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在跨別三十五年的二度中國巡演后,波士頓交響樂團將第三度到中國演出。在這支擁有百年歷史的交響樂團中,有不少在樂團工作超過半個世紀之久的音樂家。他們是波士頓樂團1979年首度訪華時的參與者,也是幾十年來維持樂團演出水準的中流砥柱。樂團給予了他們一個音樂之家,而他們也為樂團奉獻了青春、才華和一生的時光。
在波士頓交響樂團三度訪華之前,本刊采訪到了兩位分別在樂團工作了五十年和四十五年的音樂家:波士頓交響樂團助理、低音大提琴首席(Assistant Principal Bass)勞倫斯·沃爾夫(Lawrence Wolfe)以及小提琴手希拉·維耶科夫斯基(Sheila Fiekowsky)。他們將為我們揭開在波士頓交響樂團幾十年的樂手生涯。此外,加入世界頂級樂團是很多年輕音樂家的夢想,勞倫斯和希拉也毫無保留地分享了他們對于年輕音樂家的職業(yè)建議。
● _ 余倩
◎ _ 希拉·維耶科夫斯基
○ _ 勞倫斯·沃爾夫
● 首先請二位樂手為我們的讀者分享一下你們各自的音樂生涯吧。你們加入波士頓交響樂團之前的經(jīng)歷是怎樣的?為何選擇成為職業(yè)音樂家?
◎ 我的音樂生涯起步于公立學(xué)校。我出生于密歇根州的底特律,父母是從波蘭移民到美國的工薪階層。我們的鄰居會演奏小提琴,還演奏給我和我的姐姐看。那時我才八歲半,從來沒有見過小提琴。她問我:“你想拉小提琴嗎?”我說:“想?!币驗樵谖铱磥?,她是姐姐,是榜樣。第二天,她告訴了她的音樂老師,他們便將我?guī)У搅艘魳方淌遥屛页赘?,然后便遞給了我小提琴。那位老師是一位倍低音大提琴手,當他覺得自己無法再教我時,便幫忙聯(lián)系了一位在底特律交響樂團工作的小提琴手,那位女士成為了我的小提琴老師。她就像我的第二個母親,也是我的恩師。
○ 我的音樂生涯也是緣起自公立學(xué)校。我出生于波士頓市郊。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就有不錯的樂感以及和聲感覺。小學(xué)四年級時,我的音樂老師是一位長號手,所以他們起先給了我一把長號。有些運動員天生手眼協(xié)調(diào),我是天生耳眼協(xié)調(diào)。當我聽到音樂時,我的手就能比劃出音樂的情緒。所以九到十一歲時,我一直在學(xué)習長號。當時我很小,常常覺得吹長號時喉嚨不舒服,所以我不是很喜歡吹長號。但很明顯我是有音樂天賦的,并通過長號學(xué)會了低音聲部。小學(xué)五年級時,我開始學(xué)習低音大提琴,當我學(xué)會基本的演奏時,便有機會進入交響樂團演奏了。
◎ 是為了樂團的女生吧?
○ 是的,為了樂團里可愛的、演奏小提琴的女生。
◎ 而且樂團也是一個社交團體。
○ 是的,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我在學(xué)校里有自己的朋友圈,而交響樂團為我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朋友圈,全是演奏音樂的朋友。正如希拉所說,我們公立學(xué)校里的音樂教育系統(tǒng)為我們提供了樂器、訓(xùn)練還有學(xué)校樂團。我剛進入樂團不久,我們的樂團音樂總監(jiān)就對我說,有個更好的樂團在等著你。于是,我更加投入了一些,然后進了一個更好的樂團。每當我進步一點,總有一個更好的樂團在等著我。就這樣,當我從初中、高中的樂團一路走來后,下一個更好的樂團便是波士頓青年交響樂團以及大都會青年交響樂團了。十八歲時,我第一次參與了波士頓交響樂團的甄選,并進入了最終一輪的選拔。
◎ 哇,我都不知道這些。
○ 我可是充滿了驚喜。當然,我后來再次參加了甄選,我必須這么做。我很慶幸自己的家離波士頓不遠,有幸遇到我在公立學(xué)校的音樂老師。我的父親還為我另覓了良師,老師在盡力教我一切能教的之后又把我推薦給下一任老師。我感激自己的父母為我提供了良好的環(huán)境,我也很感恩波士頓能夠有這樣的環(huán)境,為我提供一個又一個更好的樂團。
● 是否還記得你們甄選時的情形?有沒有什么有趣或者驚恐的故事能與我們分享?
