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勇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敦煌寫卷中的《王昭君變文》(法藏伯希和二五五三號卷子)，分上、下兩卷。其中上卷前半部分殘缺，現(xiàn)存抄本開頭部分寫昭君出塞沿途所見，極寫自然環(huán)境之惡劣，介紹胡地風物習俗，最后寫昭君被封為閼氏，至此“上卷立鋪畢，此入下卷”。下卷則包括三方面內(nèi)容：第一段寫單于為了讓昭君開心，帶昭君圍獵，然昭君終因思國念鄉(xiāng)而生病，最后抑郁而終；第二段寫昭君死后，單于悲慟，“一依蕃法，不取漢儀”，為昭君舉行國葬；第三段寫漢哀帝所派使者和單于的問答以及使者在青冢前憑吊昭君的祭詞。

《王昭君變文》凡6 000余字，其中散文3 400字左右，韻文或五言詩，或七言詩，共2 600百余字[1]。韻散結合是其一大特征。變文屬于講唱文學，其中唱的部分是韻文，講的部分是散文，其敘事主要采用第三人稱，而輔之以第一人稱，如此既能全方位講述故事，又能使聽眾產(chǎn)生代入感?！锻跽丫兾摹肥嵌鼗妥兾牡拇碇鳎从沉颂拼耖g藝人對昭君故事的創(chuàng)造性加工，是歷代昭君故事演變完善的一個突出成就。

一、《王昭君變文》之新變

(一)主題的多重性

昭君變文之前，無論是雜史，還是樂府詩，再或文人詩歌，都是以昭君的悲怨為主題，有的文人詩甚至直接以“昭君怨”為題(如南朝何遜《昭君怨》)?！锻跽丫兾摹费匾u了歷代昭君文學作品的這一傳統(tǒng)主題，但其主題不再是單一的，而是多重性的。

一是昭君的悲怨。蔡邕《琴操》中的《怨曠思惟歌》是現(xiàn)存最早的昭君詩，托名為王昭君所作：“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苞?！纲饽纲猓览镉崎L。嗚呼哀哉，憂心惻傷?！痹撛姽?4句，內(nèi)容涉及昭君的出身、入宮、怨曠、出塞、思鄉(xiāng)等方面，緊扣“怨”字層層深入，感人肺腑，由此奠定了歷代昭君詩歌的悲怨主題。

東晉石崇《王明君辭并序》第一次將昭君出塞故事納入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題材，此詩所表達的“昭君怨”的情感內(nèi)涵更為豐富，包括出塞之苦、遠嫁之悲、鄉(xiāng)國之思和明珠暗投之怨等等，其對宮怨描寫的選擇性缺失和代言體的獨特表現(xiàn)方式對后世昭君詩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2]。

南北朝時期，“昭君怨”的情感內(nèi)涵集中表現(xiàn)于出塞道路的艱難和塞外苦寒的生活，如陳叔寶《明君辭》、沈約《昭君辭》等。侵骨的寒風、漫天的風沙、關山的明月、悲涼的樂聲等每每成為詩人筆下的意象。另外也有少數(shù)“怨畫師”的詩篇(未坐實為毛延壽)，如劉繪女《昭君怨》、沈滿愿《昭君嘆》等。

可以說，《王昭君變文》的悲怨主題淵源有自。變文中，昭君悲怨的情感內(nèi)涵是相當豐富的，既有對畫師的無比怨恨：“良由畫匠，捉妾陵持，遂使望斷黃沙，悲連紫塞，長辝赤縣，永別神州”，也有對家鄉(xiāng)的強烈思念：“樽前校尉歌楊柳，坐上將軍舞落暉……邊云忽然聞此曲，令妾愁腸每意歸”，還有對漢王恩情的念念不忘：“假使邊庭突厥寵，終歸不及漢王憐”，更有對異域文化的不適應：“異方歌樂，不解奴愁；別域之歡，不令人愛”。

“心驚恐怕牛羊吼，頭痛生曾(憎)奶酪羶”，生活習俗的不同假以時日尚能適應；“乍到未閑(嫻)胡地法，初來且著漢家衣”，這種文化的沖突，即便有單于的尊重、關心和體貼，也是“元來不稱本情”。變文凸顯了昭君因為漢匈文化差異所產(chǎn)生的悲怨，這種“文化之怨”既有生活方式、文化習俗的不同而導致的情感寂寞、悲愴悲怨，也包含懷才不遇、被誤一生的內(nèi)容[3]。在昭君文學史上，《王昭君變文》極大地拓展了昭君悲怨的情感內(nèi)涵，這是變文作為敘事文學的優(yōu)長所在。

