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輝
青春是一團莫名其妙的情緒,總是充滿悖論和疑問。青春小說家難能可貴的是將自己知道的省略掉,將自己不知道的寫出來,在尋求疑問答案的同時,呈現(xiàn)世界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提出能供人深思的新困惑。米蘭·昆德拉也曾說過:“小說家應(yīng)該描繪世界的本來面目,即謎和悖論?!痹谖铱磥恚疚牡镊攘φ谟谧髡弑容^充分地展示了青春期的莫名躁動和無法言說的生命之河。少年時,由于自己煩躁不安,打死了一只麻雀,內(nèi)心滋生了無盡的愧疚,然而到了當下,兒子卻又在自己深陷于過往的愧疚時,失手打傷了羊羔的眼睛,生命之殤在不同代際之間流轉(zhuǎn),令人唏噓不已。當然,此文的缺點在于作者對意緒的鋪排和細節(jié)的刻畫還有待提高,特別是在祭奠麻雀的時候,描寫顯得過于簡單。
——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陳曉輝
“要玩出去玩!”我朝在書房里亂跑的小葉子喊道。
小葉子已經(jīng)八歲了,正是調(diào)皮搗蛋的時候。我和他媽管不住,任由其胡來。雖然生活被搞得一團糟,但我們還是相信天性的力量,我們只是悄悄地畫了一個他看不見的籠子。
“爸,別寫作業(yè)了,快來陪我玩?!毙∪~子趴在床邊嘟囔著,我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他背對著我并且手里正在玩著什么。
“小葉子,快出去玩,爸爸要工作?!蔽覍⒙曇籼岣吡艘稽c,我知道這話小葉子肯定聽不進去,他有自己的世界。我又說了一句:“快去跟院子里的小羊玩。”
我試圖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因為我知道小孩對這些新奇的動物感興趣。這只小羊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跑進我家院子的,那天早上就是被這稚嫩的羊叫聲吵醒的。這只小羊滿院子亂竄,雖是小小的一個,卻跳得極高,一般人根本抓不住。當時小葉子就在院子里追著它跑,看兩個活潑的生命在院子里追逐也別有一番情致。
小羊羔一直沒有人來認領(lǐng),它也就習(xí)慣了在我們家的生活。早上依舊是滿院子狂跳,下午跳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大覺。
今天的小葉子卻無動于衷,他依舊趴在床邊玩著自己的玩具,看來他對小羊羔失去了興趣。小孩子喜新厭舊的快,滿屋子的玩具就是證據(jù),看來手里玩的東西正是他的新戰(zhàn)利品。這樣也好,我能安靜地工作了??墒遣灰粫?,他又開始在我身后大叫:“爸爸!”我轉(zhuǎn)過頭去,臉上挨了一顆塑料子彈,雖說軟綿綿的不怎么疼,但我心里開始冒火了。小葉子卻哈哈大笑起來,緊接著就開始在書房亂跑。我氣得大叫:“誰給他買的彈弓!”但他一點都不怕我,笑聲傳滿整個書房。我決定給他一些教訓(xùn),我站了起來,他嘻嘻哈哈地跑到了門邊,拉開彈弓,做攻擊的姿勢:“不許動,爸爸!”