◎ 我在柯蒂斯音樂學(xué)院和費城音樂學(xué)院完成了本科的學(xué)習,然后去了耶魯大學(xué)攻讀研究生。從耶魯大學(xué)到波士頓只是短途火車的距離。于是,我來到了波士頓交響樂團參加甄選。當時有六十人競爭一個小提琴席位。樂團的甄選全是在幕后的,評委看不到你,他們告訴我,“踮著腳走進去,我們不想讓評委知道你是女人?!敝钡阶罱K一輪,評委才能看到你。我看到所有的評委都是上了年紀的男性,而我當時才二十二歲左右。最后,我得到了這個職位。當一整天的甄選結(jié)束時,已經(jīng)將近午夜了。我還記得小澤征爾就在我面前指揮,一張大臉就在我眼前。他們這么做是為了觀察你的靈活性,是否可以隨時跟得上指揮,我一點也不覺得難。當我得到工作后,樂團的執(zhí)行總監(jiān)給了我一杯酒,慶祝我加入了樂團。第二年秋季我就正式開始在樂團演奏了,我成為了大約第十位加入樂團的女性。那是在1975年。
○ 嗯,那是很不同的年代。我們的甄選非常公平,現(xiàn)在樂團里的成員組成已經(jīng)相當國際化和多元化了。我的甄選經(jīng)歷有些不同。首先,他們對我說:“走得輕些,不要弄壞東西。”我是一個大塊頭。我的經(jīng)歷可能更復(fù)雜一些。我的意思是說,我來參加波士頓交響樂團的甄選時,心里想的不是“我要拿到這份工作,這樣我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在全世界最好的樂團之一拿穩(wěn)定的工資,還能與坦格爾伍德音樂節(jié)合唱團里的女生戀愛、結(jié)婚、生子,可以買房子、供房貸,送孩子去上學(xué)。”不,如果當時我心里想著的是這些,我現(xiàn)在不可能坐在這里。我當時得到的建議以及我現(xiàn)在給我學(xué)生的建議是一樣的,你不能將所有想要的東西都寄托在一個甄選上。你參加甄選,應(yīng)該只是因為你喜歡音樂,除了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外,其他什么都不要想。換句話說,用你自己的聲音,賦予勃拉姆斯、貝多芬以及巴赫的音樂以生命,希望他們能認可你的聲音。參加甄選的心理就是你不能想著它有多么重要,不要將它復(fù)雜化。
◎ 這可是相當難。
○ 是的。當時與我一起參加甄選的大概有五六十人。
◎ 當時想加入波士頓交響樂團的人非常多。
○ 現(xiàn)在也是。
◎ 是的。所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樂團成員平均年齡更低,而我們成了樂團里的長者了。現(xiàn)在的樂團好玩多了,與年輕樂手們一起演奏、一起玩,對我而言就是很大的樂趣。
● 你們二位都在樂團工作四五十年了。當年的年輕樂手如今已經(jīng)是樂團里的大師了。有些曲子你們不知道演奏了多少遍,也將樂團的傳統(tǒng)傳給了新來的樂手。對此,你們有什么感想呢?
