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 中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

在傳世文獻中，關于康巴地區(qū)的記載，雖然不如關于中原地區(qū)的記載那樣豐富，但畢竟還是有跡可循。譬如，在《史記》這樣的典籍中，就可以找到有關康巴地區(qū)的早期信息。根據(jù)《史記·西南夷列傳》：“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冉、駹最大。其俗或士箸(1)“士箸”，從文意看應為“土箸”。定居某地，長期不移動。“箸”，通“著”。詳見，楊鐘賢，郝志達.全校全注全譯全評史記第五卷[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300.，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钡搅饲卮?，“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十余歲，秦滅。及漢興，皆棄此國而開蜀故徼。巴蜀民或竊出商賈，取其筰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盵1]670《史記》中描述的這一片處于“蜀之西”的廣大區(qū)域，與今天的康巴地區(qū)多有重合。而且，對于漢初巴蜀的“殷富”，在“蜀之西”的康巴地區(qū)還提供了物資上的重要支撐。

在《史記》共計六十九篇“列傳”中，緊接著《西南夷列傳》的，就是《司馬相如列傳》。如此安排，看似巧合，更大的可能則是司馬遷刻意為之。按照《司馬相如列傳》所載，蜀郡人司馬相如的岳父卓王孫乃臨邛之巨富，擁有“家僮八百人”[1]672，堪稱《西南夷列傳》中所說的“巴蜀殷富”者群體的代表人物。《司馬相如列傳》還記載，漢武帝曾就“西南夷”地區(qū)的治理問題，專門征求過司馬相如的意見，司馬相如的回答是：“邛、筰、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通，為置郡縣，愈于南夷。”對于這樣的政見，“天子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jié)往使?！盵1]678據(jù)此，司馬相如曾受漢武帝的派遣，作為漢王朝的代表前往康巴地區(qū)。這段史實表明，經(jīng)略康巴，譬如，在康巴地區(qū)設置郡縣，乃漢武帝與司馬相如兩人的共識。《史記》中的這兩篇“列傳”表明，康巴地區(qū)很早就見于中國的傳世文獻。自《史記》以降的各種官方正史中，對康巴地區(qū)的記載亦不少，這里不再逐一征引。

如果要寫一部“康巴史”，我們可以追溯到漢初，甚至還可以追溯到先秦。但是，如果要寫一部“康巴學史”，恐怕只能追溯到近代。現(xiàn)代學術體系中的康巴學作為藏學的一個組成部分，畢竟是相對晚近的產(chǎn)物，總體上說，是西方近現(xiàn)代學術體系示范之下的產(chǎn)物。在當下，如果我們以現(xiàn)代學術的眼光看待康巴學，著眼于現(xiàn)代學術體系中的康巴學，并由此去探尋康巴學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則可以追溯至19世紀中后期開始出現(xiàn)在康巴地區(qū)的外國傳教士。從康巴學的演進歷程來看，如果要寫一部“康巴學史”，那么，最初的康巴學實為傳教士的康巴學。康巴是中國的，康巴學作為一門學問，既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在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中期，在近百年的時間段里，在特定的國際關系與世界格局中，外國來華的傳教士作為一個特殊群體，開啟了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康巴學。因此，要全面把握康巴學的萌芽與興起，要全面描繪康巴學蜿蜒而來的身影，應當從外國傳教士開始說起。

一、走進康巴的外國傳教士

較早進入康巴地區(qū)的外國傳教士，是法國天主教傳教士古伯察(Régis-Evarist Huc，1813-1860)和秦噶嗶(Joseph Gabet，1808-1853)(2)有學者認為：“第一個進入康藏的巴黎外方會傳教士羅啟楨(Charles R. A. Renou)1863年病逝于江卡，是在康藏去世的第一個傳教士?！痹斠姡w艾東：《19 世紀下半葉康藏天主教士的天花接種與藏文編纂》，《四川民族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這種觀點也是可以成立的。因為，羅啟楨(也稱羅勒拿)是自主決定進入康巴地區(qū)的；而古伯察進入康巴地區(qū)，是被動的、被迫的、身不由己的，是在押解出境的過程中途經(jīng)康巴地區(qū)的。此外，關于羅啟楨(羅勒拿)其人的專題研究，可以參見，郭凈：《十九世紀中葉法國傳教士羅勒拿滇藏傳教史略》，《云南民族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 在古伯察撰寫的《韃靼西藏旅行記》一書中，詳細記述了他在中國的經(jīng)歷，其中就包括他在康巴地區(qū)的短期經(jīng)歷。見于此書與康巴地區(qū)的有關記載，可以視為外來傳教士考察康巴地區(qū)的早期文獻。

根據(jù)《韃靼西藏旅行記》一書譯者的梳理，古伯察最初抵達中國的時間是1839年8月。其間，由法國天主教修會之一的遣使會主教孟振生(Joseph Martial Mouly，1807-1868)委派，古伯察與秦噶嗶一起，“于1841年2月20日離開澳門，并于同年6月17日到達當時法國在華傳教區(qū)的所在地——北直隸的西灣子(今河北省崇禮縣境內(nèi))，由此出發(fā)，經(jīng)過熱河、蒙古諸旗、鄂爾多斯、寧夏、甘肅、青海、西康地區(qū)，”“最終于1846年1月29日到達西藏首府拉薩。”[2]1按此說法，古伯察與秦噶嗶在前往拉薩的路途中，已經(jīng)到過“西康地區(qū)”。

古伯察與秦噶嗶在拉薩停留了兩個月之后，遭到了琦善的驅逐，被迫離開拉薩，且被迫按照琦善規(guī)定的路線返回內(nèi)地?！俄^靼西藏旅行記》第十章的內(nèi)容，就是敘述他們在康巴地區(qū)的經(jīng)歷。這段“康巴見聞錄”以察木多(今天的昌都)作為起點：“中國政府在察木多設立了供應給養(yǎng)的兵站，其管理工作交給了一名糧臺。兵站共由300名左右的士兵、四名軍官組成，包括一名游擊、一名千總和一名把總，維持這一兵站和屬于該兵站的軍隊的花銷，每年都要高達一筆萬兩白銀的錢。察木多是康省的首府，建于被高山環(huán)抱的一個山谷中。從前，該城由一道土城墻環(huán)繞，城墻現(xiàn)在到處都已坍塌，每天都有人于那里取土以修房子的平屋頂?！?3)關于這段話中的“游擊”一詞，原書有一個腳注：“游擊是一種軍官的名稱。”[2]553進一步察看，“雖然察木多是一個沒有多少豪華和高雅生活的地區(qū)，但大家可以在那里欣賞一座龐大而又豪華的喇嘛廟，位于西部一個俯瞰全城的高臺上。該寺廟共有2000名喇嘛，他們不像在其他佛寺所通行的那樣，即每個人都有他們的小僧房，而是共同居住在寬敞的和環(huán)繞大雄寶殿的大房間中，點綴這一寺廟的豪華裝飾使它被視為西藏最漂亮和最富有的喇嘛寺之一。察木多喇嘛寺的住持是一名呼圖克圖喇嘛，他同時也是整個康地的一名世俗官吏。”[2]554-555

