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磊
地理作為一門橫跨文理,縱貫時空,且以圖文形意、系統(tǒng)思維為特征的學科,在傳統(tǒng)的教育場域或語境中,縱有萬般妙趣,卻一直默默行走。隨著新課改的持續(xù)深入,尤其是高考的 “指揮棒效應”,這門學科的重要性日益凸顯。越來越多的目光、聲音在此匯聚。如何應對新的時代需要,對課堂的理解、定位、實施、評價,呈現(xiàn)出更為開放和建設性的方向?地理其實有著自己的獨特優(yōu)勢。
筆者是一名普通的地理老師,在長期的思考和實踐中,從不同的角度和方向,探索著課堂在現(xiàn)實困境中的突圍與轉型。2014年,教育部根據(jù)黨的十八大全會精神,在頒發(fā) 《關于全面深化課程改革落實立德樹人根本任務的意見》的文件中,提出 “大力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把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國民教育全過程”的要求。受之感召,強烈的課程意識令人察覺出:這是一處課程資源的“處女地”,也是課程實施與效能提升的新出口。一條 “以文化人”的研究新路,在心中萌發(fā)。
以通識論,中華傳統(tǒng)文化是一個集思想、漢字、典籍、藝術、建筑、歷史、哲學等為一體的大系統(tǒng),而中國古代地理學即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典籍如《山海經(jīng)》 《禹貢》 《水經(jīng)注》乃至 《徐霞客游記》等,無不承載了中國古代學者對山河大川、天象氣候、地形地貌的描述,以及對當時社會的區(qū)劃、聚落、民生的詳細記錄……若進一步說,從文字起源算起,就蘊藏著不少地理印記,如能合理挖掘,豈不妙哉!看來,以地理為軸,輔以傳統(tǒng)文化之力,彼此融通縱橫,必能啟迪智慧,開一代之新顏,培植出更具人文高度、歷史韌性的課堂!
眾所周知,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文化是以漢字為主要載體的,她的造字原理、結構、含義、發(fā)音,以及在科學、美學和哲學上的高超智慧,使之本身成為了一座巨大的礦藏,供后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更為重要的是,漢字隱秘地透露著中國人共同的文化心理、民族記憶和價值倫理,它如同一條連接著上下千年、縱橫萬里的血脈,生生不息地滋養(yǎng)每一代中國人,而在地理方面,它對滲透和培育核心素養(yǎng)也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在學?,F(xiàn)有的學科體系中,地理與漢字有緊密的關聯(lián)度。研究發(fā)現(xiàn),漢字在形成之初,有七成是“象形字” (類似水平高超的簡筆畫)和 “表意字” (通過圖形組合,表達特定含義)。其之所以又被稱為 “方塊字”,就是因為 “一字一圖”的鮮明特點,而地理一向將 “圖”視為 “第二語言”,培養(yǎng)讀圖、識圖、解圖的能力可以說在潛移默化的 “說文解字”中就解決了。
從內容上看,日月、山川、河流、草木、鳥獸等自然事物,人口、城市、生產(chǎn)、建筑等社會事物,圖騰、器具、地產(chǎn)、生物等區(qū)域事物,都是漢字的取材范圍。顯然,如能充分挖掘,地理這門古老而厚重的學科就能以 “漢字”為樞紐,有效聯(lián)合學生已有的知識經(jīng)驗、生活常識、家庭背景和地域文化,一扇新的大門就此開啟,學科新型的建構角度和組織形態(tài)更會讓人莫名興奮。
事實上,筆者曾在一次教學實踐中大受裨益:
有一回,我在課堂上注意到一位姓姜的女生不是特別有精神,學習有點懈怠,恰巧當時說到黃土高原,我就臨時插了一段:
同學們,我們都自稱是 “炎黃子孫”,但往細處說,其實是不一樣的。從上古時代開始,炎帝與黃帝即在黃土高原一帶逐鹿,當時氣候溫暖,水草豐盛,畜牧業(yè)發(fā)達,氏族以“羊”為圖騰——證據(jù)就是漢字中的 “美”、 “祥”、 “善”、“鮮”等,凡有美好寓意的,多始于此。部落生育兒子的,即姓“羌” (“羊”+“兒”);生女兒的,即姓 “姜” (“羊”+ “女”),這兩個古老的姓傳到今天已經(jīng)將近5000年了,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是炎帝的直系后代!我們理應對他們更加尊重。