○ 曾經(jīng)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附近最高的大樓是奧斯本公寓大樓(Osborne Apartments),十四層高。身處奧斯本頂層,你能看到布魯克林大橋。如今,卡內(nèi)基音樂廳外高樓迭起,奧斯本仍然優(yōu)雅地佇立在那邊,但早就不是最高樓了。樂團也是一樣,我就是樂團里的“奧斯本”,我們與年輕樂手們相互學(xué)習。
◎ 絕對是這樣。
○ 每次我覺得“這就是演奏勃拉姆斯的方式”時,便發(fā)現(xiàn)他們有完全不同的演釋,比我的演釋方式更好。我會將我學(xué)到的再傳遞給我的學(xué)生。
◎ 我完全同意勞倫斯所說的。另外我想補充的是,如果不接納新的想法并改變自己的話,你就會被淘汰。你必須接受的一個事實是,新的演釋方式會一直出現(xiàn)的。你可以從任何年齡層的人身上學(xué)到新的東西。在樂團里,我與二十六歲的大提琴手一起演奏,但他的音樂如此成熟,在音樂上好似我的長輩一般,所以年齡與音樂表達,無關(guān)天賦。
對我個人而言,很長一段時間,我在樂團中都沒有自己比較親近的團體。一來樂團里的女性成員很少,二來我讀很多書,與她們走得也不近。但是,現(xiàn)在樂團里的年輕團員們充滿了活力,與他們在一起很好玩。
● 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演出安排十分緊湊,作為樂團成員,你們是如何平衡演出、家庭和教學(xué)的?是否有所謂的“標準的一天”?
◎ 我們的日程安排是這樣的:周二上午排練,周二晚上演出;周三一整天排練;周四早上排練,周四晚上演出;周五下午演出,周六晚上演出。在小澤征爾時代,我們還在周一和周六上午錄制唱片。我們錄制了很多唱片。小澤征爾是擔任波士頓交響樂團音樂總監(jiān)最久的一位。當我有孩子的時候,為了照顧他們,我有時無法參加演出。小澤征爾非常支持我,也非常尊重家庭。我有兩個孩子要照顧,為了我的家庭,我錯失了不少巡演。我和丈夫相互協(xié)作,另外還有保姆幫忙,但我的孩子知道,他們永遠是第一位的。
○ 沒有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案。我的太太是一位歌唱家,她也演出和教學(xué)。當孩子們還小的時候,每天早上我們都會討論當天的方案,幾點到幾點誰來照顧孩子,在百忙之中再抽出時間來練琴、教學(xué)。這很難,但也很有成就感。我想我應(yīng)該還算是個好父親,我的雙胞胎女兒都四十歲了,她們還會跟我聊天。
◎ 勞倫斯的女兒們曾當過我孩子的保姆。在當時,勞倫斯是照顧家庭比較多的男性了。當你有了孩子后,在你去上班前,已經(jīng)是一整天的折騰了。我記得我的一位前同事對我說:“希拉,來樂團演出對我而言是放假?!?/p>
● 你們二位在波士頓交響樂團工作已經(jīng)幾十年了。對于你們而言,樂團有何特殊的魅力激勵你們長期在樂團工作?
◎ 在樂團的工作不總是完美的,但大多數(shù)時候很有趣。
○ 對我而言,在樂團的五十年,我是充滿感恩的。我感恩自己擁有音樂才能,并有機會發(fā)展它。我為音樂而生,并有機會成為了職業(yè)音樂家。有時,也會有我不想再演奏的音樂會。但是,為了我年輕的同事們,我努力在其中找到新意。
◎ 幾年前,當我們的現(xiàn)任音樂總監(jiān)接任時,他指揮我們演奏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那真是充滿新意,完全不同,令人興奮。你想想,這部作品我們演奏了多少次了?。?/p>
○ 幾百次了吧。
◎ 當西蒙·拉特(Simon Rattle)指揮我們演奏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慢樂章時,他的理解和演釋方式與其他指揮又是完全不同的,太迷人了。我們還是熱愛演奏的。只要我能保持我的演奏水準,我會繼續(xù)演奏的。當有一天我無法再保持自己的演奏水準時,我會離開。
○ 我們就像運動員一樣,我們做的很多動作都是重復(fù)的。
◎ 是的,你必須學(xué)會如何照顧自己。有時候是很難的,風雨無阻地演奏音樂會。如果你擁有跟我們一樣的職業(yè)精神,無論有時候你是多么不想,你仍然會出現(xiàn)在音樂廳。
○ 對我而言,我的同事是激勵我繼續(xù)的最重要因素。例如,貝多芬《第五交響曲》我已經(jīng)演奏了幾百遍,它是古典音樂的精華之一,所以上演的次數(shù)很多。每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厭倦的時候,我就開始傾聽我同事的演奏,在他們的身上尋找新的靈感。
◎ 勞倫斯是與眾不同的。他的態(tài)度非常積極和正面,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我認識勞倫斯這么久了,他對于樂團和他所在的聲部都是不可或缺的。
○ 還是多虧我的同事吧。看到他們竭盡全力,我也努力奉獻最好的自己。
● 樂團對你們而言意味著什么呢?
