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瑞

舍恩藏品（The Sch？yen Collection）是世界上最大的私人手稿（manuscript）收藏之一，主要收藏地點在英國倫敦和挪威奧斯陸，還有少量藏品外借到博物館和高校展覽和進行學(xué)術(shù)研究。經(jīng)過長達百年的收集，收集自185個國家和地區(qū)的舍恩藏品超過2萬份手稿，包括120種語言和185種文字，自蘇美爾文明早期延續(xù)至當(dāng)代，時間跨度超過5000年。

舍恩藏品1920年由挪威歷史學(xué)家馬丁·奧爾森·舍恩（Martin Olsen Sch？yen，1896—1962）創(chuàng)立，經(jīng)過40年的努力，他收集了從古至今超過1000卷各種版本的挪威語書籍以及其他古物。該收藏現(xiàn)任所有者是其子馬丁·舍恩，他子承父業(yè)，繼續(xù)收集古物并擴大藏品范圍，收集各種版本的圣經(jīng)乃至于死海古卷。1988年的一次佳士得拍賣會出現(xiàn)了78塊珍貴的楔形文字泥板，這引起了他對原始史料收集的興趣，在與其他博物館的激烈競爭中，馬丁只買到2塊，其中一塊就是記載了烏爾第三王朝5個國王以及伊辛第一王朝15個國王名稱的王表，此為舍恩藏品收集兩河文明古物之濫觴。此后被收藏的較有代表性的藏品還有蘇美爾史詩《吉爾伽美什和阿伽》的泥板。馬丁對兩河文明手稿的收集在21世紀(jì)初逐漸停止，在這個過程中，他積累了大量刻有近東各種語言的泥板以及各種材質(zhì)的石板。其中十分有特色的就是咒語泥板。

咒語是指在宗教或者巫術(shù)儀式中使用的，用以輔助對人或物體施放法術(shù)的詞語或句子。在實際使用中，它作為連接人與神（或是宇宙能量以及“道”等類似的抽象概念）的橋梁而存在。兩河流域作為人類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不僅孕育了以蘇美爾為代表的輝煌燦爛的人類早期文明，也形成了樸素的多神教信仰。在兩河流域民眾日常生活中，咒語被廣泛應(yīng)用：可以用來賦予儀式中所使用的“圣器”以神性，可以用來使婦女避免難產(chǎn)，可以用來加速傷口愈合，可以用來促進性愛，也可以用來驅(qū)逐代表不幸的惡靈等等。當(dāng)然，咒語的載體也是多種多樣的，除了最基本的泥板之外，還有各種石板以及玉髓等。

咒語泥板

MS 4549/1 驅(qū)毒治病

早王朝時期（前薩爾貢時期）的蘇美爾語咒語是兩河流域有關(guān)咒語記錄中最早的。舍恩藏品中保存的早王朝時期咒語泥板有三塊，分別是MS 4549/1，MS 4549/2以及MS 4550，最具有代表性的是MS 4549/1。雖然這塊泥板是由許多大小不一的碎片拼接起來的，但是拼接得十分完整，完全不影響對其內(nèi)容的辨析。除舍恩藏品中的這塊泥板外，同類型的泥板基本都是殘片，所以更體現(xiàn)出它的珍貴。

該泥板正反兩面加起來共有9列115行，由書吏烏爾吉比爾（Urgibil）書寫，其中有9條咒語，除了第一條之外每一條咒文都是以“en2-e2-nu-ru”作為開頭，第一條咒語少了一個？u2，導(dǎo)致en2沒寫完整（en2是復(fù)合符號，由？u2和an組成），具體原因不明。

泥板中有一部分講述了恩基（Enki，水神，埃利都城守護神）之子阿薩盧希（Asarlluhi，Annunaki的成員，通過咒語驅(qū)魔以保護人類，后與巴比倫城主神馬爾杜克合并）有一天外出時看到一條毒蛇，這條蛇咬了人，于是阿薩盧希請求恩基幫助，舉行神圣儀式，使用混合了底格里斯河和幼發(fā)拉底河河水的圣水治療被咬患者（A.R. George編輯）。而在另外一部分里，同樣是向父親求助，解決方法也同樣是混合兩河的水，這次的目的是治療一種疾?。?？a3-gig）。在泥板的反面寫著書吏以及另外四個人，與泥板正面的神不同，這些應(yīng)該是真實的人名：書吏烏爾吉比爾、古尼杜（Gunidu）、歌手巴扎（Baza）、烏爾伊南那（Urinanna）以及阿馬爾埃茲達，這些人應(yīng)當(dāng)是這個儀式的直接參與者和記錄者。