昭君積郁成疾，“因此得病，漸加羸瘦”，終于一病不起。如果變文至昭君病故即收束全篇，應該不會影響昭君故事的完整性，甚至可以說，會強化昭君的怨情，聽眾或讀者對昭君的同情只會有增無減。但事實上，《王昭君變文》下卷在昭君死后仍有大段文字，如此處理，是因為除了表現(xiàn)昭君的悲怨之外，還有一個更宏大的主題。

二是民族團結友好的主題。昭君臨終前對單于說的遺言：“妾嫁來沙漠，經(jīng)冬向晚時，和明以合調(diào)，翼以當威儀”，這說明其和親的目的是為了達成民族的“和解”與“融合”。而變文最后寫漢使楊少徵在青冢邊宣讀漢哀帝之祭詞，贊曰: “捧荷和國之殊功，金骨埋于萬里?！眲t從國家層面對昭君出塞和親所建立的“和國”之不世功勛進行了高度評價。

在具體情節(jié)方面，變文寫昭君“入國隨國，入鄉(xiāng)隨鄉(xiāng)，到蕃稟(里)還立蕃家之名”，她在了解匈奴風俗民情之后，深感“若道一時一餉，猶可安排；歲久月深，如何可度”，因此規(guī)勸單于息兵罷戰(zhàn)：“鄰國者，大強而小弱，強自強，弱自弱。何用逞雷電之意氣，爭烽火之聲威，獨樂一身，苦他萬姓”。昭君因此受到匈奴百姓的擁戴，最后“百姓知單于意，單于識百姓心”，時刻以民族團結為重的昭君被冊封為閼氏。變文以大段的篇幅，描寫了單于對昭君的敬重，昭君到來，單于立刻“唯獨一箭，號令(全)軍……皆來慶賀”；昭君由于思鄉(xiāng)而痛苦，“單于見她不樂，又傳一箭，告報諸蕃，非時出獵，圍繞煙(脂)山，用昭軍作中心，萬里攢軍，千兵逐獸。”單于這樣做，固然是為了博取昭君歡顏，但實際上還是以民族友好為重。昭君死后，單于即時發(fā)使，表奏龍庭：“三邊走馬傳胡命，萬里非(飛)書奏漢王”。在漢朝敕書未到之時，“單于親降，部落皆來。傾國成儀，乃葬昭君”。為昭君舉行國葬，既有單于對昭君的深厚感情在，同時也是漢匈友好的具體體現(xiàn)。

距今1000多年前的唐代說唱藝人，鮮明地表達了民族團結友好的愿望，符合歷史發(fā)展的要求，這一點是極其難能可貴的。出于“華夷之辨”的狹隘觀念，歷代文人大多無視昭君出塞和親的歷史功績，對和親政策持否定態(tài)度的居多，如唐·戎昱《詠史》譏諷“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4]53，又如唐·李中《王昭君》：“誰貢和親策，千秋污簡編”[4]70。相較于《王昭君變文》，其思想境界高下立判，不啻天壤之別。

(二)全新的人物形象

先唐昭君文學多以昭君為主人公，對匈奴單于鮮有涉及，到了《王昭君變文》，情況則發(fā)生了變化。主題的多重性，順理成章地，帶來了視點的轉(zhuǎn)移和主角的變化。變文不再只是聚焦于昭君一人，而是讓單于和昭君居于同等重要的地位。首先，從文字篇幅來看，即使算上上卷殘缺部分(描寫昭君的文字)，單于與昭君也是不相上下；其次，單于這一人物形象與昭君一樣個性鮮明。

《王昭君變文》塑造了一個細心、體貼、知心、癡情的單于形象。在昭君初嫁匈奴時，單于不僅物質(zhì)上滿足昭君(“飲食盈帔桉，蒲桃滿頡樽”)，而且“同行復同寢，雙馬復雙奔”，給予昭君心理的慰藉。他對昭君是寵愛有加，見昭君不樂，便號令全軍，盛歌歡舞；他又不惜打破常制，“非時而獵”，“用昭軍(君)作中心，萬里攢軍，千兵逐獸”，真是用心良苦。他對昭君是那么的體貼：“單于雖是蕃人，不那夫妻義重，頻多借問”；至帳，“臥仍不去”。昭君臨終時，單于表露了自己對昭君的深情：“公主時亡仆亦死，誰能在后哭孤魂”。昭君死后，單于悲痛至極，不顧身份之尊，“著庶人之裳，披發(fā)臨喪”，日夜哀吟，又傾國厚葬昭君，由此可見昭君在單于心中的地位。他在守靈時哭昭君：“可惜未殃(央)宮里女，嫁來胡地碎紅妝……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還帝鄉(xiāng)”，可見他對昭君的思鄉(xiāng)念國之情是理解而又同情的。