按照這樣的敘述風格，古伯察記錄了他們在察木多、察雅、巴塘、理塘等地的經(jīng)歷及所見所聞。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旅程之后，“我們最終平安無恙地到達到了漢地邊境，我們于那里告別了異常寒冷的西藏氣候。在翻越到達打箭爐城之前的那座山時，我們幾乎被埋在雪下，那里的雪每次下得既厚而次數(shù)又頻。大雪一直伴送我們到達建筑這座漢地城市的山谷，一場瓢潑大雨又在那里迎接我們。時值1846年6月初。我們離開拉薩已近三個月的時間了。據(jù)那部漢文圖識記載，我們共走了3050里?！蚣隣t’意為‘打造箭矢的熔爐’。該城享有此名是由于武侯(諸葛亮)軍師于公元234年率軍平定南番時，曾派遣他的一位將軍去建造打箭爐。該地區(qū)曾先后屬藏族人和漢族人，它在100年以來一直被視為中國中原王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們在打箭爐休息了三天。在此期間，我們每天要與當?shù)氐闹饕倮魻巿?zhí)數(shù)次，因為他不想讓我們坐轎繼續(xù)趕路。但必須如此行事，因為我們不能再忍受繼續(xù)騎馬旅行的想法了。我們的雙腿已騎過各種歲口、各種身材、各種顏色和各種特征的許多馬匹，再也不能忍受了。雙腿急需在轎子中平靜地伸開。由于我們一直堅持自己的要求，他們終于同意這樣做了……次日黎明，我們便鉆進自己的轎子，以官庫開支的經(jīng)費被一直抬到四川省府。我們在那里又根據(jù)皇帝的旨意而在天朝要員面前正式受審?！?4)這段話中的“各種歲口”，是指馬匹的各種“年齡”。通常，從牲口牙齒的多少可以看出牲口的年齡。[2]583-584古伯察到達了四川省府成都，整部《韃靼西藏旅行記》也至此結束。

古伯察作為一個法國傳教士，在他的《韃靼西藏旅行記》一書中，寫下了他在康巴地區(qū)的若干見聞，其中的“康巴旅行記”是否屬于嚴格意義上的“學術研究”，還可以再討論，但畢竟已經(jīng)形諸文字，體現(xiàn)了一個外來傳教士對康巴地區(qū)的認知與理解。而且，通過古伯察在康巴地區(qū)與當?shù)厝说慕煌?，既有助于我們理解外國傳教士的一些精神與風格，也有助于我們理解那個時代的康巴人，尤其是他們對待外來者的立場與態(tài)度。古伯察的《韃靼西藏旅行記》關于康巴地區(qū)的記載，可以視為傳教士康巴學最初的萌芽，因此有必要給予一定的關注。

在古伯察之后，法國傳教士——主要是巴黎外方傳教會的傳教士，對康巴地區(qū)的熱情有增無減，在19世紀40至60年代，甚至可以說是“法國傳教士‘獨占’康區(qū)的年代”[3]。根據(jù)楊健吾的研究，1848年，就在古伯察途經(jīng)康巴地區(qū)兩年以后，“道光三十年(1850年)(5)“道光三十年(1850年)”原文誤寫為“道光三十年(1852年)”，筆者直接校改。，巴黎外方傳教士丁盛榮受羅馬教廷之命赴西藏傳教，路途受阻，折返打箭爐(今康定)，于爐城北郊設堂傳教，康定遂成為康區(qū)天主教傳播的大本營。咸豐二年(1852年)，華郎廷、圣保羅在巴安(今巴塘)城區(qū)建教堂，天主教傳入康南地區(qū)。隨后的10多年里，法、意、加、奧、德等籍傳教士數(shù)十人先后在康區(qū)修建教堂15座?！盵4]109

1864年，“傳教士吳依容(Houillon)被派駐打箭爐，巴布埃(Bourry)被派往巴安(今巴塘)。后古特爾(Goutelle)在打箭爐建立了教會，原云南助理主教丁盛云(Joseth)被任命為西藏代牧主教。他取道川南，經(jīng)敘府、嘉定、雅州于1865年12月21日到達康定。此時，進藏的全體傳教士都在當年被趕出西藏，巴黎外方傳教會感到進入西藏困難很大，遂決定在康定安置主教，購買土地，修建教堂。主教府乃由化林坪遷至康定。1877年丁盛榮死后，畢天榮(Biet)繼任主教。此后，倪德隆(Giraudau)、李雅德(Leard)、任乃棣(Genesier)等相繼前來，或被留在康定，或被派往巴安、鹽井、瀘定和云南維西等地，修建教堂，開展教務。特別在巴安購置土地、修建房屋及教堂3座，作為進入西藏的前哨陣地?！盵4]110

由這個過程來看，在古伯察之后，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法國天主教傳教士一直都在康巴地區(qū)努力拓展他們的傳教事業(yè)。在傳教的過程中，一些傳教士開始從事具有學術意義的康巴學研究。其中，1855年入華的法國傳教士戴高丹(Desgodins Auguste，1826-1913)做出的貢獻較為明顯，他的《從康藏巴塘到川南打箭爐的游記》等作品，在法國傳教士所寫的有關康巴的著述中，享有一定的地位。不過，對于傳教士的康巴學來說，一個比較重要的轉折點是在20世紀初期發(fā)生的?！?901年，倪德隆繼任代牧主教，在康定、瀘定等地大量購置土地、修建教堂，創(chuàng)辦拉丁學校和修道院，極力開展教務；還深入研究康藏歷史、文化，開辦學校，編撰《藏文文法》《藏文讀法》《拉丁法文藏文字典》等工具書?！盵4]110根據(jù)這樣的史實，可以認為，主要是在倪德隆的主導下[5]，法國傳教士對“康藏歷史、文化”進行了“深入研究”，具有學術意義的康巴學，由此邁上了一個實質性的臺階，或可視為傳教士康巴學正式形成的標志。在此基礎上，又出現(xiàn)了法國傳教士古純?nèi)?Francis Goré，1883-1954)及其《川滇之藏邊》(Notes Sur les Marches Tibétaines du Sseu-T＇chouan et du Yun-nan)這樣的代表性著作(詳后)。

