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皮敏,現(xiàn)居四川南充,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北方文學》《延安文學》《野草》《短篇小說》《雪蓮》《四川日報》等刊物。
下了整一宿雨,塘里那些蓮藕喝足了水分,細脖子一個接一個,躥出了水面。這是父親的原話,絲絲縷縷的欣喜從他沙啞的嗓音里流淌出來,仿佛昨夜那場大雨的氣息尚未走遠,一直繾綣、沾染在他皮膚或者衣裳之上。電話那頭很靜,只有星星閃爍般,偶爾響起幾聲忽遠忽近的犬吠,屬于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夜晚該有的安寧祥和。
家住半山,穿梁斗拱幾間瓦屋,雖簡陋,卻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從容不迫綴在樹叢石崖間,自有幾分愜意與天然。做過幾年教書先生的父親,曾戲稱我們的居室為“半山閣”,言語間流淌著幾分自嘲和自得其樂。前些年一個思鄉(xiāng)之夜,我曾涂鴉過一篇名為《山居》的小散文,不曾料到,提起筆來,父親便一頭扎進我的段落句式間,從頭至尾,在其中穿行、騰挪,或駐足。沉淀著光陰故事的“半山閣”,幾十年來,經由父親之手,經歷重建、修繕、擴建,始終在山野清風間屹立不倒。就像與村莊廝守的父親,一輩子頂著風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村里的人一窩蜂奔赴城里,尋找機遇與未來。父親卻不為所動,始終滿腔熱忱撲在他的田園里,把自己活成一棵樹,一粒泥,或一塊石子。他起早貪黑,用日漸粗糙的雙手,撥弄腳下的土地,收獲蔬菜、糧食,和一家人的生計。后來,我和弟弟先后如大雁般飛離“半山閣”,飛出村莊,在城里安居樂業(yè)。即使偶爾回去,也僅作短暫停留,“半山閣”仿佛成了我們匆匆旅途上一座小憩的客棧。
近幾年,我們開始輪番動員年邁的父母搬離鄉(xiāng)村,和我們住一起。但父親總拿“空氣好”、“瓜果新鮮”等一籮筐的理由,擲地有聲地謝絕我們。在父親的鼓動下,曾經搖擺的母親也和他并肩站在了一起。去年秋天,父親不惜花錢請匠人修筑了院墻,一副“欲與山野共生共老”的姿態(tài)。六十八歲生日那天,他竟然雄心勃勃對我們宣稱,他要為“半山閣”造一座美麗宜人的花園。
他說這些話時,涼風擦著我們的臉龐緩緩移動,星子稀疏,是在一段夜幕下發(fā)白的曲折山路上。蟲鳴低小,隱隱約約懸浮在我們的腳步之上。父親一開口,我便明白勸他進城的計劃又落空了一半。那段晚飯后散步的山路,細密地鋪排著父親激昂的聲音。夜色昏沉,父親雙眼卻光點閃爍,我相信,他一定看到他夢想的那座花園,隨著他生動的描摹,一點點在我們眼前拼接、組合,直至成形,伸手可及。一左一右走在父親身邊,我和弟弟誰也不忍心去戳破他的不切實際。我們只是默默聽著,緊緊地,跟隨著他輕盈的腳步。
然而,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一個老人依然年輕的夢想是多么不容低估和漠視。父親以一方池塘明晃晃地拉開了他的花園夢。那方盛著藍天白云的池塘并不大,卻足以將我的瞳孔擴張至驚嚇狀。在我牙牙學語的兒子看來,半山上這塊水汪汪的地方,一定無異于干巴巴的家門口飄來一片潤澤的大海,他顫顫巍巍朝“那片?!濒篝蜻^去時,嘴里不成調的“嘰哩哇啦”瞬間歡暢地溢滿了午后的時光。我無法想象,寥寥數(shù)日,孱弱的父親,如何將塘里的泥一點點掏出來,搬運、堆積至百米之外?面對我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與疑問,父親臉上滾溢出孩子般的自豪與滿足,他只用了三言兩語,便輕描淡寫講完了挖塘的過程,仿佛那是世上再輕巧不過的一件事情,如同一只山雀,銜著一枚空靈的草莖,乘著清風,飄飄忽忽,從這里,到那里。
“下次,你們再回來,這里就更像一座花園了!”我關上車門時,看見父親立于車身外,探著頭,嘴里連連念叨有詞。那個瞬間,我有一種很深的錯覺,仿佛父親變成了不諳世事的孩童,他將他珍藏在隱秘角落的花園和盤托出,只為與我們交換一年中屈指可數(shù)的返鄉(xiāng)之旅。父親如何定義他的“花園”,我無從知道。僅僅是圈養(yǎng)一些花木,或是挖一片池塘,蓄上幾方水,我以為,喚作田園也許更加樸素、謙遜、熨貼一些。
接下來的日子,葡萄架搭好了,魚苗放進塘了,蓮藕發(fā)苞了,一塊長相新奇的墨黑石頭從梁子上搬了回來,幾枝怒放的臘梅從灣里剪回來扦插上了……父親的電話里,他的花園在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有筋骨、有血肉地豐滿起來。
最近一次返鄉(xiāng),是因為一棵樹,確切地說,是一棵枝繁葉茂卻岌岌可危的櫻桃。壩上修水廠,父親趕在挖掘機巨臂揮起之前,搶下了那株生命。一路扛著上山,不知在哪兒結結實實跌了一跤?!澳切┗ɑú莶?,都是他打電話給你們的借口,他嘴上不說,其實他就是想你們了,想你們回來!”母親偷偷向我們告父親的狀時,父親已經躬腰將腳脖上膏藥的痕跡剔除干凈,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風風火火地把他的兒孫領出屋,去逛他的花園。
此時,以 “半山閣”為圓心,百步以內,池塘、鮮花、流水、葛藤、翠竹,錯落有致;各種父親眼里“寶貝”的苗木、物什,按照他的想法,比鄰而居。父親大手一揮,喜滋滋地告訴我們,等太陽下山了,池塘里那些躲在蓮葉下的蛙,就會一只只爭先恐后跳出來,高一聲,低一聲,在寧靜的夜幕下唱成一片。
講完了蛙,父親又開始滔滔不絕向我們描繪花園的藍圖,未來還將有哪些花木、設施,或者物件,作為新的成員,陸續(xù)進駐他的花園。微風輕拂,梔子濃郁,白發(fā)閃閃的父親籠在層層疊疊的光線里,臉紅得像天邊的晚霞,快要燒起來。
有股莫名的酸澀在心底泛動,我真想走過去,拉起他的手,向他承諾,今后我們會盡可能多地陪在他的身邊。即使這里沒有蛙聲,也沒有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