◎ 樂團是個大家庭。我把年輕團員視為我的“孩子”,因為他們跟我的孩子一般年紀。當我不在的時候,他們會發(fā)消息問候我。即使我那天感覺不太好,我仍然會堅持參與演出,因為如果你不在,大家就會擔心。
波士頓交響樂團是特別的,它的音色如此獨特,弦樂部分優(yōu)美而含蓄。它是世界一流樂團之一,我為自己是樂團的成員之一而感到榮幸。人們會問我為何不退休,我喜歡演奏古典音樂,我不參與流行樂團的演奏,也經(jīng)常給自己放假來平衡忙碌的演出生活。我的工作和同事都很棒。
○ 我想我們也要感謝樂團的管理人員。我們的行政主管、樂團經(jīng)理都是音樂家出身,后來選擇了從事藝術(shù)行政工作。他們完全理解我們的需求,也敞開心扉地聆聽我們,幫助我們。
◎ 我們還有一個強有力的工會保護我們的利益。例如當我們的排練超時的時候,我們可以拿到加班工資,而許多樂團是沒有的。當然,我們也義務(wù)參與很多籌款、普及的工作,我們都很樂意參與,因為我們明白籌款對于樂團的重要性。
● 在這幾十年里,波士頓交響樂團是否也引進了一些新的科技,例如在線直播音樂會或音樂會排練等等?
◎ 是的。例如,他們在指揮的正面架設(shè)了攝像機,坐在后排的聽眾如果有iPad的話,可以看到指揮的表情以及動作。還有些樂手現(xiàn)在使用iPad來翻譜。我們的音樂資料管理人員棒極了,現(xiàn)在只要你有iPad,在我們的官網(wǎng)上都可以找到我們演奏曲目的樂譜。
○ 是的,我們已經(jīng)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樂團了,所有的行程安排都可以在網(wǎng)上找到。
◎ 我們已經(jīng)無紙化辦公了。所有需要的資料、樂譜都在網(wǎng)上。我再也不用擔心忘記帶樂譜了,在哪里都可以練習。我想我們擁有世界上最好的音樂資料管理人員。
● 對于夢想著能像你們一樣加入一個頂級樂團的年輕的音樂學(xué)生,你們有什么建議呢?
◎ 找到對的老師。找到對你而言有共鳴,而且你感覺真的能從他身上學(xué)到東西的老師。如果老師不合適,就換一個。我覺得對的老師是最重要的,然后享受、練習。勞倫斯,你覺得呢?
○ 從哪里開始說好呢,五十年的經(jīng)驗。練習,是的。在練習之外,還有音樂的喜悅、色彩、你的個性,這些都來自于你的內(nèi)在,你必須先了解自己,才能了解你演奏的音樂。好的教學(xué)一半是練習,一半是心理。
很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年輕樂手時,我很注重技巧,我能比任何人演奏得都快,但當我聽到我朋友(她最近剛從紐約愛樂樂團退休)的演奏時,我發(fā)現(xiàn)她有自己獨特的聲音。從她身上我學(xué)到了技術(shù)不是最重要的,人們想聽到的是你想表達什么,如何表達。賦予早就過世的作曲家的作品以生命力,賦予過世的作曲家以聲音。嘗試用自己的樂器來表達作曲家想要表達的東西。此外,要努力找到屬于自己的聲音,就像一位好的演講者,不僅會給予你所期待的,還會用他與眾不同的性格感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