聽到 “直系后代”四個字,學生的眼睛都直了,教室特別安靜,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那位姓姜的女同學,而她似乎有點激動,沒料到在地理課上竟然得到如此 “尊榮”,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了笑,還跟我吐了吐舌頭,氣氛活潑而融洽。
春風化雨,潤物無聲,這種教育-教學合一的 “提醒方式”,既無須教師苦口婆心,也無傷孩子自尊,雙方各取所需,文字之妙,張弛之道,可見一斑。
這樣的案例還有很多,不必贅述。簡單地說,課堂上 “漢字-地理”的表達和演繹,主要有這樣幾種方式:首先,是單字型,即以“一字一圖”的方式來表達一個完整的知識點。其次,是對字型,多是意義相反的兩個字,以強烈對比的方式來突出知識重點。比如講到地形與氣候的關系,在漢字文化中“仙” “俗”兩個字就特別具有代表性。為什么那些修道成仙的人都喜歡躲在深山中,而居在地勢較為平坦的谷底之人卻常為叫做 “俗人”?究其原因,還是和氣候有關:清氣輕盈而抬升 (海拔越高,空氣密度越小,雜質較少),濁氣污重而下墜,所以登高之處,空氣清新,適宜修身養(yǎng)性,而市井混雜、塵土飛揚的地方,當然只能叫 “塵世”或 “俗世”了。推而廣之,以“育人”的立場來看,人之所以須往高處走,也就不難理解了。
中國人非常講究 “名”。所謂“名者,命也”,孔子更是說: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一個地方的地名必與其命運休戚相關。地名可以廣泛地反映當?shù)氐淖匀坏乩?、人文地理和區(qū)域地理特征??梢哉f,通過耳聞能詳?shù)牡孛?,我們架構起一道連接學生固有經(jīng)驗與地理知識的大橋,不但能增進學習效率,更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文化力量,讓學生能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從此不再是外界的灌輸,而是在真實可感的時空序列里,自然生長、繁茂。
我們的祖輩在文字中透漏了許多世人恍然不覺的細節(jié)。比如,從省級 (或等同省級)地名簡稱來說,浙、滬、渝、湘、港、滇、澳等多帶水旁,可見當?shù)亟?,氣候較為濕潤,一個 “蘇 (蘇)”字更是點明了當?shù)啬怂莘拭赖聂~米之鄉(xiāng),上述皆系南方;北方省份,如晉、魯?shù)?,多?“日”旁,可見當?shù)貧夂蚵愿桑?、隴之地,雖看不出干濕狀況,但可知地形勢必崎嶇 (漢字中左耳旁源于甲骨文“”,這是 “懸崖”的象形,后用來表示山地)。相反,地名中含有 “原” 或 “塬” (兩字相通, 本意是廣袤的平地)的,則表示地勢平坦,如山西的太原,陜西的五丈原、洛川塬,甘肅的董志塬等。
如此地名,學生都耳熟能詳,但可惜很少知其中的義理與奧妙,當我們從文化的角度稍作解構,則能起化腐朽為神奇、于熟悉處見風景的奇效。筆者當?shù)兀孛嗪小霸睢?“總” “甲” 等漢字, 如姜灶、二甲、五總等,筆者之學校又是整合之新校,不少學生拉幫結派,自稱 “二甲系” “姜灶幫”等,頗叫人頭疼。一次地理課,筆者逮著機會為之 “疏通”:南通之地,自古產(chǎn)鹽,許多地名多是當時鹽業(yè)編制遺存的產(chǎn)物。 “總”即鹽場內生產(chǎn)區(qū)域名字,類似于今天的“鎮(zhèn)”, “甲” 類似于村下面的“村”, “灶”本是燃火燒鹽的設備,現(xiàn)相當于 “組”。從文化的根脈看,大家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番開導,讓不少人赧顏。
地名文化,還遠不止于化解干戈,用之得當,足以激勵人心,融通行知,形成 “大地理觀”的氣象。一次在鹽城上課,內容是關于我國南北方的地理交通,在備課時偶爾關注了鹽城的地圖——發(fā)現(xiàn)“響水縣” “濱??h” “亭湖區(qū)”等地名與 “水”有關;而 “射陽縣” “建陽縣”等,又與 “陽”相近。兩相對比,頗生趣味,轉念一想,這正是上乘的教學素材!
師: “我們鹽城市有很多地名帶 ‘水’,說明或臨水臨湖,或氣候濕潤、降水豐沛,交通方面水路較為發(fā)達;但又有很多地方帶“陽”,也就是說氣候稍稍偏干一點,水略有不足,交通上陸路又有優(yōu)勢。大家可能記得,我國的南北方有干、濕之分,而那條著名的南北地理分界線——知道在哪兒嗎?