《王昭君變文》用濃重的筆墨刻畫了單于在失去摯愛之后的悲痛、落寞、凄涼和孤獨，這使我們產(chǎn)生了錯覺，忘記了他作為匈奴首領的身份，只是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男人。單于的形象不再單薄，而變得鮮活生動起來，給悲涼的昭君故事增添了一絲人性的亮色。

日本京都大學金文京教授在《王昭君變文考》一文中說：“歷代有關王昭君的詩作不知凡幾，主題無非是表露對王昭君的同情，兼以批評漢元帝的無情。而《王昭君變文》別出心裁，集焦于另一位當局者即匈奴單于的心情，大費筆墨描述單于得不到王昭君歡心的苦惱，以及王昭君死后的悲嘆和癡戀，這在成千上萬的有關王昭君的作品中可謂僅此一篇。后來，元代馬致遠的雜劇《漢宮秋》著墨于元帝的后悔和迷戀，另起爐灶，而其主角、視點的變換，于《王昭君變文》中已見端倪?！盵5]他指出，變文中的單于形象作為獨特的“這一個”，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而元雜劇《漢宮秋》視點的轉(zhuǎn)移或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王昭君變文》的影響。

(三)有張力的故事情節(jié)

昭君和親的史實，最早見于班固的《漢書》，其《元帝紀》和《匈奴傳》簡單明了地交代了昭君出塞緣起于元帝賜婚，沒有涉及昭君個人的情感，此即“賜婚說”。而范曄的《后漢書·南匈奴傳》對出塞之事的記載比較詳細且大有不同，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因而自請和親，此即“積怨自請說”?！逗鬂h書》的描寫頗有小說筆法，后世文人因此附會出昭君不肯賄賂、畫師點污容貌、元帝怒殺畫師等諸多情節(jié)，此即東晉葛洪《西京雜記》的“畫圖+賜婚說”[2]。采用不同的出塞緣起之說，會導致昭君文學作品主題的差異，并決定人物性格的不同走向。

由于變文上卷文字的殘缺，我們無從得知昭君出塞的緣起，但文中有“良由畫匠，捉妾陵持”“丹青寫刑(形)遠稼(嫁)，使匈奴拜首”之語，應該是采用了“畫圖說”。同是敦煌寫卷，《王昭君安雅詞》(一種民間歌詩)寫昭君因畫工丑化形貌而被賜婚單于[6]50，似乎可以印證這一點。

昭君未得元帝臨幸，當然罪在畫師，卻也是因為元帝昏昧，怨君上自在情理中?！锻跽丫惭旁~》譴責漢皇既不“視遠”，又不聽德，“有怨不得申，況在朝廷外”，同時贊揚昭君“為國豈辭死”的精神，稱出塞和親“亦是丈夫雄”[6]50-51。《王昭君變文》的寫法頗有不同，昭君自始至終對元帝毫無怨言，而是“假使邊庭突厥寵，終歸不及漢王憐”，文中還有昭君登山落淚，“慈母只今何在？君王不見追來”的心理描寫。相反，單于縱然是百般體貼，寵愛有加，昭君依舊悶悶不樂。如此矛盾緊張關系的情節(jié)組合，構成了故事情節(jié)的張力。

首先，擴大了作品的闡釋空間。單于的體貼入微與昭君的郁郁寡歡，漢王的薄情寡恩與昭君的念念不忘，如此具有張力的情節(jié)描寫，更能凸顯昭君不慕外邦榮華富貴而一心思漢的愛國之情，更能突出昭君為民族團結友好所做出的巨大犧牲，更能彰顯昭君的文化之怨(有別于傳統(tǒng)的政治之怨和宮怨)，更能引起人們對其背井離鄉(xiāng)、遠嫁異族的不幸遭遇的同情。

其次，避免了昭君形象的扁平化。有學者認為昭君這一形象的塑造，缺乏內(nèi)心沖突的進一步挖掘和應有的情感張力，筆者不敢茍同[3]，其實變文展現(xiàn)了昭君的忍辱負重、深明大義、忠君報國、去國懷鄉(xiāng)等性格的不同側面，這是一個看似柔弱實則堅強、看似無情實則重情的女性形象。