MS 3212魔藥金合歡

這是一塊烏爾第三王朝時期的醫(yī)學(xué)泥板，所使用的藥物則是gi？ki？ig，一般認(rèn)為是阿拉伯金合歡，一種原生非洲、中東以及印度次大陸的植物，該植物在巴比倫時期的醫(yī)學(xué)泥板中記錄被用于熏蒸治療，在泥板畫面感極強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醫(yī)生使用咒語來聯(lián)系神，以便強化金合歡的藥效：

“en-ni-nu-uru12（咒語）！金合歡，生機勃勃的植物，純潔的植物，高地上的植物！你不在泥土中生長，不被盤點清算！神不收割你，你是涅伽爾（nergal，埃列什基伽勒的丈夫，冥界的主人）的，你是（有）強大力量的幽靈！金合歡，生機勃勃的植物！高貴的主人放置你在這里。他切下你的根，高貴的恩基放置你在這里，他切下你的樹枝，從埃利都的阿卜祖處，恩基選中了你！en-ni-nu-uru12！”

咒語通過描述金合歡生長于高處，不受核算，不被神收割，與“在泥土中生長”的其他植物（此處應(yīng)該是指大麥等農(nóng)業(yè)作物）形成對比。而提到涅伽爾和幽靈是通過咒語連接醫(yī)生與神靈從而賜予金合歡以魔力，增強治療效果。阿卜祖（Abzu）是恩基神廟的名稱，該神廟位于埃利都（Eridu）城，此處的語境是指神的居所阿卜祖，因為兩河流域的人們認(rèn)為神廟是神的住所。而且，阿卜祖在蘇美爾人的宇宙觀中代表地下的淡水，是孕育生命之地，《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所謂長生不老的植物正是吉爾伽美什從“阿卜祖”處采來的。最后一句咒語則用來進一步加強金合歡的魔力。這塊泥板中提到關(guān)于金合歡根和枝的用法，這使得植物的外用療法上推到烏爾第三王朝時期，而這也是咒語被用于與醫(yī)學(xué)相關(guān)的儀式的有力證據(jù)。

MS 3062神魔與愛情

古巴比倫王國時期的咒語泥板保存下來的數(shù)量比其他時期更多，經(jīng)坎寧安（G.Cunningham）1997年時的統(tǒng)計，蘇美爾語咒文有236條，阿卡德語的有92條，兩種語言混合的有6條，還有42條屬于其他語言。隨著研究的深入，已知的咒語數(shù)量接近400條，其功能也是多種多樣的。MS 3062這塊泥板是單列咒語泥板，27行文字被分為三部分。

1—6行：“水屬南篩（nanshe，恩基之女，豐饒與水的女神），銀（ku3）屬伊南那（inanna，金星女神），糞屬草原，人立草原，仰首向天，（呼喊）gir3-pad-ra（咒語）！”

“gir3-pad-ra”有骨頭之意，在其他泥板中的用途是用來治療骨傷的，從前幾句中也能看出恢復(fù)正常之意。首先，南篩作為水神恩基之女，她與水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其次，銀是貴金屬，這一句的意思可能是供奉給伊南那?！発u3”取另外的意思，純潔或者閃耀，首先排除純潔，伊南那作為性愛女神顯然不純潔，而閃耀較為適合，“閃耀歸于伊南那”。第三，糞屬草原也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蘇美爾文學(xué)作品《蘇美爾和烏爾挽歌》（LSUr）第一章第44行這樣描述“牛棚中不再產(chǎn)出奶油，地上也不再有（動物）糞便”，這是烏爾城失去眾神寵愛后所出現(xiàn)的眾多可怕后果中的一個。綜上所述，前三行為并列結(jié)構(gòu)，通過咒語連接神，試圖使骨頭也“恢復(fù)秩序”。

