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潔
從“無器官身體”看《沼澤》中的“無動機行為”
范玉潔
西安外國語大學西方語言文化學院歐洲學院
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提出“無器官身體”的概念,描述了表達身體欲望強弱的三條線——克分子線、分子線與逃逸線,分別對應(yīng)人們在欲望面前被動、猶豫、主動的不同生存狀態(tài)。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最早在《沼澤》這部“傻劇”中表達了“無動機行為”理念,作品人物在死水般的生活中或麻木不知,或彷徨猶豫,或奮起反抗。本文試圖用“無器官身體”理論解讀《沼澤》中呈現(xiàn)的不同人物,總結(jié)作品中人物的精神逃逸路線,探究紀德對人的生存狀況的關(guān)注和新的責任擔當。
《沼澤》 “無器官身體” “無動機行為” 精神逃逸
《沼澤》是紀德1896年出版的作品,這部作品標志著紀德的創(chuàng)作開始走向成熟。“它所展示的文學觀念是全新的和極為奇特的。這種全新的文學觀念比雅克·里維埃提出的‘文學觀念的危機’早了三十年,比‘新小說派’提出的‘反小說’的認識提前了四十年”[1],足見其作品的前瞻性和現(xiàn)代性。但因其獨特的拼湊式敘述特點,并未符合當時讀者的閱讀習慣,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直到后來新小說派因其荒誕的敘事風格、較少的情節(jié)安排和出色的人物心理描寫,將之視為開山鼻祖,《沼澤》才又進入批評家的視野。許多研究圍繞其寫作風格和人物心理分析進行,詳細論證了其簡單而松散凌亂的情節(jié)和毫無個性的人物。朱靜在其《紀德研究》一書中,將《沼澤》的主題定為“寫作和寫作的不可能性以及交往與交往的無法實現(xiàn)”[2],紀德自己也認為這是一部關(guān)于“放棄寫作”的作品。 然而,作為一部極具現(xiàn)代性的作品,對它的解讀應(yīng)是多樣的、開放的。“無動機行為”貫穿紀德“傻劇”系列作品,從首次提出到成熟展現(xiàn),體現(xiàn)著紀德的寫作思想演變和審美追求。無動機并不是沒有動機,也不是鼓勵犯罪,而是當傳統(tǒng)道德、世俗規(guī)范扼殺人性、麻木人性時,紀德提出的新的責任擔當。紀德承認“《沼澤》講的正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3]這與“無器官身體”追求的描述人類生存狀態(tài)不謀而合。本文從小說首次提出的“無動機行為”入手,利用“無器官身體”理論論證無動機并不是無作為,探究紀德對人類生存狀況的關(guān)注和對自由的追求。首先,筆者將簡略詳實地介紹“無器官身體”和“無動機行為”的概念內(nèi)涵;接著,從文本入手分析《沼澤》中“無器官身體”的表現(xiàn)方式和人物的“無動機行為”和精神逃逸路線;最后,結(jié)合時代背景分析作者如此構(gòu)思的深意及對當今社會的借鑒價值。
“無器官身體”是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與加塔里獨創(chuàng)的哲學術(shù)語,最早可追溯于德勒茲《意義的邏輯》一書?!盁o器官身體”不是真的指器官的缺失,而是身體不受具體器官的束縛,擺脫傳統(tǒng)觀念的制約。在德勒茲與加塔里合作的兩本哲學著作《反俄狄浦斯》和《千高原》中,“無器官身體”概念得到了進一步的闡釋。在德勒茲看來,無器官身體就是欲望。[4]德勒茲認為,無器官身體是經(jīng)由欲望機器的不斷生產(chǎn)與綜合而最終成型的,在這一過程中,不斷被生產(chǎn)出來的欲望為無器官身體的形成提供了養(yǎng)料?!盁o器官身體總是一個強度的容貫的平面,就此來說,無論是多功能的、不確定的器官還是臨時的、過渡性的器官,它們都處在強度的連續(xù)體之中,并具有內(nèi)在性平面之固有的容貫性?!