最重要的是，悲劇比喜劇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誠然，昭君故事以喜劇結局的不乏佳構名篇，如明·程敏政的《明妃曲》寫昭君和單于“多情自得虜庭樂”，充滿人性的光輝，但畢竟是少數(shù)。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人們同情昭君的悲劇命運，同時會對其悲劇成因進行思考。

二、《王昭君變文》對文人詩歌的影響

敦煌變文是我國古代民間文學中的重要部分，《王昭君變文》是講唱文學，俗文學的一種，側重于敘事；而文人詩歌屬于雅文學，偏于抒情或言志，二者在體制和表現(xiàn)形式方面有著明顯的不同。但是，“民間文學是文學的源頭”(段寶林《中國民間文學概要》)，《王昭君變文》作為昭君文學發(fā)展史上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它對唐代以后的昭君詩乃至文人詩歌都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一)《王昭君變文》成為唐詩歌詠的題材和內(nèi)容

欲說昭君斂翠蛾，清聲委曲怨于歌。

誰家年少春風里，拋與金錢唱好多。

——王建《觀蠻妓》[7]卷301，3434

首句稱“說昭君”，末句云“唱好多”，明言所觀者為說唱表演。次句寫“清聲委曲怨于歌”，點明這種以講唱的形式所敷衍的昭君故事，以“怨”為情感基調(diào)，以“委曲”為曲調(diào)特征。表演者為蠻夷外族歌妓，其表演要支付對價，所謂“拋與金錢”。此詩對“唱”昭君的具體形式?jīng)]有涉及。而李賀的《許公子鄭姬歌》則提到了說唱昭君變文的故事內(nèi)容：

許史世家外親貴，宮錦千端買沉醉。銅駝酒熟烘明膠，古堤大柳煙中翠。桂開客花名鄭袖，入洛聞香鼎門口。先將芍藥獻妝臺，后解黃金大如斗。莫愁簾中許合歡，清弦五十為君彈。彈聲咽春弄君骨，骨興牽人馬上鞍。兩馬八蹄踏蘭苑，情如合竹誰能見。夜光玉枕棲鳳凰，袷羅當門刺純線。長翻蜀紙卷明君，轉(zhuǎn)角含商破碧云。自從小靨來東道，曲里長眉少見人。相如冢上生秋柏，三秦誰是言情客。蛾鬟醉眼拜諸宗，為謁皇孫請曹植[7]卷393，4435。

“清弦五十為君彈”以下六句，當是說唱之內(nèi)容或情節(jié)，其中“長翻蜀紙卷明君”一語點破說唱之曲目正是昭君故事。而此句所透露出來的個中消息尤其值得注意?！懊骶?，此指摹狀王昭君變文故事情節(jié)的圖畫，鄭姬乃善講唱技藝者。按唐人轉(zhuǎn)變故事時常用圖相來作配合，其畫前后聯(lián)綴布置于長幅紙上，臨場則根據(jù)講唱者演繹到的情節(jié)，舒卷長幅依次同步展示出相關的形象畫面。五代韋轂選《才調(diào)集》載有吉師老《看蜀女轉(zhuǎn)昭君變》[7]卷774， 8771：

妖姬未著石榴裙，自道家連錦水濆。

檀口解知千載事，清詞堪嘆九秋文。

翠眉顰處楚邊月，畫卷開時塞外云。

說盡綺羅當日恨，昭君傳意向文君。

“翠眉頻處楚邊月，畫卷開時塞外云?！笨梢姰敃r通俗說唱，不但有說有歌有表情，而且有畫幅配合，正像佛教的變文也往往與變相圖配合一樣，它的目的在使“看官們”同時從圖畫里得到印證。

(二)《王昭君變文》的主題和故事內(nèi)容對文人詩歌的影響

胡王知妾不勝悲，樂府皆傳漢國辭。

朝來馬上箜篌引，稍似宮中閑夜時[4]47。

——唐·儲光羲的《明妃曲》(其二)

詩人筆下的單于善解人意，他對昭君知疼著熱、關懷備至，這首詩的內(nèi)容簡直就是截取《王昭君變文》中的部分片段而成。又，其三：“日暮驚沙亂雪飛，傍人相勸易羅衣。強來前殿看歌舞，共待單于夜獵歸?！斌@沙飛雪、漢衣久著、殿前歌舞、單于夜獵等情節(jié)在《王昭君變文》中也都有詳細的描寫和反映。