7—16行：“我拔出了野草（ba？tam，一種帶刺的植物），我將種下葡萄，朝著火焰，倒下水。愛我，像（愛你的）小羊一樣！找我，像（尋找你的）羊群一樣！amranni！（咒語）”

有關(guān)第一句中的拔出野草，懷汀（R.M.Whiting）在他的論文中提出“扔出野草”是用來表達憤怒的習(xí)慣語，此處的野草應(yīng)該可能是特指女方的情緒。種下葡萄猜測是表達愛意的行為，向火焰倒水意義不明，后半部分就比較明顯了，“像愛你的羊羔一樣愛我，像尋找你的羊群一樣追求我”以及最后一句的愛情咒語“amranni”確定了這一部分的主題是女方通過咒語來確保愛情順利。

第三部分17—27行中的咒語“en-bar-udugmu-？（右下角缺損）”是蘇美爾語咒語，具體用途不明，不過在最后兩行的“愿它會像燈芯草的火苗一樣熄滅”中可以推測該咒語是用來解決負(fù)面問題的，可能是疾病或是惡魔附體，也可能兩者皆有。

咒語護身符

MS 2447惡神退散

該護身符屬于新亞述，也就是亞述帝國時期，材質(zhì)為白玉髓，大約3.5厘米長，顏色略偏灰。正面雕刻著帕祖祖（Pazuzu，惡神，代表干旱的南風(fēng)以及饑荒）的頭，融合了人類和獅子的特征，反面底部刻有帶翅膀的太陽圓盤，護身符頂部的突起處可以穿線便于懸掛。

“愿辛神（Sin，月神），王冠之主，使你平息；武器之主，尼努爾塔（Ninurta，軍神，暴風(fēng)之神），摧毀你的武器；愿冥界之主，涅伽爾，在戰(zhàn)斗中抓住你；愿埃阿和阿薩盧希截斷你的毒液，遠離（咒語）！”

刻在護身符正面的帕祖祖雖然是惡神，但是因為他面目可憎，經(jīng)常被雕刻到護身符以及青銅板上，有時候會直接制作成雕像，目的就是為了驅(qū)逐另一位惡神拉瑪什圖（lamashtu，天神Anu之女，危害產(chǎn)婦、嬰兒，傳播疾病），這與我國文化傳統(tǒng)中把鐘馗畫像貼在門口有異曲同工之妙。從背面文字的翻譯中也可以將這些保護神的行為與拉瑪什圖的形象一一對應(yīng)：辛神平息她暴躁的脾性，尼努爾塔摧毀她的尖爪和手中的蛇，涅伽爾直接控制住她，埃阿和阿薩盧希截斷她毒害產(chǎn)婦、兒童以及病人的攻擊。

MS 3001惡靈遠離

該護身符同樣來自于亞述帝國時期，材質(zhì)同樣是白玉髓，略小于MS 2447，外形類似筒狀，中間鉆孔用來穿線，上面刻寫八行楔形文字，前六行咒文用蘇美爾語，后兩行刻寫持有者時用阿卡德語。

“en2-e2-nu-ru（咒語）！惡靈遠離！邪魔變?nèi)?！在領(lǐng)頭羊?qū)幣瑺査媲埃∥沂菍幣瑺査娜?，不要靠近！en2-e2-nu-ru?。ㄟ@個護身符）屬于沙姆西伊魯，所以神以及國王的憤怒不會影響沙姆西伊魯?！?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2/21/qkimagesdazgdazg202007dazg20200714-6-l.jpg"/>

這個護身符的主人沙姆西伊魯是亞述國王沙爾馬納瑟爾三世（Shalmaneser III，？—前824年）治下僅次于國王的亞述軍隊指揮官，她所處的時代離最后的蘇美爾人王朝—烏爾第三王朝的滅亡已經(jīng)有1200年了，蘇美爾語早已從日常口語中消失，退化成儀式中使用的宗教語言。有可能是這方面的原因使得蘇美爾語在驅(qū)魔咒語中“更有效力”，或者說至少給人們更強的心理安慰作用。再回過頭來看MS 4549/1這塊早王朝的泥板，王朝早已滅亡，但是文字和歷史的影響仍然貫穿千年，在泥板玉髓等各種材料上留下痕跡，這也是不朽的兩河流域文明的魅力所在。

（作者為東北師范大學(xué)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碩士研究生）