我嘗試著朝他前進了一步,沒想到這臭小子竟然將子彈射了出來,我下意識地抱了一下頭。其實小葉子打偏了,子彈從我旁邊飛過,擊中了陽臺上的鏡子。雖說是塑料子彈,但鏡子還是哐啷一下出現(xiàn)了裂紋,鏡子被分割成了好幾個部分。我的臉沉了下來,鏡子里出現(xiàn)的好幾個小葉子,都是一臉驚恐的表情。我假裝不看他,他也深知自己做錯了事情,趁我還沒有轉(zhuǎn)過臉來,就悄悄出去了。
雖說損失了一面鏡子,但我的世界總算清凈了。我坐在自己的書桌前,一時半會還難以適應(yīng)。我點了一根煙,轉(zhuǎn)過身,通過陽臺上已經(jīng)四分五裂的鏡子,看到八九個小羊靜靜地臥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下。小葉子已經(jīng)跑到院子里,他在草叢里亂跑一氣,麻雀被他趕得嘰嘰喳喳亂飛。一只無意中竟落到了小羊的頭上,小羊并沒有排斥,還在呼呼大睡,于是鏡子中又出現(xiàn)了八九個麻雀的身影,它們整齊地跳躍著。
這一刻時間概念突然變得模糊起來了,我對我所處的時間和空間產(chǎn)生了懷疑。我看到了多年前的一幕,這一幕在我的身體里埋藏得很深,而鏡面里的麻雀將它提出了水面。過往的事情像一組連環(huán)畫,畫面中帶著夏天的燥熱與不安。我望著那鏡子里的小羊和麻雀出了神。它們的形象充斥在裂縫的周圍,有的填滿了小塊的鏡子,有的被裂縫切成了好幾瓣,不停地動著,聲音卻從遠處傳來。我摸了一下額頭,挪動了一下凳子的位置,重新看向那面鏡子。倒三角的尖喙中裝著紅色尖舌、黑色的眼珠埋在褐色羽毛里。我盯著它們看,那些東西變得越來越大,向我襲來,嚇得我轉(zhuǎn)過身去。但記憶的洪水還是包圍了我。
我閉上了眼睛。
蟬叫聲出現(xiàn)了,是那天的蟬叫聲,密集而強烈,甚至蓋過了間斷的麻雀叫聲。
當時滿天灰白色的云朵擋住了太陽,密壓壓的,很有層次。
我正蹲在糞堆旁屙屎,一邊用手不停地驅(qū)趕著我屁股上的蚊蟲,一邊瞅著天空。云朵堆積起來像一面掛在天空的鏡子,就像我現(xiàn)在看到的鏡子一樣,云縫是天空的裂痕。我盯著一個地方使勁看,不一會兒,天空中的云動了起來,它們整齊地從一個方向游動到另一個方向,但當我的目光隨著云移動的時候,那些云又停了下來,我回過頭來找目光的起點,卻已經(jīng)找不到了。
不一會兒,我弟也將褲子褪到腳踝,蹲在了我旁邊。我嫌他臭,半蹲著移了幾步,蹲在了桐樹的正下方。那棵巨大的空心樹就在我的正前方,蟬鳴和麻雀叫就從樹葉最密集的地方傳來。偶爾我能看見麻雀的影子閃過,卻找不到任何蟬的影子,只能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褐色的蟬蛻。
云壓得更低了,像極了土地的被子。燥熱感更加強烈,我裸露在外面的屁股仿佛蒙上了一層霧。蟬叫得更兇了,那些麻雀在密集的樹葉里竄來竄去,樹葉子偶爾掉在我頭上。那些桐樹葉只有空心的桿子,樹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黃卷縮。我稍稍將屁股抬高了一些,伸手去撿旁邊的樹葉子。我將它們拿在手中,使勁吹了一口氣,頂部干癟的樹葉子就掉落了。我還不滿足,將剩下的樹葉子捏在手中,使勁地揉搓了起來。手汗混著空氣中的熱氣一起被揉進了樹葉子里,它變成了許多小片,從我手心中掉落。在掉落的過程中仿佛沾上了空氣中的水汽,落在地上變得又細又碎,黏成了一團。
我記得當時有點風(fēng),但絲毫吹不動地上的細屑。我將手蓋在這堆東西上,手心濕濕的,死掉的樹葉子雖然細碎,但還是扎手。我開始使勁壓,我感覺黃土逐漸淹沒了它。雀麻叫、云朵、蟬鳴仿佛也被我壓在了手下。彷徨、高興、悲傷都不重要了,只是心底還在隱隱作痛。這是時間帶來的,也是時間所揭示的。
想到這里,書房中我的手也變得濕濕的,我用手心摩挲著凳子,就像當時手底下壓著的樹葉一樣。
“爸,看我!”小葉子的聲音傳了進來,我驚醒了?!斑邸钡囊宦暎瑥椆淖訌棿蛟诹藭康牟A?。我沒有管他,只解開了上衣,摸了摸濕熱的胸膛。碎片中的小羊又跳了起來,它額上的麻雀已經(jīng)飛走了。我向鏡子靠近一些。