生 (齊答):秦嶺-淮河一帶。
師:正是!可大家或許沒想到,這條線正好延伸到咱們鹽城的中部,所以鹽城的地名中才又是“水”又是 “陽”的,水陸交通都便利。我們的教室就坐落在享譽海內的地理分界線附近呢?。▽W生驚呼)
所謂 “經(jīng)典”,是指名經(jīng)重典,包括傳世的詩詞歌賦等。此領域與地理有關的內容非常可觀,且尚未得到足夠的重視,可以說,將來必是一個頗有前景的發(fā)展領域。
先來談詞句。許多經(jīng)典的詞句,本身即來自于對某些具體區(qū)域地理特征的概括,知曉率高,學生容易感受并進行互動。比如耳熟能詳?shù)?“刀耕火種” (對原始農(nóng)業(yè)種植方式的精確概括)、 “中流砥柱”(取自于黃河中游的侵入巖 “砥柱石”)和 “蜀犬吠日” (趣味性地描述四川地區(qū)因多雨而缺乏光照的事實)等。同時,傳統(tǒng)文化中的詞匯取材廣泛,形式多樣,像 “南面北米”的飲食文化 (與不同氣候、土壤等條件下的區(qū)域地理環(huán)境有關),五行五色 (與我國在空間位置上的氣候、植被、礦藏、土壤有關)的思想文化等,對拓展學生眼界,培養(yǎng)發(fā)散思維和創(chuàng)新思維具有現(xiàn)實意義。
由此可見,簡潔明了卻意味深長的成語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地理教學資源。這一浩如煙海的廣闊天地中,蘊藏著大量的地理現(xiàn)象和表征,其背后又直接關聯(lián)于地理原理和地理思維,放在今天的教育背景下,這對地理核心素養(yǎng)的培育具有特別的意義。 “因地制宜”這一成語現(xiàn)被用于總結農(nóng)業(yè)布局中,并派生出 “宜農(nóng)則農(nóng)、宜林則林、宜牧則牧、宜漁則漁……”等多種 “二級成語”,但從核心思想看,她透漏的正是地理學科最具 “存在感”的人地關系論。
所以,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魅力就在于,她不需要按照教科書的章節(jié)邏輯去步步鋪陳,而是以圖景式的細節(jié)描繪 (如 “涇渭分明”)、時空交疊的宏觀呈現(xiàn) (如 “滄海桑田”)等最有 “地理味”的方式 “直指人心”,讓學生一開始就以地理的思維建構地理,牢牢筑立起他們的“觀念地層”,這比多少乏味的空洞說教和叫人上火的應試過載都來得有價值。
再談經(jīng)典句章。經(jīng)典古文多存在于語文課本之中,在地理學科教學中有什么價值呢?這之中,自有其奧妙,我們不妨先看筆者的一個教學案例:
一次講到地形塑造,我以“洲”為例,正說到 “洲,指水中的……”下面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同學們聽到,紛紛扭頭看始作俑者,并哄笑了起來。課也自然被打斷了,有人安慰我說: “老師別在意,他老這樣?!?/p>
我正為找不到課堂的突圍而苦惱,忽聽到那一聲喝,突然 “心念一動,震動四方”,感覺可以做做文章。于是,主動 “示弱”,請那位學生談談這句話的意思。他開始有點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站起來: “就是水鳥在水中歌唱”。一聽有譜,便繼續(xù)鼓勵:“你很厲害,連兩三千年前的 《詩經(jīng)》也有所了解。但請問這個 ‘洲’指什么?”“指水里?!薄芭??講講理由。”
“因為這個字是三點水旁啊”,他倒也直率。
既然說到這里,我覺得,恰是點題的好時機,轉身在黑板上畫了三個橫排的小圓圈,相間處,再添三條呈“S”型的縱線——“古人畫三個 ‘S’表示流水之勢,慢慢地,演變成今天的 ‘水’字;用三個小圓圈表示水中的陸地,比如小島之類。這整幅圖正是我們今天的‘州’字。而且, ‘州’是 ‘洲’的本字,因為后被借用成行政單位了,比如 ‘蘇州’ ‘常州’,就只好另造一個 ‘洲’字來替代?!?/p>
以 “詩歌”為肇始,筆者遂將單句、孤散的詩歌 “升級”成名經(jīng)重典的引用,后者的歷史厚重感和思辨邏輯都超越前者。 “碌碌如玉,珞珞如石” (《道德經(jīng)》),講的是不同巖石間的紋理、色澤、質量的殊異,并推及埋藏環(huán)境、形成條件的影響; “履霜堅冰至”(《易經(jīng)》),可從冷暖鋒過境前后的天氣變化、氣溫升降等天氣系統(tǒng)的角度分析……
當下的課堂屢受詬病,亟待尋求突破。以地理來看,只有其接上中國文化的 “地氣”,用 “以文化人”的濡染之力,慢慢滲透學科的價值、思維、方法、知識,才可以說這門功課給學生的心苗扎下了根。如此的地理課,才不會遭遇“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的尷尬,而是在教材、教輔、教參以外,在傳統(tǒng)的話語系統(tǒng)、背景參照、邏輯順序之外,重新發(fā)現(xiàn)一條路徑。這條小徑,不但讓學生有了再次審視地理,重估學科價值的機會,更對教師來說,達到職業(yè)生命的一次釋放,是課程意識、課程架構與實施的集中體現(xiàn)。在 “創(chuàng)新” “探究”“合作”成了教育熱詞的今天,這種個人力量的釋放,將把課堂推向更加靈動、個性和厚富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