盵5]無器官身體就是一個感覺的平面,就是感覺的整個領(lǐng)域,因為感覺是有強度性的,根據(jù)強弱程度,身體可以分為三條線:克分子線、分子線與逃逸線。這里的線不是指實在的、看得見的線,“線是指一種生成狀態(tài),是用來形容人的生存方式或社會制度形態(tài)的,”[6]克分子線是傳統(tǒng)社會模式,消極地接受社會既定的規(guī)章制度。這個階段的身體是封閉的,沒有任何自由,嚴格按照規(guī)定行事。分子線上的人隨時做好逃逸的準備,在“循規(guī)蹈矩”和“隨心所欲”之間徘徊。他們已經(jīng)意識到所處環(huán)境的消極乏味,想要改變現(xiàn)狀卻無能為力,干脆逆來順受或熟視無睹。逃逸線是德勒茲重點論證的生存狀態(tài),他通向無身體器官,朝著絕對的自由、未知的方向前進。這條線上的人不甘于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工作,主動打破束縛,發(fā)出向自由進軍的吶喊。
《沼澤》與《鎖不住的普羅米修斯》、《梵蒂岡的地窖》統(tǒng)一歸為紀德的“傻劇”作品,“無動機行為”是紀德在《沼澤》中首次提出、并貫穿“傻劇”系列作品的概念。在《沼澤》中,紀德借主人公之口道出了內(nèi)涵:“像樣負責的行為,是自由的行為;而我們的行為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不是要促使產(chǎn)生行為,而是要解救出自由……”[7]《鎖不住的普羅米修斯》中紀德進一步指出了“無動機行為”的荒誕性,強調(diào)了個體的自由性,“一種無動機行為?如何來理解呢?要知道,不應(yīng)該把它理解為一種不帶任何后果的行為,……不,而是沒有動機:一種不以任何結(jié)果為目的的行為。你懂嗎?利益、熱情,什么都不是。無利害的行為;從自我中生發(fā);也沒有目標;因而沒有指引;自由的行為;自發(fā)的行為?!保ㄖ祆o:199)《梵蒂岡的地窖》中“無動機行為”更多了點叛逆色彩,“人們老在想象‘如果怎樣,就會怎樣’,其實總會有一個小小縫隙,從中會冒出意外來的。沒有什么事會完全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樣發(fā)生……而正是這一點在促使我有所動作”(安德烈·紀德,2016:232)無動機行為看似荒誕,自身裹挾著漫無目的、不思進取的被動性和隨心所欲、不服管教的叛逆性的二元論張力,實際是紀德對束縛人性的傳統(tǒng)道德中探索的一條出路。如同《背德者》中米歇爾的非道德主義是為了建立新的自我道德,沖破傳統(tǒng)束縛,無動機行為是為了建立新的自我擔當,探尋人在麻木冷漠的世界中如何打破藩籬。
朱靜在《紀德研究》中認為,紀德在《梵蒂岡的地窖》一書中才將“無動機行為”從理論付諸實踐,筆者認為,《沼澤》表面上描寫的是生活在死水一潭的環(huán)境中,單調(diào)乏味、循規(guī)蹈矩的克分子線狀態(tài)和貪圖安逸、猶豫不決的分子線狀態(tài),實際上也通過作家“我”,毫無目的的出行這一逃逸線狀態(tài),用實際行動實踐了“無動機行為”。對“無動機行為”的理解,要經(jīng)過從表面到本質(zhì)的認識過程。一方面,它借指那些生活無目標,終日碌碌無為的麻木行為;另一方面,它也是像《沼澤》的主人公“我”一樣,尋求偶然性和意外,打破計劃規(guī)定、不按世俗規(guī)則行事的群體。自由,是紀德不懈創(chuàng)作、努力追求的人生目標,“對于紀德來說,‘無動機行為’就是一項自由的行動?!盵8]“無動機行為”是紀德擺脫現(xiàn)實束縛、追求自由的精神逃逸。
“無動機行為”理論就是紀德對人作為主體的自由本質(zhì)的理論創(chuàng)新?!盁o器官身體”將人們對自由與欲望的追求強度分成三種——克分子線、分子線、逃逸線。在傳統(tǒng)對《沼澤》敘事風格和“傻劇”理念的分析之外,利用“無器官身體”理論,對紀德的“無動機行為”有更進一步的解讀。