從古伯察、戴高丹到倪德隆、古純?nèi)剩▏鴤鹘淌吭诳蛋偷貐^(qū)的傳教事業(yè)，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與之相伴隨，法國傳教士的康巴學研究也以康定為中心逐漸形成?；仡欉@個歷程，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說古伯察的《韃靼西藏旅行記》、戴高丹的游記代表了法國傳教士康巴學的萌芽，那么，倪德隆時期編寫的《藏文文法》《藏文讀法》《拉丁法文藏文字典》等文獻，特別是古純?nèi)实摹洞ǖ嶂剡叀返日撝?，則代表了法國傳教士康巴學的典型形態(tài)。如果說，現(xiàn)代意義上最早的康巴學是傳教士的康巴學，那么，在各國傳教士中，法國傳教士的康巴學，較之于其他各國傳教士的康巴學，在時間上相對領先了一步。

在法國傳教士進入康巴地區(qū)的過程中，英國傳教士也來到康巴地區(qū)。“1876年，英國內(nèi)地會傳教士康慕倫(James Cameron)從湖北出發(fā)，抵達四川，沿途考察了打箭爐、理塘、巴塘和金沙江西岸的西藏邊境。以康慕倫的考察工作為基礎，1897年內(nèi)地會成員西瑟端納(Cecilpolhll-Turner)等5位傳教士在打箭爐建立了康藏地區(qū)第一個傳教基地?！盵6]192在此基礎上，1905年4月，英國內(nèi)地會傳教士葉長青(James Huston Edgar，1872-1936)來到康巴地區(qū)，他在康定“建立了福音堂。每逢星期一用藏、漢語傳教，同時向聽眾散發(fā)宗教圖片和藏、漢文的《馬可福音》。其后, 英國人顧福安、加拿大人納爾遜、英國人裴元弟、美國人郭納福先后到達康定傳教?！盵4]112

英國內(nèi)地會傳教士葉長青、顧福安等人到達康定的時間，雖然略晚于法國天主教傳教士倪德隆，更晚于古伯察，但是，在傳教士康巴學這樣一個領域，葉長青、顧福安等人取得的成就卻不容忽視。葉長青、顧福安等人長期生活在康巴地區(qū)，他們既傳播基督教，同時也從事康巴研究，堪稱“英國傳教士康巴學”的代表性人物。下面，依據(jù)進入康巴地區(qū)的先后時間，分別略述法國傳教士的康巴學與英國傳教士的康巴學。

二、法國傳教士的康巴學

上文已經(jīng)提到，在古伯察之后，法國傳教士針對康巴地區(qū)的歷史與現(xiàn)實寫下了比較豐富的作品，對此，學界已有比較細致的梳理[7]。在這些各具特色的論著中，古純?nèi)实摹洞ǖ嶂剡叀芬粫?，頗具代表性，可以作為法國傳教士在康巴學研究領域取得的標志性成果與代表性文獻。

1907年，古純?nèi)适馨屠柰夥絺鹘虝呐汕玻c華朗廷、佘廉靄、竇元楷、伍胡納等數(shù)名傳教士一起，來到康定。古純?nèi)省跋仍谒拇o定沙壩堂區(qū)學習語言；1914-1920年，任川西打箭爐本堂神父；1920-1930年，任西藏鹽井本堂神父，在此學習藏語，并對西藏歷史文化進行深入研究。1931-1951年，任云南茨中本堂神父，他對語言學研究較有天賦，編寫了一部藏語語法書，參與了倪德隆主教編著的藏法詞典?！唤虝澴u為近代西藏研究的‘雙子星’?！盵7]129

雖然有教會機構把古純?nèi)史Q為“西藏研究專家”，其實，更加精準的說法是，古純?nèi)蕦崬椤翱蛋脱芯繉＜摇?。?907年到達康巴地區(qū)之始，古純?nèi)实淖阚E遍及康巴各地。在康巴地區(qū)生活了15年之后，古純?nèi)视?923年出版了他研究康巴的著作《川滇之藏邊》。此書的主要內(nèi)容，由李哲生(又名李思純)譯成中文，在康藏研究社組織出版的《康藏研究月刊》上，以專題文章的形式連續(xù)刊發(fā)。從1947年12月至1949年8月，一共連載了十多次。從見于《康藏研究月刊》上的文章的題目《川邊之打箭爐地區(qū)》《川邊霍爾地區(qū)與瞻對》《里塘與巴塘》《維西》《旅行怒江盆地》《旅行金沙江盆地》《察哇龍之巡見》《康藏民族雜寫》等，大致可以了解《川滇之藏邊》一書的主要內(nèi)容。

古純?nèi)士凇犊挡匮芯吭驴飞系牡谝黄恼?，題為《川滇之藏邊·第一篇 川邊(四川之藏邊)》，此文具有導論或概論的性質。此文以“概說”開篇，首先解釋文章的題旨：“自格林威克(Greenwich)以東，東經(jīng)九十九度至一○三度，凡北緯二十九度至三十三度間之廣大地域，中國人稱之曰‘川邊’。而歐羅巴人較早之名稱，則曰‘藏邊’。為求稱謂之較為精確，吾人稱之曰‘四川之藏邊’，所以別于云南及甘肅之藏邊也?！?6)此處的出版時間，在本期雜志上，誤印為“中華民國卅七年十二月卅一日”，亦即1948年12月31日，現(xiàn)筆者直接校改為“1947年12月31日”，下同。[8]5接下來，文章主要概述了“川邊”的簡史：從1720年清軍平定西藏，一直講到1918年的現(xiàn)狀，時間跨度近兩百年。在歷史回顧之后，文章分述“川邊”的“現(xiàn)刻界域”“地形概要”“河流”“道路”“居民”“農(nóng)業(yè)”“語言”“礦產(chǎn)”“商業(yè)”以及“政治與經(jīng)濟狀況”諸方面的情況，但都比較簡略。譬如，在“地形概要”這個小標題下，古純?nèi)蕦懙溃骸按说赜蛉珵樯絿鵀楸剂髌溟g之四大河流所割斷。凡河流與山脈皆自北而南，呈平行之狀。河流咸迅急。山則有時高達海拔六千米。通常地形變化，其高度在海拔四千米與五千米之間，在四千米之地，常可得牧場與高原，在三千五至四千米之間，則有森林。在二千與三千五百米之間，則有可耕作之河谷高地。當北緯三十度下之雅礱江及金沙江與瀾滄江河谷，約為一千五百米，是即此邊地中之較低下者，如吾人考察大渡河之谷，則為一千六百米?！盵8]7這就是古純?nèi)赎P于川邊地形的總體描述。

