注學術與政治的關系、特殊語境與文本闡釋生產的關系、文本自身與社會現(xiàn)實的關系,“了解歷史,認識社會語境的重要性,具有區(qū)分差異的解釋能力”[12]15,這可能就是奧爾巴赫所呼吁的“愛世界”的方式,保持距離和批判意識,關注真實社會的世界和意識潛藏的文本,并不離棄二者中的任何一個[12]16,也就是人道主義的自由主義思想。
“語境化”文化批評感召下,比較文學學者將學術視野轉向文本中的西方他者,尤其是東方中國,如美國文化批評家詹姆遜、法國文學大師艾田蒲(又譯艾田伯René Etiemble,1909—2002)等一些外國比較文學學者。在多元文化轉向過程中,中國比較文學研究在20世紀80年代參與到世界比較文學領域范疇。事實上,比較文學在中國20 世紀20 年代作為“學科”已經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陸續(xù)開設成“課程”,并有相應的教材成為讀本。這一時期以譯介法國學派為主,如梵第根《比較文學論》和《比較文學史》的中譯本都于30年代出版。與此同時,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顯著,出版的相關比較文學研究作品有:魯迅《摩羅詩力說》、朱光潛《論詩》、梁宗岱《詩與真》等。在中國較早提出“世界文學”理念的是鄭振鐸,他提出“文學的統(tǒng)一觀”。
第二個階段是20世紀70年代末期和80年代初期,以錢鐘書的《管錐篇》為首,人文學界的諸大元老如宗白華、楊周翰、季羨林、金克木、范存忠、王元化等從各自研究的側面,以“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的視野,展現(xiàn)自己的研究觀念和業(yè)績。但真正作為學科在中國大學中持續(xù)繁榮發(fā)展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①1981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CCLA)得以創(chuàng)辦,此后中國比較文學年會每3年在國內不同地區(qū)的高校舉辦一次。這一時期,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成立,受批比較文學碩士學位培養(yǎng)點,90年代受批比較文學博士學位點。。經過30多年的努力,目前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作為學科,在國內取得了相當豐碩的成果,也培養(yǎng)出了大批后生新秀。大批西方包括女性主義結構主義和后殖民等文藝思潮的書籍得以譯介和出版,奠定了比較文學研究的理論方法。國內在中西文學關系和海外漢學家研究方面出版了大量的書籍,如中德、中英、中美、中法等文學關系和海外漢學書籍,為跨文化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中國學界尤其在中西詩學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果,“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譯介學和“文學變異學”的提出,體現(xiàn)了中國學者在世界文學研究和比較文學方法上的理論建樹和方法創(chuàng)新,甚至有學者提出創(chuàng)建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構想,顯示出與國際學術對話的勃興態(tài)勢。
目前,在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進行了30多年后,國務院2017年對學科分類進行調整,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增設了“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二級學科,為中國的外國語言文學學科打開了多語言的研究路徑和維度。筆者認為,中國學界的比較文學研究可以從以下方面發(fā)揮作用,填補這一學科的學術研究空間:第一,需要在學科史上與外國的比較文學學界銜接,為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與世界比較文學的對話打下堅實基礎;第二,需要譯介世界上多語言的比較文學經典和新近成果,為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提供新氣象、新觀點、新方法;第三,需要發(fā)揮外國語言文學尤其是英語的語言優(yōu)勢,引領品讀經典的原文理論著述,為構建中國外語人才的跨文化能力和中國比較文學的中國話語體系構建做出貢獻。
隨著柏林墻的倒塌、冷戰(zhàn)結束和蘇聯(lián)解體,世界進入了新的全球化進程,為比較文學打開了培養(yǎng)多元文化主義、多語言的、跨學科、跨文明理解和全球意識的新空間,但與此同時英國脫歐、美國退出諸多聯(lián)合國公約、新冠病毒疫情全球化燃起的某些國家民族主義傲慢情緒甚囂塵上,比較文學學者發(fā)現(xiàn)跨文化理解和交流即使經過了兩百多年的研究,歌德和奧爾巴赫所感召的世界文學理念仍然是“未完成的工程”,“詩與遠方”仍然如迷霧中的燈塔,吸引著比較文學學者踽踽前行,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