紀德認為日常的行為規(guī)范讓人負起瑣碎微小的責任,讓人們肩負重擔卻不能逾規(guī)越矩。人們在這一階段的“無動機行為”表現(xiàn)為消極接受、安常處順。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如溫水煮青蛙,讓人們習慣了安逸,卻束縛了人的自由。正如作品名字所象征的,乏味的生活如一潭沼澤,表面平靜,一片祥和,殊不知,踏入其中的人越陷越深、無法自拔,直到被它吞噬、窒息。作家“我”在構(gòu)思一部作品的主人公蒂提爾時,以他現(xiàn)實中的好友理查德為原型,卻刻意省去了理查德的家人和朋友,因為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就沒有全部羅列的必要??梢娮骷摇拔摇彼幍纳钍嵌嗝磫握{(diào)乏味,“生活使我產(chǎn)生的情緒,我要說的是這種情緒:煩悶、虛榮、單調(diào)……我們每日所見,還要暗淡而乏味得多。”(安德烈·紀德,2016:21)而維持這種周而復(fù)始的生活,是盲目無知、毫無目標的人們唯一能做的事。作家“我”唯一在做的事情便是創(chuàng)作《沼澤》,結(jié)尾時他又放棄了未完成的《沼澤》,開始構(gòu)思《濕地》。這一諷刺性的安排,開頭與結(jié)尾的同構(gòu)性暗示了生活本身的循環(huán)性, “有些事人們每天周而復(fù)始地做,只因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毫無進展,甚至連維持都談不上……然而人又不能什么也不干……困獸在空間中的運動,或潮汐在海灘上的運動都是在時間之中。”(安德烈·紀德,2016:23)紀德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略帶諷刺地描寫了克分子線上的人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無事可做,而做機械重復(fù)的圓周運動。然而這樣的生活就像溫水煮青蛙,消磨了人的意志,紀德借作家“我”之口,表達了對克分子線狀態(tài)的不滿,“我抱怨的恰恰是誰也不抱怨!接受害處便助長害處……久而久之,人們就樂在其中了。我抱怨什么,先生……正是誰也不反抗。”(安德烈·紀德,2016:50)安常處順是行動無動機在克分子線上的常態(tài)。
然而,“無動機行為”并不單單指那些生活毫無目的,消極盲目的人,分子線上的人雖然看得到生活的單調(diào),卻徘徊猶豫、視若無睹。書中的作家“我”,一開始徘徊于安于現(xiàn)狀和主動反抗之間,既有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的一面,又有不滿足于被安排好的既定生活,尋求意外的傾向?!拔摇绷晳T于在記事本上給自己列個計劃,“弄個記事本,寫下一周每天我應(yīng)當干什么,這才算聰明地支配自己的時間?!覐挠浭卤局屑橙∝熑胃??!保ò驳铝?紀德,2016:22)然而,更好地計劃也是為了更好地打破它,體驗未知的意外,“我提前一周就寫出來,以便有足夠的時間置于腦后,為自己制造一些出乎意料的情況,這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所不可或缺的。這樣,我每天晚上睡覺時,面對的是一個未知的且又已經(jīng)由我安排好了的明天?!保ò驳铝摇ぜo德,2016:22)紀德打破了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賦予人物更多的個性張力,作家“我”制定計劃與背離計劃同時存在,反映出打破傳統(tǒng)規(guī)范的不容易。同時,用打翻制定的計劃這一行為來尋求意外,本身就是一種向前邁進的嘗試性反抗,彰顯著行動的偉大。