在概論性質的“第一篇”之后，再看《川邊之打箭爐地區(qū)》一文，此文開篇也是“歷史概略”，文章稱：“毛牛國，亦稱木雅(Mounia)，或曰魚通(Goutong)，即現(xiàn)今打箭爐地區(qū)。二百年前成為中華帝國之一部。漢武帝曾征服西南夷，于岷江岸邊置犍為郡，西南夷與中國關系臻于密切，所謂西夷，即邛國與筰國。即毛牛國是也。使者司馬相如曾至此地宣示朝廷威德，后于此區(qū)設二武官鎮(zhèn)轄，官名都尉。武帝建元六年(紀元前一三五年)于筰國地置沉黎郡，毛牛國為其附屬。其后土人叛變，于紀元前一○○年(譯者按即漢武帝天漢元年，距建元六年，凡三十四年)，毛牛國脫離沉黎郡，漢乃廢郡為毛?？h?！?7)需要說明的是，在今天通行的《史記》中，這段話中的“沉黎郡”寫為“沈犁郡”。詳見，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6：671.[8]2以這樣的歷史追溯開始，文章對打箭爐地區(qū)的歷史進行了比較細致的敘述，一直講到1922年明正土司的判亂、系獄與投河自盡。在“歷史概略”之后，文章再敘述打箭爐地區(qū)的“地理概略”，雖名為“概略”，但文章對打箭爐地區(qū)的地理狀況，還是做了比較翔實的分析。在文章的最后，相對簡略地敘述了打箭爐地區(qū)的“縣治與人口”“商業(yè)貿(mào)易”及“礦產(chǎn)”。古純?nèi)赎P于打箭爐(亦即康定)地區(qū)的論述，大致如此。

再看《里塘與巴塘》一文。在《康藏研究月刊》中，這篇文章分兩期刊出，分別敘述“里塘地區(qū)”與“巴塘地區(qū)”。

關于里塘(8)這里的“里塘”，亦即現(xiàn)在“理塘”，但見于《康藏研究月刊》中的這篇漢譯文章，從標題到正文，都寫作“里塘”，這里仍存其舊，不再更改。， 文章開篇即稱：“里塘地區(qū)之界，北接尼雅龍，一曰瞻對，東以雅礱江與甲拉土酋領土為界，南接四川木里土酋地，與云南之中甸桂西接巴塘之界。征之往史，里塘自來臣服于西藏，并屬蒙古人，及麗江之摩些人。摩些人之占領里塘，似在十六世紀至十七世紀之初年，由于吳三桂將軍之經(jīng)略云南(譯者按吳三桂曾征服云南之木氏)。拉薩之西藏政府，乃得重使里塘，服屬于藏。以此為基礎，文章繼續(xù)敘述里塘地區(qū)的歷史，一直講到古純?nèi)噬畹臅r代：“一千九百二十一年之春，鄉(xiāng)城盜寇侵略雅礱江東之木雅地方，大肆蹂躪，川邊鎮(zhèn)守府欲派兵擊之，適劉禹九將軍，方回師重據(jù)雅州，于是進討之計劃，亦未能確定。鄉(xiāng)城群盜方肆侵略，及于中咱之地，更擾及河口，至巴塘之大道。”[9]30在“里塘歷史”之后，文章簡述了里塘地區(qū)的兩條主要道路：一是從打箭爐至巴塘的道路；二是由喇嘛寺至鄉(xiāng)城的道路。

《里塘與巴塘》一文的續(xù)篇見于《康藏研究月刊》第二十期，主要講巴塘：“巴塘地區(qū)，在川邊之西南。其疆域，北與德格為界。東與里塘為界，南與中甸及維西之縣境為界。西與三巖(即武成縣)江卡(即寧靜縣)為界。由北至南，長六百里。由東至西，長三百里?！标P于巴塘之縣治，“中國史冊，于此地未能詳征，或以為即古白狼國。其地有若干頹祀之建筑遺跡。為兵事及地震所損毀者。其一方面，該地土人，尚保持許多之傳說，據(jù)傳其地最初主人”，“自尼雅曲河而來，偕其牲畜帳幕，居于此谷中，頗樂其氣候之溫煦，逐安宅于其地。經(jīng)若干年后，夜間每以羊鳴之聲所擾，乃沿河而上溯，此河即在平原之西，更向北進，羊鳴之聲，亦更明瞭，最后在一山旁，尋得一穴，實為羊巢，中有一牝綿羊，或又云為一牝山羊，于是稱此山為廬瑪拉，義曰‘牝羊之山’，巴塘之最初主人，即奠成于是，自稱曰巴，義曰：‘羊鳴’也?！盵9]20-21這些都是關于巴塘地區(qū)的概況。隨后，文章歷述巴塘的歷史、主要道路及商業(yè)貿(mào)易。

通過以《川滇之藏邊》一書的若干代表性章節(jié)，大致可以看到，古純?nèi)蕦蛋透鞯氐臍v史與地理，有比較深入的論述。他關于康巴地區(qū)的論述，既立足于實地考察，同時也高度重視歷史過程的梳理，體現(xiàn)在對一個特定地區(qū)(譬如打箭爐、巴塘，以及其他地區(qū))的歷史進行了貫通性的敘述。他甚至對《史記》中的相關記載，也有較好的對接與回應。