一個老頭拉著一只大羊從里面出現(xiàn)了,還帶著三只小羊羔。
那只羊在哺育期。三只小羊羔跟在大羊的后面。老頭的行動很緩慢,他將羊拉到草最茂盛的地方,慢慢地彎下腰,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羊橛上,可羊橛在土里只扎了一小半。他又慢悠悠地撿起旁邊的磚頭砸了幾下,金屬聲穿透了其它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里。我那聲音一下又一下,很有規(guī)律。他直起腰用腳踢了幾下,羊橛沒有怎么動彈,他才放心地抽煙。
三只羊羔一直想找機會吮吸奶,大羊卻只顧著吃草。小羊稍微一靠近,大羊就會立馬走開。老頭看見了我們,朝我們笑笑。
我又重新挪回空心桐樹的正面。我弟朝我挪動了一步,并扔過來一個土塊。我嫌那東西扎屁股,就扯了幾片桐樹葉擦擦,就跑回家了。我弟用土塊擦了幾下也跑回了家。他就在我身后,我扒在門框上朝外看——那老頭還在看著我們,就像我現(xiàn)在看著這面被打碎的鏡子一樣。
蟬聲更加稠密了,麻雀好像從樹葉最稠密的地方分散了。它們在我前面的任何地方,我看不見它們,它們卻包圍住我。
我更加煩躁了,碎鏡子竟然引起這么多回憶。我靠在陽臺的墻上,那些碎片也映出了我的臉。在撓剛被褲子遮住的屁股時,我大叫一聲,試圖蓋過身邊可惡的叫聲。等我的聲音消失后,大羊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重新埋下頭。
我弟追在后面問我叫什么。我沒有說話,又撓了撓屁股。
三只小羊羔里有兩個比較壯實的。它們在大羊的腿間跑來跑去,大羊一邊吃草,一邊躲小羊。第一只小羊被大羊一腳蹬開了,第二只小羊趁著大羊抬腿之際,迅速噙住了大羊的一個奶頭。大羊使勁地蹬著后腿“咩咩”叫著,可這小羊就是噙住不放,大羊叫了幾聲后便妥協(xié)了。
麻雀還在使勁地叫著。一輛拉著沙子的拖拉機從公路上駛過,擋住了老頭和他的羊。
我跑出去撿了一塊土,向左側(cè)扔去。那里堆滿了柴火。撲棱棱,許多灰色的麻雀從干枯的樹枝中飛了出來,飛得很低很快。不久它們又消失在新的樹枝中。我弟跟在我后面向剛才的地方也扔了土塊。他力氣小,土塊落在了干柴旁邊,并緩緩地滾進了干柴里,可惜麻雀已經(jīng)飛光了。
我又撿起一個土塊,向著空心桐樹的高處扔去。土塊穿過了樹葉,一群麻雀又飛了起來。土塊落到了對面的草叢里,大羊警惕地抬起了頭,停止了咀嚼。小羊半臥在大羊的身體下,不停地吮著大羊的奶頭,偶爾用頭撞一下。那兩只強壯的小羊嘴里泛著白沫,比較弱小的那一只沒有搶到奶頭,著急地在另外兩只的身上踩來踩去。大羊厭煩了,往旁邊移了一下,它便滾落下來。
我又撿起一塊土,向空心桐樹的高處扔去。又有一些麻雀飛了起來,我心里想著一定要趕走這聒噪的聲音。這次土塊落到了老頭的旁邊,老頭吐了口痰,把煙袋在鞋底敲了幾下:“娃,你這樣是打不著的?!彼f?!拔铱隙艽蛑粫何医o你打一個看看?!?/p>
我撿起土塊又扔了幾次,麻雀總是從這里又飛到那里,嘰嘰喳喳的聲音并沒有減弱。我弟給我拿來了一把彈弓,那是我們用鐵絲和皮筋做的。我往兜里裝了一把小土塊,再往彈弓里裝了一個。我朝桐樹葉密集處打去。彈弓的威力果然大得多,土塊穿過樹葉,打在了樹干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當我聽到這響聲時,我撓了撓屁股,感覺清爽了些。我又打了幾發(fā),但都沒有打中。
“爸!”小葉子又在喊我,我重新回到書桌前。我摸了摸自己,那種潮熱感又加重了。鏡子里小羊和麻雀已經(jīng)消失了,只留下被切割的草地。小葉子還在院子喊叫,我聽見他在追逐跳躍的小羊。小孩子的事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剛才他打到我的事情或許已經(jīng)忘記了,我也快忘記了,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就像小葉子一樣??吹剿拖窨匆娏诵r候的自己,這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