作家“我”有一件貫穿全書的主要行動,就是寫作?!墩訚伞凡捎眉o德著名的“回”型嵌套結(jié)構(gòu),即“故事套故事”的手法,敘述作家“我”正在構(gòu)思一本名為《沼澤》的小說。“我”要寫作《沼澤》這本書的初衷,本就是源自對周遭環(huán)境毫無動機地觀賞,“我就專注地注視著游蟲;甚至可以說,多少是這景象使我萌生寫《沼澤》的念頭:一種徒勞無益的觀賞之感?!保ò驳铝摇ぜo德,2016:29)并把這樣的觀賞賦予了他筆下的主人公蒂提爾。作家“我”時而認為他筆下的主人公生活在沼澤的高地上,徒勞的觀賞會使他幸福,時而又向周圍的朋友提出這種毫無動機的生活讓人麻木無知。通過否定自己的前后主張所呈現(xiàn)的情節(jié)矛盾,更體現(xiàn)出主人公的徘徊猶豫。
如果作家“我”面對溫水煮青蛙的生活,還有是否需要奮力改變的猶豫,那他周圍的朋友,則是心甘情愿地接受生活的欺騙。當作家“我”竭力想讓安日爾看清生活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不過單調(diào)乏味時,遭到了于貝爾的勸阻,“如果她這樣挺幸福,你干嗎去攪擾她……你要讓她睜開眼睛,你不遺余力做的結(jié)果,不就是讓她感到不幸嗎?”害怕喪失既得的幸福而不去改變,看到真相卻猶豫不前。做沉默的大多數(shù),是當時人們的普遍選擇。紀德的目的是喚醒沉睡在死水般生活的人們,重新給予人們追求自由的意識。于是,“無動機行為”在另一個意義上,并不是沒有動機,而是更深層次的反抗。
德勒茲和加塔利都用強度表示無器官身體對欲望的需求程度,最佳強度是0,“‘無器官身體’將首要空間留給強度,使事物從強度0開始生產(chǎn)?!盵9]逃逸線就是“無器官身體”的最佳強度,是0。“逃逸線是一種真正的生命力量,它在僵化的社會機制和扭曲的權(quán)力建構(gòu)中具有沖破藩籬的勢頭。”[10]逃逸并不是躲避,而是創(chuàng)造與生成,是對既存制度的背離和反抗。紀德在《沼澤》中借哲學家之口道出了“無動機行為”的本質(zhì),“先生,您所說的自由行為,照您的意思,我看就是一種不受任何限制的行為。”(安德烈·紀德,2016:42)無動機行為并不是真的沒有動機,通過毫無目的的行為,紀德追求的是不受限制的欲望。紀德在一封回信中曾寫道:“任何事物都有動機,我描寫的是一種表面上看不出動機的行為……這種行為受到一股莫名的鼓動,這樣的人傾向于反抗和背離?!盵11]所以,《沼澤》中作家“我”想去旅行,去哪卻沒做計劃,“動身就是動身,單純得很:出乎意料本身就是我的目的?!保ò驳铝摇ぜo德,2016:36)看似沒有動機的旅行,本身就是對傳統(tǒng)旅行意義的打破和對自由的追求,是作家“我”打破束縛的精神逃逸。
《沼澤》的情節(jié)高潮在安日爾舉行文學集會的晚上,狹窄的房子里聚集了一大批文人。作家“我”在向朋友介紹自己的書時,將自己的書比作一顆蛋,“一本書,于貝爾,像一只蛋那樣,封閉、充實而光滑……蛋不是裝滿的,生下來就是滿的。”(安德烈·紀德,2016:38)這與“無器官身體”不謀而合。德勒茲將“無器官身體”用“卵”來表示,“無器官身體”就是卵,是純粹強度之地?!盁o器官身體像蛋那樣,并不前于有機體而存在,而是與有機體毗連,并且持續(xù)地處于建構(gòu)自身的過程中[12]”卵就是一個光滑的蛋,擺脫了與外界所有的有機聯(lián)系,自給自足。就如同人的欲望,由內(nèi)向外的擴展,不斷生成。無動機行為致力于打破外界(蛋殼以外的壓力)的束縛,不因阻力而消散。只有逃逸線上的人才具備這樣的原生力量,不受世俗規(guī)則的束縛并竭力沖破藩籬。文學集會結(jié)束后的晚上,“我”做了很奇怪的夢,夢到了睡蓮、絲絨。他還夢見自己在一個滿是走廊和關(guān)閉的門的大房子里,一群文學家追在自己身后。“我覺得他鼓動起安日爾的所有客人來追我。這么多呀!這么多呀!文學家……啪!又是一道關(guān)著的門。啪!噢!難道我們永遠也走不出去嗎,出不了這走廊!”(安德烈·紀德,2016:55)弗洛伊德認為,夢應(yīng)當被解釋為一種愿望的達成,睡蓮是美女的象征,絲絨則是欲望的典型代表,作家“我”的夢象征著作家潛意識中對欲望的追求?!