自《川滇之藏邊》一書1923年初次問世以來，已近百年。時至今日，中國學界對此書仍有積極的評價。如有學者認為，“該書價值表現(xiàn)為：其內(nèi)容涵蓋了康區(qū)各大地區(qū)，如打箭爐地區(qū)、理塘、巴塘、霍爾、瞻對、金沙江，盆地、維西、察哇龍，涉及范圍之廣度和深度為同時期其他西人論著所無法比肩；其內(nèi)容的豐富性和綜合性也遠遠超過同時期其他論著，書中所記康區(qū)各大地區(qū)的歷史、政經(jīng)、地理、交通道路、民族、風俗等內(nèi)容是珍貴的康藏民族志史料。”[10]20-21這樣的評價，表達了當代中國學者對于古純?nèi)手蛋脱芯康目隙ā４送?，還有論者注意到此書的風格，“古純?nèi)使P下的藏區(qū)總是活靈活現(xiàn)的。他的視點立足于藏族的日常生活, 從而他關于藏族文化的概述便由一幅幅細碎的生活畫面拼接而成，其間沒有歷史的考證，也沒有理論性著述，讀過之后藏族人民的生活形貌栩栩如在眼前。”[11]20-21古純?nèi)试谡撝斜憩F(xiàn)出來的這種風格，或許可以體現(xiàn)法國文化中的某種傳統(tǒng)。

三、英國傳教士的康巴學

如前所述，相對于法國傳教士，英國傳教士進入康巴地區(qū)的時間稍微晚一些，但是，活躍于康巴地區(qū)的英國傳教士的人數(shù)也不少。在英國傳教士的康巴學研究中，很多人都做出了重要的貢獻。相對說來，葉長青的影響更為顯著。葉長青既是一個傳教士，又是一個康巴研究者，他不僅積極從事康巴學的研究，而且還是一個重要的學術組織者。此外，他還擔任了上?！蹲至治鲌蟆否v康定的記者。由于在多個方面都做出了貢獻，他在“英國傳教士的康巴學”這個特定領域，頗具代表性。因而，可以通過葉長青等人的康巴學研究，來透視英國傳教士康巴學之旨趣。

概括地說，從1902年至1935年，在長達三十多年的時間里，葉長青反復前往理塘、巴塘、鄉(xiāng)城等地考察。“1922年夏，他帶領一隊傳教士從四川灌縣(今都江堰市)前往打箭爐考察，在此過程中，他發(fā)起成立了‘華西邊疆研究學會’(West China Border Research Society)，主要成員包括戴謙和、莫爾斯(W．R．Morse)、布禮士(A．J．Brace)等，當時已是英國皇家學會會員的葉長青成為該學會榮譽會員。學會于1922 年發(fā)行了英文刊物《華西邊疆研究學會雜志》，到1946年結束，共16卷20冊，刊載論文300 多篇，涉及西南人類學、民族學、宗教學、歷史學、生物學等方面，有不少成果與康藏地區(qū)有關。而自該雜志創(chuàng)辦初期至1936年為止，葉長青就發(fā)表了60余篇文章，可謂該刊的支柱之一。”[12]58根據(jù)馮憲華的梳理，葉長青對康巴學研究的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對川邊嘉絨地區(qū)自然人文狀況的研究?！叭~長青是較早進行川邊嘉絨研究的傳教士，對嘉絨的關注已持續(xù)多年，有多篇發(fā)表的文章中提及這個地區(qū)部落。在其文中，提到他1915年大多在嘉絨巡回布道，認為嘉絨是一個不知道其來源的神秘游牧部落，從富林(fu-hin)移居黃河支流的大草原，幾個世紀以來占據(jù)大渡河。嘉絨人說本地語言，但是許多人漢語說得好，僧侶和受過教育階層的人藏語口語流利，但只認識藏文字母。嘉絨有數(shù)千僧侶花費數(shù)年時間在拉薩或者其他尊崇的教派圣地修學。葉長青在一篇書評中提到巴底的居民是嘉絨人，巴旺居民是由雅礱遷移來的摩梭人，1923年他提到在川藏邊界地區(qū)，有一個巨大的嘉絨部落，他們操著不為人知的語言，其人數(shù)不低于25萬。在川西以文明、影響和人數(shù)而論，最重要的部落無疑就是嘉絨，他們大部分居住在汶河和金川河流域?！盵13]61由此可見，關于嘉絨藏區(qū)的研究，是葉長青的康巴研究的一個重心。

另一方面，是對川邊藏傳佛教及白石崇拜等宗教信仰習俗的研究?！叭~長青多篇文章考察研究了川邊白石崇拜信仰，他于1923年4月刊發(fā)的文章說拜石教(Litholatry)或者石頭崇拜，是古代閃米特人(Semitic)的特色。它流傳到很遠地區(qū)，在隨后的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上它也曾經(jīng)是摩尼教的特征，葉長青關心波斯的瑪尼是否曾經(jīng)抵達過川邊地區(qū)。從打箭爐到松潘，在所有宗教中石頭崇拜是很普通的，特別是在巴底巴旺(Badi-Bawang)交界的地區(qū)。在Badi-Bawang的人口是很重要的，那些熱情的僧人，表達出對三個主要寺廟的信仰，它們是兩個藏傳佛教一個苯教寺廟，石頭崇拜在當?shù)馗魈幜曇詾槌?，那些觸目可及的圣石擺放在門口、墻上、屋角、土堆，或者其他顯眼的位置或者重要的地方，其普及程度可與其他藏族地區(qū)的風馬旗媲美。葉長青總結白石的功用有以下5種：關于拜石的解釋常常因地區(qū)不同而已，有時候會被認為它們是有男性生殖崇拜的意義；再者，根據(jù)方位性的不同，白石起了護身符保護的作用；或者它們被當做生火的材料加以敬畏，抑或曾經(jīng)是圣潔物資的起源。它們被描述為山王菩薩和天菩薩。這含有朝拜山神的思想，白色石頭代表雪?！盵13]63-64

這就是說，康巴地區(qū)的宗教信仰是葉長青的康巴研究的另一個重心。申曉虎、陳建明認為，“葉長青對康區(qū)宗教的研究呈現(xiàn)出兩個特點：一是對語言的敏感性；二是善于不同宗教間的比較及對結論的大膽猜想。他從詞語含義及其背景入手，采用比較宗教學的方法，對康區(qū)的苯教、藏傳佛教及白石崇拜與其他宗教進行了比較研究，而且通過實地調(diào)查，對宗教儀式、神職人員和儀式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記錄?！盵12]60-61申曉虎還認為，“葉長青對藏傳佛教的研究，也同樣具有語言學的特色。與苯教研究一樣，他首先關注的是佛教的六字真言，通過逐一解析六字真言的含義，分析其來源。他以真言中‘嘛呢’(Mani)二字與摩尼教(Manicheism)名稱中‘Mani’相似，通過對比兩種宗教教義、組織結構與神靈體系的相似內(nèi)容，大膽地猜測摩尼教與藏傳佛教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聯(lián)系?！盵14]