有研究者根據(jù)變文內(nèi)容和敦煌《王昭君安雅詞》推斷，《王昭君變文》流傳的時代當在初唐至盛唐之間，即唐代的上半期[6]。儲光羲的生活年代為公元706-763年，正好處于這一時期。儲光羲的詩是否受到了《王昭君變文》的影響尚難下斷語，但文學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是文人文學受到民間文學的影響，而不是相反，所謂“禮失求諸野”。

朔漠風沙異紫臺，琵琶心事欲誰開？

人生正有新知樂，猶勝昭陽赤鳳來[4]123。

——元·王惲的《王昭君出塞圖》

寫單于是新知，正反襯了元帝的“不知”，該詩文擯棄傳統(tǒng)的悲怨主題，境界為之一新。如明·程敏政的《明妃曲》：

明妃本是巫山女，貌美如花解人語。

家門正對楚王臺，慣聽鄉(xiāng)人說云雨。

一朝被選入漢宮，幾年不識天子容。

宮車日日向何所？魚鑰只把長門封。

象床不寐心如搗，自惜紅顏暗中老。

裴回顧影淚雙垂，生死不如臺下草。

胡王欲得漢家姬，六宮盡蹙雙蛾眉。

孤懷不覺心語口，猶勝永巷常凄其。

欣然獨上氈車里，胡王得之驚且喜。

短簫吹出霸陵橋，兩兩雎鳩水中起。

古城北去多戰(zhàn)場，黃沙白草春無光。

多情自得虜庭樂，回首漢月空茫茫。

打圍夜向陰山宿，更為胡王理絲竹。

漢家莫悔誤和戎，琵琶不是思歸曲[7]220。

該詩選取了昭君生活的七個片段：幼年生活、被選入宮、不得見御、胡王求婚、自請和親、塞外風光和相得之樂，幾乎是全景式描寫。其中對昭君塞外生活的描寫，更多的是出新，情感基調(diào)發(fā)生了變化，昭君不再是一個愁苦的女性形象。

(三)《王昭君變文》的人物形象對文人詩歌的影響

白居易的《長恨歌》對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作了非常精彩的演繹，如果兩相比對，讀者會發(fā)現(xiàn)，唐明皇為討貴妃歡心“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荒唐行為，與變文中單于為昭君而“非時圍獵”等種種癡情行為，何其相似乃爾！《長恨歌》中“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生死相依，與變文中“公主時亡仆亦死”的單于誓言相對應；而明皇與貴妃生死離別后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則與單于所述的“乍可陣頭失卻馬，那堪向老更亡妻”略無二致。《長生殿》的作者洪昇曾說：“情之所鐘，在帝王家罕有?！蔽ㄆ浜庇?，所以影響至深。隨著《王昭君變文》的廣泛流布，擅于從民間文學中汲取養(yǎng)分的白居易，很難說在創(chuàng)作《長恨歌》時沒有受到昭君變文的影響，所刻畫的癡情的明皇形象與變文中的單于形象一樣是成功而感人的。

三、結 語

綜上所述，敦煌寫卷中的《王昭君變文》反映了唐代民間藝人對昭君故事的創(chuàng)造性加工。一是主題的多重性，它拓展了歷代昭君文學傳統(tǒng)悲怨主題的情感內(nèi)涵，突出了因漢匈文化差異而產(chǎn)生的悲怨；而變文所表達的民族團結友好的主題，相較于多數(shù)唐代文人詩歌，其思想明顯具有進步性。二是全新的單于形象。單于由無關緊要的角色上升至與昭君同等重要的地位，變文所塑造的細心、體貼、知心、癡情的單于形象是獨特的“這一個”。三是故事情節(jié)的張力。由此避免了昭君形象的扁平化，并擴大了作品的闡釋空間。

《王昭君變文》在昭君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它對唐代文人昭君詩和后世昭君文學的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锻跽丫兾摹凡粌H成為唐詩歌詠的題材和內(nèi)容，其主題和故事內(nèi)容對文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影響，從《王昭君變文》到儲光羲的《明妃曲》，再到王惲的《王昭君出塞圖》，再到程敏政的《明妃曲》，單于的體貼之情乃至知己之愛是一脈相承的，有跡可循。歷代昭君文學作品中，這方面的內(nèi)容并不多見，唯其如此，值得我們重視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