拔摇睂⒆髌繁茸饕粋€光滑的蛋,也是紀德“全欲”生活在作品中的表現(xiàn)。(安德烈·紀德,2016:12)而一道道關(guān)閉的門,走不完的狹長走廊和讓人窒息的房間,都是現(xiàn)實中規(guī)則的束縛以及文人之間的虛假吹捧和追名逐利。夢醒之后的“我”甩掉束縛在身上的被子(被子在這也是束縛人的本性與自由的象征),感覺清涼舒爽,“我猛一用勁兒,將被子掀起來,接著一下子全蹬掉了。房間的空氣圍住我:均勻呼吸……涼爽……”(安德烈·紀德,2016:55)此時的作家“我”經(jīng)過自我懷疑和周圍朋友的反向刺激,跨過了徘徊猶豫的階段,站在了爭取自由的逃逸線上,實現(xiàn)了自己的精神逃逸之旅。
一如其他作品中那樣,紀德在《沼澤》一書中加入了很多現(xiàn)實元素。虛構(gòu)的文學作品在紀德這猶如一面面鏡子,折射著真實生活中五光十色的場景?!盁o動機行為”中的微型社會也是紀德所處環(huán)境的真實寫照。紀德借作家“我”道出了自己的藝術(shù)觀,“藝術(shù)就是相當有力地描繪一個特殊的題材,以便讓人從中理解它所從屬的普遍……想一想眼睛靠近門鎖孔所看到的廣闊景物……某個人看這僅僅是個門鎖孔,但是他只要肯俯下身去,就能從孔中望見整個世界。”(安德烈·紀德,2016:46)紀德認為,藝術(shù)就是通過特殊表現(xiàn)一般,關(guān)注人類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他曾在日記中透露自己要舉辦文學集會的夢想,“一個精致的客廳,由小瑪?shù)氯R娜和我主持。所有藝術(shù)家都來做客?!保ò驳铝摇ぜo德,2002:65)這個夢想就以無情嘲諷的形式,在《沼澤》的高潮部分得到了再現(xiàn)——現(xiàn)實中的文人只會裝模作樣地談?wù)摕o關(guān)痛癢的話題。紀德也借《沼澤》一書,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步入高速發(fā)展時期,人們不斷為責任所累,被世俗瑣事綁架、失去自由的現(xiàn)象,“凡是經(jīng)過我們手做的事,仿佛都得由我們維護延續(xù):從而產(chǎn)生一種恐懼心理,怕事情做多了負擔太重,因為,每個舉動一旦完成,非但沒有變成我們的一個啟動器,反而變成凹陷的床,邀我們又倒下去——又倒下去。”(安德烈·紀德,2016:49)在《沼澤》中,作家“我”稱人們的這種行為叫“回顧病”,現(xiàn)實中也是如此。人沒有一刻是為當下而活,既要維持昨日的成果,就得了患得患失的病,必須花費今天去檢查,重復(fù)地做同一件事。更不必談有多余的精力去反抗、改變。“整個外界,法律、習俗、人行道,似乎決定我們的重復(fù)動作,規(guī)定我們的單調(diào)行為,而其實,這一切又多么投合我們喜愛重復(fù)的心理”(安德烈·紀德,2016:50)于是安常處順,便是貪圖安逸的人們最好的選擇?!盁o動機行為”在本質(zhì)上就是通過對人們毫無動機的生活的戲仿,來反抗消極接受的生活狀態(tài)。紀德從無動機入手,強調(diào)了人的自由本質(zhì),“無動機行為”其實就是極端的自由,是紀德的“全欲”生活。
“欲望在法文中寫作désir,它來自法語動詞désirer。而désirer于11世紀末源出拉丁文desirare,其原本意義為‘對缺乏者的抱憾’?!盵13]德勒茲認為欲望不是欠缺,而是從內(nèi)到外的生成。德勒茲認為“無器官身體”的身體是積極的欲望,是從內(nèi)到外的不斷生產(chǎn),身體為欲望提供了發(fā)生的平面。在平面(如原野、沙漠)中,一望無際,沒有方向,欲望可以自由奔馳?!墩訚伞分杏泻芏嘁曇伴_闊的平野,如“我穿越了大片荒原,遼闊的平野,無邊無際,”(安德烈·紀德,2016:34)也可以理解為主人公身處無邊欲望的訴求。在欲望中穿梭的逃逸線通過對身體的不斷解碼,不斷生成差異化、新奇的身體。作家“我”筆下的主人公蒂提爾,是維吉爾詩中的人物,他也是“我”的朋友理查德,甚至是“我”自己,“蒂提爾,是我,又不是我;蒂提爾,是那個傻瓜,那是我,是你……是我們大家……”(安德烈·紀德,2016:42)紀德打破蒂提爾原來的身體界限,讓他成為任何一個可能,賦予蒂提爾巨大的張力潛能,成為欲望的代言人、“無動機行為”的實踐者。