除了嘉絨藏區(qū)研究與康區(qū)宗教研究，在葉長青的系列論著中，關于康巴語言的研究也很有特色，他的《華西語言變遷》《藏語語音系統(tǒng)》《藏語與閃米特語的對應詞》等等，就是他在這個領域的代表性作品。

葉長青作為英國傳教士康巴學的主要代表，“雖然沒有接受過專業(yè)的人類學訓練，但從葉長青在地理學、語言學及比較宗教學的研究取向和科學收集方法當中，卻看到鮑亞斯( Boas)的影子。同一時期在華西從事民族學研究的葛維漢，正是鮑亞斯弟子薩丕爾(Sapir)的學生，他廣泛收集了康藏地區(qū)各民族的文物標本，主持進行了西南地區(qū)考古學、民族學等方面的田野工作，同時認可并結合了中文文獻，在羌、苗少數(shù)民族研究方面頗有建樹。葛維漢的研究反映了鮑亞斯人類學理論的影響，大量的田野調(diào)查、豐富的未加解釋的事實和信息，幾千頁的神話和經(jīng)文翻譯及收集藝術品的自然方法。由于缺乏堅實的理論框架及擔心西方價值觀的影響，葛維漢在得出研究結論時顯得小心謹慎。相反，葉長青以敏銳而極具開創(chuàng)性的思維，大膽推論、小心求證，而且頗為有趣的是其中部分結論為后來的研究所證實?！盵12]64

這就是說，相對于美國漢學家葛維漢(David Crockett Graham，1884-1961)在學術上的小心謹慎，葉長青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覺，具有更強的判斷能力、預見能力，這樣的研究取向與研究風格，在一定程度上，帶有預言家甚至是先知的某些色彩。這樣的色彩，或許體現(xiàn)了傳教士這種職業(yè)或身份對于他的康巴學研究的影響，這種影響是微妙的，但也是深刻的。這樣的風格與彩色，為葉長青的康巴學研究增添了更多的個人化、個性化的魅力。

在葉長青之后，還應當提到他的助手顧福安(Robert Cunningham，1883-1942)。在漢語文獻中，顧福安也稱為顧福華。他生于蘇格蘭的愛丁堡，自1907年來到中國，就以打箭爐為基地傳播基督教，直至辭世。他在康巴地區(qū)度過了35年的漫長歲月。

從年齡上看，顧福安比葉長青年輕11歲。他從英國來到康巴地區(qū)，主要是協(xié)助葉長青開展傳教事業(yè)?！霸诓W多才的葉長青的引導和帶動之下，顧福安對獨具特色的康藏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刻苦發(fā)奮學會了漢語和藏語。他以打箭爐為中心，常年在周邊的漢族和藏族區(qū)域傳教，并堅持寫作，記錄他的傳教經(jīng)歷和對康藏社會的考察，直至1942 年在打箭爐去世?！睌?shù)十年間，顧福安在《華西教會新聞》和《華西邊疆研究學會雜志》這兩種英文刊物上發(fā)表了50多篇文章。其中，“他在《華西邊疆研究學會雜志》上發(fā)表的9篇文章全部圍繞宗教主題展開，內(nèi)容覆蓋了藏傳佛教的起源、教義、輪回、宇宙觀、六字箴言、活佛轉世、文學傳奇等，具有較強的學術性。相對而言，顧福安發(fā)表在《華西教會新聞》的46篇文章，展現(xiàn)的則是他作為學者和傳教士的雙重身份、兩種角色。分析這46篇文章：7篇為學術性較強的研究型著述《西藏的信徒、僧侶和朝佛者》《藏區(qū)的牦?！贰墩撃撩瘛贰独镄∽h》《喇嘛教的方法論》《打箭爐簡介》《邊疆記事》，屬于康藏研究的直接成果”，其他的一些文章大多屬于游記或雜記，“在記錄傳教經(jīng)歷和心得體會的同時，也間雜、分散地記載了康藏地區(qū)的社會現(xiàn)狀，風土人情、宗教信仰等，可視作康藏研究的間接成果。”[7]197-200

按照朱婭玲的比較，“顧福安和葉長青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兩者同屬于英國內(nèi)地會，都長期在打箭爐傳教，同是華西邊疆研究學會的榮譽會員，都發(fā)表過大量康藏研究的論文，都是當時熟知康區(qū)文化的西方藏學家。但葉長青1905年就抵達打箭爐，首先建立了福音堂，是基督教新教在康區(qū)正式傳播的創(chuàng)始者，1907年來華的顧福安是作為葉長青的助手抵康的。華西邊疆研究學會成立之初的1922年，葉長青即是當時唯一的榮譽會員，先于顧福安成為榮譽會員的20世紀20年代晚期。雖然顧福安的論文數(shù)目和級別都遠遠高于當時一般的研究型人類學傳教士，但較之論文數(shù)量最多的葉長青(僅在《華西邊疆研究學會雜志》就發(fā)表論文67篇)，還是處于下風。因此，當后世的研究者將關注的目光聚焦到卓越的開拓者葉長青身上之時，無意地忽略了后期跟進的顧福安，即使后者也在同一領域做出了巨大的貢獻。”[7]205-206

按照這樣的比較，在英國傳教士的康巴學研究中，如果葉長青是第一小提琴手，顧福安則是第二小提琴手。在兩者之間，雖然葉長青的成就更為突出，具有更為耀眼的學術光芒，但顧福安的成就也不可小覷。因此，以葉長青、顧福安的康巴學研究，來代表英國傳教士的康巴學研究，也許是一個恰當?shù)倪x擇。

四、傳教士康巴學的特質

法、英兩國傳教士在康巴學研究領域的代表性論著，尚不足以展示外國傳教士在康巴學研究領域的全貌。在古純?nèi)?、葉長青等人的康巴學論著之外，其他傳教士寫下的康巴學論著，也是各有所長。但是，通過古純?nèi)省⑷~長青等人的康巴學研究，大致可以體會外國傳教士康巴學的主要特質。