那一年小葉子來到了我的生命當中。我想為他造一座高塔,又想在這高塔之外立一個牢籠。希望他體驗到做人的快樂,又不至于偏離人的軌道。
我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躺在了椅子中,望著藍色的燈光,那是我工作時必須要開的藍光。透過藍光,我目眩了起來。藍色的天花板變成了灰白的天空,我看到那時的云向我襲來,很低很低,并且遠處傳來一陣轟隆聲。
大羊的兩只奶頭干癟了下去。那兩只半臥的小羊肚子圓滾起來。瘦弱的小羊依舊在大羊的身下擠著,怎么也噙不到奶頭。
左側(cè)的柴火堆里落了一只麻雀,黑色的身影晃動著。我往彈弓中裝了一個土塊,拉滿了皮筋?!班病钡囊幌拢瑩糁辛寺槿刚玖⒌牟窕鸲?,麻雀飛走了。麻雀的叫聲弱了一下,又恢復(fù)了。蟬也一直在叫。
記得當時我的屁股又變化了,它貼上了一層霧。就像對面老頭身前的煙霧。大羊依舊埋頭吃草。兩只小羊已經(jīng)在一旁玩耍起來,那只弱點的小羊發(fā)瘋地噙住干癟的奶頭,但它的嘴角沒有滲出白沫。
我重新抓起一把土,向樹葉深處扔去。一群麻雀飛了出來,在左側(cè)的柴堆上又站了一些麻雀,一個蹦跳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了剛才的地方。我再次拉滿了皮筋,瞄了一下便放了手。那個身影叫了一聲,便掉落下來。像一滴黑色的雨。
我打死了那只麻雀,我想。
“打中了!”我弟說。
我隱約聽到了老頭又在敲煙袋,我記得我當時又摸了一下屁股,冰涼的,并且心情平靜了下來,沒有了興奮的感覺。
我對麻雀死后的情景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弟跑了過去,撿起樹枝戳了戳落在地上的麻雀,那麻雀的尸體在我弟的撥弄下左右翻轉(zhuǎn)著。我聽不見蟬聲和麻雀叫聲了,雷聲卻越來越近。
麻雀的爪子蹬得直直的。我撿起它放在手心,羽毛軟軟的,還有溫度。土塊打中了它的頭部,眼睛凹陷下去,尖尖的舌頭露在外面,血從眼珠的位置和嘴角滲了出來。我用手動了動它,除了肚子上的絨毛被風(fēng)微微地吹動,它的其它部位已經(jīng)僵硬了。
土塊已經(jīng)被打散了。我看著這細小的顆粒,仿佛看見它從皮筋中射出的場景。我是土塊么?我當時就在想著,應(yīng)該是吧,土塊帶走了我全部的感覺。
當時的這種感覺在這書房中又被重新找回來。我又脫了一件衣服,那種黏稠的潮濕感席卷了全身。我站起身,打開陽臺窗戶,外面吹來的風(fēng)并沒有起緩解作用。小葉子和小羊跑累了便坐在樹下休息,他用彈弓在打著什么。一顆子彈越過窗戶擊中了鏡子。一塊碎片被打掉了,剩下大的碎片被擊成了更小的。院子里的小羊又出現(xiàn)在鏡子中,這次它的身影更多。
我已經(jīng)沒了火氣,我的心思全在那只麻雀身上,我不停地回味,甚至在某個時刻感覺自己就是那只麻雀。小葉子又從我的眼前消失了,我轉(zhuǎn)過身去背靠著墻,看著更加破碎的鏡子。
我聽見大羊叫了一聲,踢走了那只瘦弱的小羊。兩只干癟的奶頭在它身下晃動著。瘦弱的小羊羔滾了幾下重新站了起來,它的嘴角沒有滲出白色的乳汁。而另外兩只斗得更兇了,頭骨碰撞的聲音我仿佛都能聽見,白色煙霧又遮住了老頭的臉。
蟬聲又在我耳朵里出現(xiàn)了,蓋過了麻雀叫。我已經(jīng)分不清是當時的耳朵還是現(xiàn)在的耳朵。
我記得我那時坐在門口,我弟坐在我旁邊。我看著天上的云,密壓壓的。
那尖尖的舌頭不停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還有凹陷的眼窩。我閉上眼睛,這兩樣?xùn)|西在我的腦海里轉(zhuǎn)了起來,它尖尖的舌頭伸了出來,變得很長很長……
老頭的聲音還在不停地回響:“娃你這樣是打不著的!”我本來不想打死它的,只想擊中它,它太吵了,可是我終究還是打死了它。我睜開眼睛,看了看老頭,他的臉依舊在煙霧里。兩只吃飽的羊羔撞得更兇了,一下又一下……那只弱小的羊羔開始叫起來,每一下叫聲都很長。大羊還在吃著草,偶爾抬起頭來。它嘴角滲出的綠色汁液,漸漸地染綠了它的白胡須。