“無動機行為”一方面通過模仿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機械性地重復(fù),毫無動機的生存狀態(tài),用諷刺地手法表達了毫無動機行為的荒誕性。另一方面通過打破對世俗規(guī)則的習慣順從,突破凡事都要有動機、有計劃的僵死狀態(tài),尋求意料之外的偶然性?!盁o器官身體”通過克分子線、分子線、逃逸線概括出人們在欲望面前的生存狀態(tài),其中逃逸線最終通往“無器官身體”,同樣注重對偶然性的追求?!疤右菥€的構(gòu)想,或者說無器官身體運動的最終目的,是實現(xiàn)一個不斷創(chuàng)造和流變的多樣化身體,這樣的身體,不是站在制度的對立面,而是摒除了不合理的現(xiàn)狀,使社會涌現(xiàn)多元。”(石燕:213-218)《沼澤》中人們對待死水般生活的消極態(tài)度,正是需要“無器官身體”去打破重建的。通過“無器官身體”分析《沼澤》中人物的“無動機行為”,進而分析主人公“我”的精神逃逸路線,是后現(xiàn)代主義背景下對紀德作品的全新解讀和哲學理論應(yīng)用于文學分析的全新嘗試。當然,筆者哲學背景還比較薄弱,分析中還需加強去偽存真的能力,力爭理論與文本做到水乳交融。
[1]葛雷:《意味無窮的“沼澤”——讀紀德的小說“沼澤”》,《國外文學》,1989(02):174-178。
[2]朱靜等:《紀德研究》。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5,184頁。
[3][法]安德烈·紀德:《紀德文集·日記卷》,李玉民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2,482頁。
[4]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 Paris: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80, p. 191. 筆者譯。
[5]胡新宇:《德勒茲差異哲學與美學研究》[D],復(fù)旦大學,2012年。
[6]李震,鐘芝紅:《無器官身體:論德勒茲身體美學的生成》,載于《文藝爭鳴》,2019(04):98-109。
[7][法]安德烈·紀德:《世界文學名著名譯文庫紀德集:梵蒂岡的地窖》,陳筱卿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16,47頁。
[8] Léon Pierre and Quint,. Paris, Stock, 1932, p. 161.
[9] 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3, p. 326-327. 筆者譯
[10]石燕:《身體的“逃逸線”之旅:論《西游記》的群魔變形故事》,載于《浙江學刊》,2019(01):213-218。
[11] Jean Maisonneuve,. ERES, 2009/2 n° 92, p. 193-199.
[12] Adrian Parr (ed.). The Deleuze Dictionary. London: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32-34.
[13]于奇智:《欲望機器》,載于《外國文學》,2004(06):60-65。
西安外國語大學2019年度研究生科研基金項目:《安德烈·瓦爾特筆記》的互文性解讀,項目編號:SSYB2019102。
(責任編輯:許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