(一)傳教士的康巴學研究與他們的傳教活動相互交織，是傳教活動的衍生物與副產(chǎn)品

外來傳教士的本職工作是傳教，他們的康巴學研究主要是傳教活動的衍生物。譬如，關于葉長青的傳教活動，馮憲華就有一段很翔實的描述：“他傳教的主要方法就是散發(fā)圣經(jīng)(Let Loose The Word of God)，他在旅途中把宗教作品散發(fā)給同行的趕牦牛者和騾夫手中。一次他曾收到從遠方聞所未聞的寺廟寄來的一封索要更多基督教小冊子的書信。為完成他認為的一年發(fā)送二三萬的圣書和印刷品正常的工作量，他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酷暑嚴寒，常常食不果腹，大多數(shù)時候遭人白眼，在山區(qū)流浪。從1922年的8月開始，葉長青賣掉和發(fā)送掉的文字材料如下：中文書12747本，藏文書4600本，藏文小冊子傳單19000份，合計36347份。在Bawang與Badi，各派別僧人都很愿意大量接受傳教士的文字材料。葉長青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提到，雖然打箭爐教堂發(fā)展處在低潮衰退時期，但是那種友好氣氛仍然在藏族人中存在。當9年前他抵達打箭爐時，遇到的是僧人們的敵視懷疑，但在最近的3個月(1923年)他就賣出派發(fā)14000本中文福音書和最少5000本藏文小冊子。20000份藏文傳單給了當?shù)氐牟孛窈偷诌_這個城市的商隊。人們所見到的圍著寺院門前高聲吵嚷的不是佛教神舞儀式，而是一些游牧民眾在蜂擁討要基督教書籍?！盵13]65這是作為傳教士的葉長青的本職工作剪影。

顧福安作為葉長青傳教活動的助手，則盡可能采取多種靈活的方式，實現(xiàn)其傳教的使命。朱婭玲寫道：“除了采取主動出擊的宣傳策略，到街道鬧市進行撒網(wǎng)式的布道，顧福安也會選擇以逸待勞的傳教方式。他把自己的住處兼?zhèn)鹘痰牡攸c稱作‘后門’，任由當?shù)鼐用耠S意進出。‘后門’的屋內(nèi)擺放的矮桌子和許多座位，是專門為藏族人的習慣而設的，桌子上零散放著藏文版的福音書和一些破舊但插圖豐富的《國家地理雜志》(National Geographic)。常常有閑逛的藏族扎巴(小喇嘛)被‘后門’隨意的氛圍吸引進來，坐下來慢慢翻看藏文版福音書和《國家地理雜志》，此時顧福安并不打擾對方，而是安靜在一旁守候。待到扎巴看完雜志準備離去之時，顧福安才上前詢問，看扎巴讀懂了多少福音書的內(nèi)容，并試著用藏語向他們宣講基督教義?！盵7]194除了這種直接針對單個的當?shù)厥鼙娮龀龅狞c點滴滴的努力，顧福安的傳教方式還包括辦班教學、送醫(yī)送藥等等。

外來傳教士的職責與使命決定了他們的康巴研究，主要是傳教活動的副產(chǎn)品，是傳教士履行其傳教使命的衍生物。為了在康巴地區(qū)更加有效地傳播他們信仰的宗教，特別是，為了適應傳教對象的具體特點與實際情況，傳教士們必須認識康巴、理解康巴，康巴地區(qū)的歷史、地理、語言、風俗、信仰以及經(jīng)濟與政治，都是傳教士們必須理解的對象。否則，就不可能有效地傳播他們信仰的宗教。特別是康巴地區(qū)的語言、習慣與信仰方式，如果傳教士們沒有很好地把握、適應，傳教活動就無法正常進行。因此，適應當?shù)厝说恼Z言、習慣與信仰，乃是有效傳教的前提條件。對于這種“適應”的要求，1943年出生的美國漢學家孟德衛(wèi)有專門的闡述，他說：“在耶穌會傳教事業(yè)發(fā)展中，這條在中國開辟的路線能設身處地從中國人的立場出發(fā)，并顯示了其靈活性，筆者因此稱其為‘適應性的’(Accommodative)或‘耶穌會的適應政策’(Jesuit accommodation)。”[15]從這個角度來看，古純?nèi)?、葉長青等人對康巴地區(qū)文化環(huán)境的研究，特別是對康巴地區(qū)語言習慣的研究，與他們作為傳教士的“本職工作”是不可分割的，甚至是一個優(yōu)秀的傳教士應當具備的基本功。

但是，嚴格說來，傳教士的使命與康巴學研究者的使命是有差異的，宗教傳播與康巴學研究是有差異的，布道行為與學術活動是有差異的，在兩者之間，從業(yè)者的身份不同，承擔的角色不同，目標各有指向，甚至方法也不一樣。正是由于這個緣故，雖然有一些傳教士對康巴學研究做出了貢獻，相比之下，傳教才是他們的第一職責。像葉長青這樣的傳教士，可能已經(jīng)是傳教士群體中的一個異數(shù)了。正如申曉虎、陳建明所言：“傳教士與文化人類學者之間身份的沖突是難以調(diào)和的。前者希望通過福音傳播，改變受者的觀念與行為，而后者更多是以‘觀察者’的身份，游離于目標人群之外。葉長青除了分發(fā)基督教書籍之外，從宗教的角度而言幾乎沒有以其它方式介入康區(qū)社會，這與內(nèi)地會的其他傳教士以福音傳播為中心的行為有較大差異，從這一點來看，他是一個‘不務正業(yè)’的傳教士，但同時卻是一位勇于探索的人類學者?！盵12]62也許正是因為葉長青及其他一些傳教士的“不務正業(yè)”，他們才可能把一部分精力用于康巴學方面的研究與著述，才能成就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傳教士的康巴學”。