雷聲又響了幾下后,麻雀叫和蟬聲重新回到我耳朵里。
記得我當時站起身來撿起死掉的麻雀,拉著我弟朝那棵空心樹走去。我坐在樹旁,像極了那三只吃奶的小羊羔。我將麻雀放在樹根處,找了很多樹葉堆在它身上。
回家想取個打火機來點著它,忽然對面老頭點煙的樣子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我反復(fù)想著他點煙的動作。他掏出火柴來,輕輕一擦,火苗便竄了出來。小小的煙草只需要一根火柴所產(chǎn)生的火苗,那火苗的形狀也就越來越大。這只死去的麻雀需要更大的火苗,對!更旺的火焰。這是我當時的想法。
我跑回家拿了一盒火柴,一個打火機。我將整盒火柴都掏出來,攢成了一把,用繩子繞了幾圈然后扎起來。打火機一點,火柴發(fā)出“嘶——”的聲音,白煙升了起來,巨大的味道直往我鼻子里竄。
我坐在椅子上摸了摸我的鼻子,是刺鼻的味道。接著我將火柴扔到了那堆東西上。樹葉燃了起來,升起的白煙穿過了空心桐樹茂密的樹葉。一陣鳥叫聲又響了起來。
我揉了揉耳朵,坐得端正了一些。
我聽見小葉子又在外面的草叢里胡鬧了,麻雀嘰嘰喳喳地亂飛。書房里暗了下來。那紅藍色的火苗從那些碎裂的鏡子中溢出來,燒麻雀尸體的情景重新顯現(xiàn)出來。我額頭上開始滲出汗珠,那火依舊在鏡子中燃燒著,我已經(jīng)聽不見小葉子玩耍的聲音了,我自己的行為逐漸在鏡子里顯現(xiàn)。我朝著那堆東西磕了一個頭。我不知道當時磕頭的對象是火焰,還是火焰下面的死麻雀。我弟就站在旁邊,他呆呆地看著那升騰起來的火苗,竄起的白煙沖起了些許羽毛和灰塵。我說快,你也磕一個。他無動于衷,他說不就是死了一個麻雀嗎?我說那是我打死的。我磕,你也必須磕。我拉著我弟讓他也磕了一個,他脖子梗得直直的。升起的煙灰落在了他的頭發(fā)上,像一片片被污染過的雪花。
雷響了幾聲,雨落了下來。我又摸了摸屁股,好像重新蒙上了一層霧。對面的老頭站了起來,敲了敲煙袋拉著他的羊回家了。那只弱小的羊羔依舊在叫。
我和我弟站在門道里,蟬聲和麻雀叫聲逐漸被雨聲覆蓋了。
坐在此時的椅子中想著當時的感覺,有了時間的隔閡仿佛看得更清楚了。那只是一種原始的沖動,不知怎么來的,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就是想做這件事,無關(guān)對與錯。那股潛藏在身體里的力量折磨著你,讓你不斷動著身體,就跟今天的小葉子一樣,只按自己是否快樂來進行。當時我可能有一點點理智,可這唯一的一點在沖動的漩渦中很快就被湮沒了。我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那股力量被釋放之后,我的理智、我的恐懼又恢復(fù)了。尤其是現(xiàn)在,當我看到破碎的鏡子,鏡子中的麻雀,我的恐懼感又出現(xiàn)了。時間只能在我心里的創(chuàng)口上蓋上一層膜,可回憶會在某一時刻戳破它。帶著狂躁與理智戳破它,那個傷口會更深,血流的會更多。那是以前罪責(zé)的堆積在一瞬間爆發(fā)出來的效果。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決定看看那鮮活的生命,以便讓自己的傷口愈合。
“爸爸!”小葉子在下面喊我了。我向下看去,小羊躺在樹下,四條腿不停地蹬著。小葉子正按著它的脖頸,四只小小的蹄子在地上劃出很多痕跡?!鞍职郑 彼械?。小羊的眼睛流出了紅色的血,彈弓的子彈應(yīng)該擊中了它的左眼球。血順著眼角向下流著,但沒有浸染白色的羊毛,像一滴滴露水劃過荷葉。
“小葉子!”我大喊了一聲便轉(zhuǎn)過頭去。
只聽見小葉子在底下“爸爸”“爸爸”的叫著,我沒有再看他。我點燃一根煙,我看見了那些碎片中被煙霧遮蓋住的自己。當這股煙霧消失之后,背后出現(xiàn)了喊叫著的小葉子,和顫顫巍巍要站起來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