(二)傳教士的康巴學研究與漢學研究相互交織，構成了傳教士漢學的一個組成部分

傳教士的外國人身份，提示我們從漢學研究的角度來理解傳教士的康巴學研究。從漢學研究的角度來看，傳教士的康巴學研究本身就是漢學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漢學的歷史由來已久。針對漢學的演進歷程，趙繼明、倫貝有一個概括，他們認為，歐洲早期的漢學有三個階段，分別是耶穌會士漢學階段、歐洲漢學興起的階段以及學院派漢學階段[16]。張西平則直接提出了“傳教士漢學”這個概念，他說：“從西方漢學的歷史來看，我主張采用‘游記漢學時期’，‘傳教士漢學時期’和‘專業(yè)漢學時期’的分期到更為合適?！逼渲校皞鹘淌繚h學的學術特點是很明顯的”，“首先，我們從西方學術與文化的角度來看它。傳教士漢學實際上是西方漢學的奠基石?！逼浯危皞鹘淌繚h學的獨特性還在于，作為一種對東方文化的介紹與研究，它與西方思想的變遷是緊密相連的?！盵17]既然“傳教士漢學”可以概括漢學發(fā)展的一個階段，那么，傳教士康巴學作為漢學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完全可以歸屬于傳教士漢學。

前文提到對葉長青的一個并非貶義的中性評價，就是他的“不務正業(yè)”。這個評價主要著眼于葉長青作為傳教士的角色。因為他是一個傳教士，所以，他的第一“正業(yè)”或本職工作就是全心全意地傳教，讓他的受眾接受他所傳播的宗教。但是，他卻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精力來從事具有學術性質的康巴研究，由此對漢學研究做出了較大的貢獻。緊隨其后的顧福安，雖然較之于葉長青，顯得“更務正業(yè)”一些，傳教士的角色意識更為明顯、更為強烈，但他在漢學研究方面取得的成績，同樣值得稱道。由葉長青、顧福安以及古純?nèi)实目蛋蛯W研究，可以讓我們看到，傳教士的康巴學研究，與漢學研究是相互交融的，甚至是同一個事物的兩個側面：一方面，從漢學研究的角度來看，他們的康巴學研究作為“傳教士漢學”的一個部分，前承“游記漢學”，后啟“專業(yè)漢學”，已經(jīng)融入了西方漢學的歷史；另一方面，從康巴學研究的角度來看，傳教士們在傳教的同時，還從學術研究的層面上，開啟了康巴研究的學術之路。

漢學雖然是中國之外的學者研究中國的一種學問，但在總體上，漢學又可以歸屬于東方學，這就是說，傳教士的康巴學研究，也可以歸屬于東方學，也具有東方學的性質。東方學的性質是什么?薩義德認為：“東方學的一切都置身于東方之外：東方學的意義更多地依賴于西方而不是東方，這一意義直接來源于西方的許多表述技巧，正是這些技巧使東方可見、可感，使東方在關于東方的話語中‘存在’。而這些表述依賴的是公共機構、傳統(tǒng)、習俗、為了達到某種理解效果而普遍認同的理解代碼，而不是一個遙遠的、面目不清的東方?！盵18]按照這個說法，東方學之下的漢學，漢學之下的傳教士漢學，傳教士漢學之下的傳教士康巴學，也具有這樣的性質：外來傳教士描述的康巴，同樣是西方人借以認識自己的“他者”，描述這種“他者”的一個重要旨趣，就在于通過一種異己的文化，用以反襯西方文化的優(yōu)越。事實上，“傳教”這種行為本身，就已經(jīng)蘊含著這種“東方學”的趣味——試想，如果不是堅信自己的文化(尤其是宗教)更加優(yōu)越，有什么理由不惜歷盡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去傳播?

結 語

從19世紀中葉開始，一直延伸至20世紀40年代，來自法國、英國等西方國家的傳教士來到康巴地區(qū)。在傳教的過程中研究康巴，對于康巴學的萌生，做出了實質性的貢獻。如何全面評價那個時代進入康巴地區(qū)的外國傳教士，是一個涉及面較寬的綜合性問題，比較復雜，由于不是本文的主題，這里暫付闕如。但是，從康巴學萌生、發(fā)展的過程來看，外來傳教士的培植之功卻是不容忽視的。在相當程度上，現(xiàn)代意義上的康巴學，就是從傳教士康巴學開始的。上文概述的傳教士康巴學，在時間維度上，代表了“康巴學史”的第一個階段。正是在傳教士康巴學的基礎上，康巴學才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展起來，并形成了如今這種蔚為大觀的、譜系化的康巴學理論景觀。

從發(fā)生學的角度來說，傳教士康巴學的興起，是特定時代、特定語境下的產(chǎn)物。簡而言之，是外來傳教士在那個特定的時間段里持續(xù)不斷地進入了康巴地區(qū)，他們中的一些人經(jīng)歷了西方現(xiàn)代學術的熏陶，他們在傳教的過程中，以西方近現(xiàn)代學術的眼光研究康巴、從事著述，促成了現(xiàn)代學術體系中的康巴學的發(fā)生?？蛋蛯W經(jīng)歷的這種發(fā)生方式，與其他學科的發(fā)生方式，有一個明顯的區(qū)別。在現(xiàn)代意義上的漢語學術體系中，像哲學、經(jīng)濟學、法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基本上都是出國留學、學成歸國的中國本土學者培植起來的。譬如，胡適、馮友蘭等人對于現(xiàn)代中國的哲學學科，就有培育之功。以此類推，其他的學科也可以找到本學科的“第一代學者”(9)譬如，關于法學這個學科，有學者就把近代以來的中國法學家分成五代。其中，“第一代法學家成型于清末民初，其主要人物大略包括沈家本、梁啟超、嚴復、伍廷芳和王寵惠等諸公。這輩人構成復雜，既有前清名宿，若沈家本、董康乃至于薛允升者；又有洋裝新秀，如伍廷芳和王寵惠這樣的留學生；更有像梁任公、嚴幾道這樣來自遜清，卻成為新時代的啟蒙大師的偉大人物?！痹斠?，許章潤.書生事業(yè) 無限江山——關于近世中國五代法學家及其志業(yè)的一個學術史研究[C]//許章潤.清華法學:第四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42.。 與這些學科相比，康巴學的發(fā)生略有不同：它是外來傳教士來到康巴地區(qū)，率先培植起來的。

20世紀中葉以后，外國傳教士退出了康巴地區(qū)以及中國的其他地區(qū)，這標志著傳教士康巴學由此走向終結，從此進入了康巴學的歷史——從漢學的角度來看，則是進入了漢學的歷史。不過，在傳教士康巴學興起之后，以及在傳教士康巴學終結之后的數(shù)十年間，康巴學作為一種專門的學問，繼續(xù)蓬勃生長，呈現(xiàn)出更加多元化的格局，其發(fā)展既見于中國本土，也見于中國之外的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